草清(精校)第5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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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家形势跟军队不同,国中教育体系正稳步推进,白城学院的道党也刚刚出笼,一国读书人的新气象还没完全凝聚成形,迫切性也不高,短期之内,李肆并没有在国中推行简体字的打算。
  可没想到,历史的洪流却已浩浩荡荡冲开了堤坝,自己拐上了这一条道路。
  李肆其实该想到的,“简字运动”早早登场,不过是他拧开东西两院这个水龙头后的连锁反应。
  西院人少,成分简单,可以不提。东院为照顾一国民人,能让他们在金融事上发声,院事位置相对较多,设有一百六十个,基本是按二十万比一的人头来算的。
  即便加了在当地居满三年,年税满十两,生员、县学毕业或经县学考试认可等限制条件,有资格参与推选的民人也有数十万。
  此时这一国人心还未蜕变,没看透东院的本质,只将其当作御史台、都察院那一类的衙门。听说只要有足够的人推选,就能当官,就能在一国金融事上出声,不仅这数十万人动了起来,还有更多没什么文化的乡绅也动了心思。
  大字不识就去搅和国政,为民出声自是说不过去,但将这些地方上最活跃的人丢在一边也不合适,因此朝堂开列推选资格时,在第三条里留了个后门,在县学组织“文化资格”考试,通过考试就有资格。
  这个后门惹出无数麻烦,文部由此而多了一条发财路子,都察院由此业绩大涨,而乡绅们除了行贿之外,也因为考试必须要留卷底,不得不硬着头皮读书认字。
  从年底开始,地方补学就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教书先生们为在最快时间里教给这些学生最多东西,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军文”,反正朝廷没说不能用这种简化了不少的文字。
  这事在各个层面都引发了纷争,文部、都察院、地方县府,有赞同有反对的,理由也都很充足。
  反对的人认为,文以载道,字亦如人,减削字体,就如剃发易服,是损华夏传承。
  赞同的人认为,从甲骨文、金文到篆文,再到隶书以及唐宋而下的楷书,现今用字本就是一路变下来的,这就是华夏传承的一部分。今日再有所变,也是顺应时势,这跟强行改了异族面目的剃发易服完全不是一码事。
  各方官司打到李肆面前,反对的自然是文人士子,赞同的多是商贾军人,李肆自己也没了主意,他觉得两方都有道理。
  这事他找到段宏时,听说是这事,老头拉上了陈元龙一同讨论,李肆还以为老头肯定会反对,毕竟那陈元龙是腐儒出身。
  却不料陈元龙开口就道:“这不是变不变的问题,而是怎么变的问题。”
  这一句话就显出了水平,让李肆肃然起敬。
  陈元龙出身海宁陈家,学问满腹,他说,历朝文字都在变,尽管明清已变化不大,之前北有《康熙字典》,南有《英华字典》,也对大多数字作了规范,但民间所用文字还是有很多约定俗成的简化,常用之字更是越来越简。
  眼下这股简字风潮,不止源自军文,还来自“商文”。商人越来越活跃,来往信息也越来越多,用字也在自己简化。即便没有东院推选之风,标准不一的简体字也会在商界普及。
  陈元龙看过“军文”,他觉得有些字简化得不错,有些字却值得商榷,总结而言,这不是文字要不要变的问题,而是怎么变,既能便利,又能不失汉字本意的问题。
  李肆有些汗颜,军文大部分是他在教导司卫时弄出来的,有些字用他前世的简体字,有些字则没变,毕竟他融合了“李四”的记忆,对这个时代的文字也没什么疏离。
  陈元龙道:“像‘變’简为‘变’,这很好,前者意形都很繁,易认难写。可‘親’若是成了‘亲’,少了见,就失了这一字定于人的本意。“導”变成‘导’,就少了此字最重的‘道’,这已是减削过度了啊。”
  段宏时道:“军文是应急而成,着眼点就纯粹为便利,不考虑其他。这就像只谈资本的好处,却忽略它的凶猛一般。若是在沉疴难起,不施猛药不足以振作时,行此偏执事,那还没什么话说。若是在国势稳稳而进的从容之时,行此极端事,那就是为器而器,失了真道。”
  听到这里,李肆已经心中有底,甚至都猜出了段宏时拉上陈元龙的用意。
  老头嘿嘿道:“没错,文字顺时而变,但顺的是自然之时,而非顺人主之意。眼下这一国,已自起简字之潮,朝廷就该居中引导。修字可是一桩显赫伟业,怎能少得了老夫等人呢?”
  于是,一直只是布衣之身的段老头,终于顶上了弘文馆大学士的名头,带着陈元龙等一帮老儒,开始整理新的“正体字”。以便于读写,但又不减本意的宗旨,在《英华字典》的基础上,进行文字简化工作。
  《英华字典》的前身是明代《字汇》,民间也称《万历字典》,《康熙字典》也是在这个基础上编修的。尽管有了官方字典,但很多字还存在异形、变形、借用等诸多变化,本就需要修治,陈元龙等儒士一直存着“简字正意”的宏愿,如今终于有了一展抱负的地方。
  “官字”或者“正体字”之下,不管是军文,还是商文,或者是地方衙门里的“吏文”,都对很多字有自己的简化。随着经济的活跃,信息量的增加,来往文书的繁复,这些简化字必然会在社会里扩散开,而段宏时等人所作的工作,是规范和引导自发的简字运动。
  相对于李肆前世,英华这波文字运动,虽也是简体字,结果却跟前者有很大不同。直白说,简化得不多,重点是将繁难的常用字简掉,更大的作用是进一步统一了文字,将民家自发兴起的杂乱简字运动从国家层面组织了起来。
  “这个字是怎么回事?”
  但李肆在段宏时和陈元龙很快就拿出的《圣道字典简版》里,发现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字。
  这是一个“繁化”字,‘肆’字头上多了个宝盖。
  “这是给陛下专用之字……”
  陈元龙忐忑不安,这是在要求皇帝改名,忌讳很大。
  “避讳!?”
  李肆却是明白了,关于他名字的避讳,之前的作法是将“肆”字右半边那一竖停在一横上,而不破出来,这是他跟朝堂读书人所作的妥协。但实际民间却自行其是,写到“肆”都各有一套避讳之法。账册的数字大写,以及“肆无忌惮”的“肆”,都加上各种偏旁部首,反正大家一看都知道是这字,而且是为了避皇帝的讳而变的。
  李肆就是不想让这种事存在,今天大家知道这字是什么来历,以后大家就当这字本就是这么写的,历史就是这么变的。华夏文字的变化,也都是由很多政治变迁而引发的。有些字,如果能理清它的变化,几乎就能看出千年历史的脉络。可问题是,很多史料都遗散了,大部分变迁都已搞不清楚,大家只好傻乎乎照着写,很多繁复的字就是这么来的。
  如今陈元龙来这么一出,是另一条思路,想让李肆“改名”,由此让民间不再避讳“肆”字。相信段宏时还在庆幸早早给李肆改了名,如果还叫“李四”,那麻烦可就大了。皇帝要给自己皇子取冷僻名字,为的就是日后为帝时,民间避讳不至于太麻烦。
  “朕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这个字,怎么也不能变!”
  李肆毫不妥协,加个宝盖算什么事……
  “可陛下不改,民间就不能用此字。”
  陈元龙还在坚持,不能用“肆”字,对大家来说可是绝大麻烦。
  “为什么不能用!?要避讳,就只避双讳。”
  李肆赶紧丢出了他早就想好的解决方案,趁着这股文字运动的大潮,改掉避讳的传统。陈元龙呆了片刻,叹服而拜。
  就在南面大张旗鼓地搞起简字运动,甚至皇帝还把名字还给了民间,从此帝王只避双讳时,北面紫禁城里,雍正的朱笔正急速挥洒着,像是一刀刀劈得人体血肉四溅。
  “查嗣庭,凌迟!”
  “查慎行、查嗣瑮,外加查家所有十六岁以上男丁,一并处死!”
  “妻女并十六岁以下幼子发配宁古塔,与边疆有功之臣为奴!”
  写完谕令,雍正眼角瞟到那本《维止录》,冷哼了一声。
  他恨恨地暗道:“敢在文字上砍朕的头,朕就砍了你全家的头!”
第十一卷
楚河汉界显,血火两重天
第580章
轮回的一甲子
  查家蒙难的消息很快传遍江南,江宁满城也都知道了,城中一间小客栈的大堂里,食客们压低着嗓子,都在讨论这件事,一个儒衫浆得灰白的读书人拍案叫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查家有今日,六十年前那些冤魂该是能瞑目了!”
  这客栈离江宁贡院不远,虽然简陋,来往的却有不少读书人,他一声叫响,饭馆顿时沉浸下来。
  侧旁桌上,一个明眸皓齿的年轻女子问:“七先生,这说的是哪桩事?”
  同桌一个眼眉肃正的老者唏嘘道:“还能有哪桩事?本朝第一桩文狱,庄廷鑨《明史》案!康熙二年,庄家因此案而绝满门,七十二人死,十八人凌迟,数百人发配关外。江南文士还残存着的一丝风骨,被这一狱尽皆摧折!”
  “此案首恶虽是吴之荣,但查家的查继佐还告发在前。六十年前,查继佐因首告而脱罪,甚至还分得了庄家之财,不想今日,查家却成了又一桩文狱的苦主,这才有报应之说。”
  年轻女子道:“我倒听说犯事的查嗣庭是攀附隆科多惹的祸事,眼前这桩文狱,跟六十年前的文狱,怕不是一回事吧。”
  那七先生赞赏地点头:“四娘聪慧,看得真清,这确实不是一回事。《明史》案虽也是吴之荣起事,但那时的朝廷,确是将案子定为‘文反’。眼下查家一案,今上却是另有用意……”
  这女子正是李四娘,她与刘松定装扮成自湖北而来投亲的兄妹,顶下这间食宿一体的小客栈,以此为据点展开工作。而这个“七先生”则是来江宁游玩的宿客,十多日住下来,跟四娘渐渐熟络。七先生很有学问,谈吐间风度不凡,四娘从小受李庄女学教导,如今更是见多识广,一老一少谈得热闹,竟成了忘年交。
  知了查家在六十年前所做的事,四娘顿时没了什么好感,撇嘴道:“查继佐以文字告人,查嗣庭还在这朝廷当官,都不是什么好人。在这文字上遭祸,就是他自找的。哪像七先生,有学问也不当官,守着读书人的风骨。”
  七先生苦笑道:“查继佐师从黄梨州,也曾尽过明臣之义,告发庄家,也是为了自保。六十年过去了,没想到天理还是追了下来。”
  正说到这,另一人怒声斥责那叫唤报应不爽的读书人:“什么报应!?查家与我江南文士同气连枝,这一遭祸,还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难保不会有你我师长,你怎能发这凉薄之语!?”
  早前那读书人嗤了一声:“同气连枝!?那查嗣庭已被隆科多抬入了汉军旗,他是旗人!你若是旗人倒罢,你若是汉人,还说这话,是要等着唾面自干么!?”
  那人呆了片刻,暴躁地道:“我若是旗人,你早就掉了脑袋!当今万岁倡满汉一家,你拿旗人来造生分,你是什么居心!?”
  这边四娘诧异地道:“此人先是为文士鸣不平,现在又为这个朝廷说话,他到底是哪一边的?”
  七先生感慨道:“哪一边,是问是非么?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所为是站在哪一边,在这北面,还能守什么是非?想那查继佐本叫查继佑,县试时错写成继佐,不得不将这名字用了下来。若是当年事明为右,之后告发庄家则是左,首鼠两端,左右不定,难怪名声不保……”
  四娘摇头笑道:“七先生是说,这个人……其实跟查继佐一样,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利?”
  扫视饭馆这一屋子人,读书人占了大半,听到满汉一家,听到旗人,都埋下了脑袋,不再喧哗,连那最初快意叫唤的读书人也闭了嘴。而道出诛心之问的那人,则自居为胜利者,朝对方不屑地哼了一声。
  看着这些读书人,身着满清儒衫,实际就是直通通大褂,外加瓜皮帽,或者是光着脑袋,露出那秃瓢,缒着一根鼠尾辫子,四娘就觉自己如置身猪圈。
  她下意识地想到了周昆来,此人立场现在还没查清,难道也如查继佐和抬出诛心大旗的那人一般,都再没了立场,不问是非,而只为自己名利?难道这北面,已容不得人心去问是非了?
  四娘不甘地问:“七先生,天下已不是这个朝廷一家的了,就没人去南面?那里对读书人来说,可是宽松得很呢。”
  七先生叹道:“该去的,前几年都去了,剩下这些,不是觉得南面抑儒,他们毕生所学在那里挣不到富贵,就是跟老夫一样,家业族人都在,根太深,动不了啦。”
  他意味深长地看看四娘,再道:“四娘出外,少拿正眼看人,否则你这股子气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从哪里来的。”
  四娘心头一惊,她着意掩饰身份,但跟这个七先生谈得太多,还是露了形迹。
  七先生再压低了声音:“四娘一介女流,不仅识见广,更无北面女子那等腐气,老夫自认没有看错,你定是从南面来的,而且行的是非常事。四娘莫多虑,南面朝廷如何,江南士子各有评断,可老夫却是心仪已久。早前跟四娘你颇多攀谈,也是想知得更深。”
  听他这话,四娘镇定下来,回想七先生之前那些言语,也的确不是那种对英华反感的腐儒。
  日近正午,食客宿客越来越多,四娘赶紧去招呼生意,杂乱脚步声里,一群官差涌进大堂。
  班头嚷道:“查籍!生员老爷都拿出籍档,路人报上籍贯和来意!”
  有相熟的人问:“林班头,又在忙乎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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