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56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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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政府为主导金融,干掉钱庄,大力推动废两改元,最终得偿所愿。从当时来看,确实是便利了金融流动,降低了金融业务成本,有利于社会进步。可放宽视野再看,干掉了本土钱庄后,中国的金融业就此被西方资本把控。
  这其实就是一场标准之争,“两”和“元”无所谓先进落后,只是华夏被满清的儒法社会压制,以“两”为标准的本土金融,没有确立起自主统一的金融体系,没有产生出以“两”为单位的统一货币,在流通信用上弱于有统一流通标准的“元”而已,而“元”背后的历史,一路就追溯到了“外洋”身上。
  当时为推动“废两改元”,连马寅初这样的人都批判“两”为计重单位,不适于先进金融,是落后的象征。可英镑的“镑”最早也是计重单位,后来转为信用货币,确立了“先进地位”,怎么就没批判这个“镑”呢?
  标准决定了食物链的地位,而标准的确立,又跟历史传承有关,一旦你接受了外来的标准,怎么也不可能再爬到食物链顶端。
  李肆真要“废两改元”,高兴的就是那些从事银元汇兑业务,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乃至其他洋人服务的票行。因为老外用银元,要跟国内市场折算汇兑,得靠他们中介。现在英华也改用银元为单位,内外一体,他们因为业务成熟,就能握到主导权。
  即便李肆不用双柱洋的标准,另行一套银元标准,但这不妨碍西班牙人有样学样。西班牙双柱洋很大程度上就是西班牙专门为大帆船贸易而铸造的银元,如果英华自铸银元,他们完全可以仿铸,由此减少汇率折算的成本。不止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不列颠人以及法兰西人都可以这么干。
  此时英华还是贸易顺差国,往后很长一段时期,也都将处于巨大的顺差状态。而欧罗巴,特别是西班牙拥有丰裕银矿,到时候铸币权到底会握在谁手里?
  再伟大的人物,也必须顺应时代潮流,否则将被历史淘汰。如果李肆穿越到民国时代,他也必须废两改元,因为“元”势力强大先进,已不可逆,而“两”势力羸弱落后。
  但现在是英华时代,西方资本虽然崛起,华夏却相差不远,正在迎头追赶。想明白了这事根本的李肆,怎么可能自废武功?把自己的标准砍掉?容他人主导一国金融的根基?
  此时李肆终于明白,英华的货币制改革该落在何处,那就是跟不列颠的“英镑”一样,将“两”从计重单位,推进到计值单位上,这个过程其实就是确立银本位的信用货币制改革。简单说,英华的货币改革,不能再经历单一贵金属货币阶段,而必须直接跨越到信用货币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自己没握有足够多的白银矿产呢?
  此时不少欧罗巴国家已在向金本位制迈进,比如不列颠。银本位制也存在很多问题,最大的问题是白银产量不断上升,很容易造成通货膨胀。同时华夏白银产量不足,必须依赖外来白银,主要是西班牙在拉美采出的白银。
  可李肆却不太担心,通货膨胀问题,英华正处于转型阶段,经济飞速增长,如果拿GDP衡量,李肆相信英华每年起码增长15%到20%,一直到转型稳定后才会衰减下去。在这个阶段,不是白银会多的问题,而是白银够不够的问题。
  至于依赖外来白银,经济方面,英华原本就有比白银更坚挺的国际硬通货:丝绸、茶叶和瓷器,现在还会有各类工业品。就算再不够,军队是干嘛用的?去抢呗!
  重新拟定的货币改革计划,就是一个跨越式的改革,依旧会发行银元,但重点已不是银元。圣道九年发行的五千万两联票,其中两千万都是一两的小票,这就是未来的“主币”,现在是尝试阶段。
  要跨越式发展,最大的问题自然是信用货币的信用问题,李肆觉得这个信用,不该只由国家来承担,而该由整个金融业来承担。
  因此金融行业的发展一并被纳入发展规划。第一步就是将英华银行变成中央银行,具备管制所有票行银行的能力。由此在整体上把控金融,不至于让因货币变动而产生的动荡影响到一国金融。
  票据结算,行中备银的数量,乃至汇兑比率的审定,都要服从监管,对民间票行银行来说,他们很难接受。而监管者还是行业老大英华银行,更是无法想象,这就相当于在最凶悍的敌人面前丢掉武器,赤身露体。
  但原本要起的反对声潮,在英华银行宣布退出民间业务后骤然消散,接着计司和政事堂又送上一份大礼。县级和省级财政将转由民间银行打理,地方自主选择。这让民间金融业欣喜若狂,这可是老大一笔生意!还是铁饭碗!
  圣道八年,英华财政收入九千万,这是中央和地方总额。中央五千多万,县级财政两千多万,省级财政一千多万。加起来接近四千万两的盘子,不仅量大,还因为官府的银钱来往非常稳定,足以让民间金融生出厚利,无数票行银行东主都振臂高呼,春天来了!
  这时候让他们接受英华银行的监管,乃至后续推出联票,他们自然再无怨言,甚至积极配合。
  一方面建立中央银行,打造出金融的业务监管体系,一方面扶持国内金融业,让其壮大自立,这就是第一步的筑基。
  推动第一步发展的同时,如果一切顺利,联票也将获得广泛认可,这时候再发行一两以下的白银主币,以及铜镍合金的贱金属辅币,就能水到渠成。当然,到那时,白银主币也就是货币的补充而已,不再是流通主力。
  因范晋一言,大致回顾了这四年来国中金融的进展,李肆也不再跟范晋绕圈子,直接道:“之所以让你回来,除了另有要务,必须你盯着政事堂去办外,还在于你对江南攻略的领会有偏差。”
  李肆叹道:“我也知道,你一心想复江南,你这独眼只能见得一面景象,小玉虽然已经给你生了两儿一女,可跟你始终心有隔阂。这让你时时不忘灭掉满清,现在就觉该是复江南之时,却被我调了回来,还被告知未到时候,你没吐我唾沫,已经很克制了……”
  范晋苦笑:“在回程的船上,我对着你的画像吐了唾沫。”
  接着他肃容道:“可我觉得,我们已经做足了功夫,江南确有乱象,但那不过是满清官府在江南渐渐失了威压,往日被压下的人心正在沸腾。此时不取,更待何时?我们不能让更多的江南人占到仇恨我们的一边!”
  李肆也肃容道:“我们已做足了功夫?我们是谁?”
  他指了指南面,那是天坛的方向,“看看天坛现在的布局,北面是无涯宫,南面是政事堂。东面是东院,西面是西院,在英华一国,‘我们’一词,说的该是这四方吧,这几年在江南的‘我们’,是不是四方都去了呢?”
  他缓缓摇头:“我说了,我们还有事没做到,还有牌没出,虽是在说事说牌,更是在说人啊。重矩,对华夏之外,你我可以代表我们,可江南是华夏之地,你我万万不可就只以自己而代‘我们’。”
  哪一方没在江南?范晋蹙眉沉思,忽有所悟。
  江南龙门,李方膺面对刘兴纯,肃容道:“我来这里干什么,怎会还要刘总管提醒?我倒是要提醒刘总管,陛下怎么想,我不是很确定,可我来龙门,跟朝廷和刘总管,该不是一个想法。”
  刘兴纯对李方膺这种游离于朝廷体制之外的人很没有好感,更何况这家伙在多年前,还是跟朝廷捣蛋的“白衣山人”,他冷声道:“在这里,我们必须一个想法,因为我们是一体的。”
  李方膺呵呵一笑,摇头道:“在这里,对着江南民人,我跟刘总管,跟来江南的商贾,可不是一体的。”
  刘兴纯逼视李方膺,对方稳稳回视,两人目光相击,似乎能听到滋滋的雷电之声。
  “嗯咳……刘总管,我们翰林院,跟你江南行营,可也不是一体的。”
  另一个声音响起,见到这人,刘兴纯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忽然有些明白,李肆为何要将他“发遣”为江南行营总管了,来人是吕毅中……
第十二卷
一气贯经纬,东西引颈鸣
第636章
有人争利,有人争义,这才是义利一体
  李方膺道:“江南是大家的江南,朝廷为得土而来江南,工商为得利而来江南,我们为得民而来江南。虽然来晚了,但少了我们,英华的大义就不能在这江南立起,义利就两相悖逆。”
  吕毅中也道:“我既是为翰林院说话,也是为江南人说话。工商以利在江南布下大网,网住了人心,但这些人心既不足以代表整个江南,也因利未附义,让这些人心不够牢靠。所以……不止是我和李秋池来了,国中二十二家学院,六十三社的人也来了,连孔兴聿也来了。”
  李方膺拱手道:“江南行营是朝廷在江南的官府,我等既来江南,就得倚刘总管为父母了,还望总管如护国中工商一般,护着我们这些人在江南行事。”
  刘兴纯下意识地问:“行事?你们是想要……”
  吕毅中呵呵笑道:“工商来江南争利,我们来江南争义,让江南人见得天道本在,华夏大义!”
  刘兴纯呻吟一声,感觉脑子有些过热,这本是他最怕见到的事,李方膺一露面,他就有所警觉,没想到不止是李方膺和吕毅中,国中学院会社,竟然倾巢而出啊!
  他发表就任演讲时,曾经强调自己的履历,从最早天王府参议开始,一直到次辅,他都管着治安捕盗,定民安境的事务。除了主掌刑部,法司的“公告署”和禁卫署都要向他汇报。来江南时,李肆对他的交代是“按既定政策办”,他自己的理解是干自己老本行。
  江南乱象渐显,这是四年来范晋放纵国中工商翻搅江南的结果。以商代深入江南乡野,自龙门倾泻商货洪流,甚至对英华工商勾结满清官府,造出“囚力”一事都装聋作哑。
  刘兴纯自然不会改弦易辙,“江南攻略”有三大步骤,但实际执行计划却是另外一套。范晋完成了前两步,一是将龙门钉牢在江南,二是护着工商进入江南。现在他刘兴纯要做的是下一步,从满清地方官府入手,将刑律治安之权握到江南行营的手中。这个套路,昔日在广东起事前就已非常娴熟。
  很简单,在州县主官身边放下听龙门使唤的师爷,再由师爷把控州县刑房,而后又由龙门工商组织已打好基础的商代,为非经制的胥吏差役提供稳定钱粮。一手管理权,一手财权,就此握住基层治安。按照刘兴纯的预料,最多一年,除开苏州、杭州、江宁等要地,江浙两省的地方治安,都能在江南行营的手里。
  可现在李方膺和吕毅中带着国中一大帮读书人跳了出来,刘兴纯掌国中治安这么多年,转念就能料到江南乱象会越演越烈。工商争利,已逼得江南人在英华和满清之间抉择,大批利益受损的江南人都站到了仇视英华的一方,大义社的活动已波及到苏州,正向杭州和江宁扩散,在各行各业引出激烈冲突。
  现在读书人也都来了江南,要在江南诛心,肯定会有一部分人心向英华,但绝对也会把更多的人彻底推向满清一边。天主教最近在江阴建天庙,就被当地儒生带头烧了,可见诛江南人心之难,难于登天。
  刘兴纯在龙门头痛呻吟,范晋在无涯宫头痛呻吟。
  “官家啊,江南人心,早已沉腐了,雍正文狱,江南无一人振臂,连怨愤之声都难听到,臣在江南四年,竟未听到当地人对雍正有一声抱怨,反而觉得那些人该死。江南人都认为,南北交锋,国战临头,就该如此凝聚人心,国中文人去江南,不仅起不了作用,还会让仇怨更加深重。”
  李肆摇头:“江南人都认为?哪里的江南人?别忘了,今日我英华,朝堂重臣里,三成都是江南人,翰林院里,一半是江南人。西行三贤,全是江南人。黄埔陆军学院六届学员,四成都是江南人。东西两院,有四分之一或是南迁的江南人,或是祖籍在江南。国中工商,特别是机械和织造业,更以江南人为主,研究出蒸汽机的黄卓,那也是江南人。”
  李肆叹气:“我英华,虽自广东起事,现在还未占江南,可这一国,却是江南人帮着立起的。江南人里,最聪明、最有才华,最愿冒险,最知大义的人,都在我们国中。他们要拯救乡亲,我们能置之不理?”
  这也不止是江南人的问题,朝廷去了,军队去了,工商去了,但读书人没去。从圣道四年开始,国中读书人都忙着消化西学,他们被通事馆整理出来的欧罗巴学问给迷住了。到圣道八年后,这股风潮才渐渐消退,并不是大家厌倦了,而是段国师、西行三贤和各家学院,都将西学的根底,与上古先秦的诸子百家融在了一起,由此再掀起“古学复兴”。
  新的学院不断涌现,而会社也遍地开花,这时候读书人不再满足于在国内争论,他们想去其他地方壮大自己的思想派别。此时孔尚任已在交趾病故,儒社想借交趾为复兴古儒之地,纷纷去了交趾和广南。其他派别,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了江南。
  李肆对有些怔忪的范晋道:“去年你阻拦几家学院在龙门设分院,我没有说话,是因为我也不确定,那时在江南打人心战会有什么后果。今年该是时候了,我许了他们,你却说江南乱,还在阻着他们,你这是把自己的位置摆得有些偏啊。”
  范晋脸色一变,这可是很严厉的指责……
  正要离座请罪,李肆翻白眼道:“看吧,你还是没明白,江南行营总管那位置的意义。”
  龙门,面对上百名读书人的逼视,刘兴纯哈哈笑着向众人拱手:“诸位老爷们,有什么吩咐,小的无所不从!”
  他跟这帮读书人已经吵了好一阵,在龙门开书院,这倒没什么,可这帮家伙还要满江南乱窜,也不想想,满清官府是不敢表面为难,可桌面下施什么手段,那就不清楚了,总之出去一百个,能回来五十个就算不错了。
  劝说没有丝毫用处,来江南的读书人已不是毛头小伙,都是满肚子学问的,可他们却个个满腔热血,视此行是践道大业,什么艰难险阻,根本不在乎。
  他们不在乎,刘兴纯却不敢不在乎。先别说还有吕毅中这样的翰林,其他人可都是国中学界大佬,即便之前没当面见过,名字也是报纸上时时提起的。真要放他们亲自去江南闯荡,丢了一个他都很难向国中舆论交差。
  刘兴纯只好曲线救国,说这事也不是非得要亲自出马才能办的。不就是人心之战么?出书,发报纸,办学院,造舆论,可以蹲在龙门干嘛。
  李方膺和吕毅中笑着代众人道谢,还要求刘兴纯给予诸多支持,这时刘兴纯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江南行营总管,早前是护着工商的商货入江南,现在要护着读书人的大义入江南,那就是佣仆的命。
  所以他才开着玩笑,自居下人,称呼众人为老爷,当然,笑声里很有些苦味,脑子里还转着“四哥儿,你好狠!”的大不敬之念。
  众人哪敢受他如此姿态,赶紧也深拜回礼,厅堂里响起春风般的笑声。
  黄埔无涯宫,范晋的笑声格外苦涩:“官家说得是,这四年,我确实把自己当作英华在江南之主,事事以己念为先,怪不得工商都开始向我送礼,原来是我把权压在了他们身上,而没摆正自己的位置。”
  李肆摆手道:“你莫自责,江南事,这四年你打牢了基础,这功劳是抹不掉的。再说了,即便你有此念,不也克制着自己吗?就算你不克制,还有都察院,还有东西院在看着你呢,那些个人情总是难免的。如果你真是因不适任而卸职,我升你为次辅这事,又怎可能这么顺利?我这个皇帝,现在也不是为所欲为的,就像之前的烟囱事件……”
  说到这“烟囱事件”,范晋也摇头叹息,至少就内政事而言,皇帝现在还真不再是一言九鼎了。
  这事他回黄埔就已知道,报纸上正议得沸沸扬扬。事情也很简单,其实是早前反蒸汽机风潮的余波。黄埔学院天人社的一帮学生,因为鼓动佛山民人到天坛请愿,引发数万人冲突,还伤了好几十个,最终被追责,在监狱里呆了十天。
  出狱后,这帮学生“痛改前非”,明白搞事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没有牺牲就没有改变。他们跑到佛山,爬到蒸汽机和冶铁炉的烟囱上,要以自己的下场来向世人证明,这黑烟是有毒的。
  他们得逞了,这黑烟当然是有毒的。高浓度的二氧化硫气体,轻者咽喉灼痛,重者肺水肿甚至窒息,如果不是作坊赶紧关闭了机器,旁人施救及时,这十来个学生估计要全部交代在烟囱上。
  这事一出,舆论哗然,原本被工商和朝廷刻意淡化的蒸汽机风潮再度引爆。眼见天灾人祸论刚被朝廷出台的各项救济措施消解掉,再被这么一闹,国中又要起大风波。
  到了这个地步,一直袖手旁观,觉得现在还不必太注重这事的李肆也不得不出面。先是推着舆论,奠定“兴利去弊”的底调,避免争论进入“要不要蒸汽机”的极端状态,接着亲身上阵,向国中展示无涯宫的十多台蒸汽机,表示我皇帝都在用,也好好的嘛,没什么问题。
  当然,接着就得谈如何降低危害,李肆宣布由将作监牵头,跟东西两院和工部、商部联手设立“降烟除害会”,专门研究降低工业污染的问题,同时协调工业和民间的利益冲突。
  诸如加高烟囱,改善锅炉设计,提高煤炭质量等等技术标准很快就出台了,这些东西大家早就心知肚明,可因为要多花成本,工坊主们都不愿用。
  李肆之前漠视此事,正是因为他即便给了压力,也难见成效。毕竟行政命令大不过市场规律,大不过资本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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