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7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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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团体很不稳定,除了朱一贵等核心成员外,其他成员并非都以汪士慎马首是瞻,除了少数决定性的大议案外,其他议案都各有立场,汪士慎也从未以“社首”自居。
  但也就是那几项议案,让这个民社开始成为东院最有影响力的一派。早前《禁毒法》因西院抵制而失败,让东院认识到自己需要团结,之后《国罪法》的失败又让东院开始摸索法权方向,而后终于以《普蒙法》成功拿到了蒙学监察权,让东院的院事老爷们不再是国中的清谈客。这一系列的努力,都是民社在推动。
  作为民社专门负责“串联”的朱一贵,满腔热血都放在了“夺权”之事上,谷城河西案自然被他视为又一处从官府手中撬走法权的裂缝。
  “官府乃至朝堂为利而争,斗得满嘴是泥,丑态百出,大家本看笑话就好。可现在牵连到了民人,原本斗得七窍生烟的两方一下就抱成了团,操弄讼律之权,肆意构陷无辜,就为了把民人,把我们隔开……”
  朱一贵的总结令汪士慎连连点头,还补充道:“不止是我们,还有舆论,扣上满清密谍的帽子,我们进不去,讼师进不去,舆论也进不去。”
  朱一贵迎合道:“社首说得是,我们东院正可利用这个机会,把讼律之权夺到手。哪些案子才能定为军国案,哪些案子讼师能进,哪些案子舆论能议,这些都不能让官府说了算。扣汉奸密谍帽子,叛国卖国之罪,这把刀的刀柄握在官老爷手里,天下人人都怕,我们民社若是推动东院夺下这柄刀……”
  这前景连汪士慎也很是心动,但他摇头道:“这似乎有些远了。”
  东院争法权,步步艰辛。之前立《普蒙法》,还因要夺文部监察权,惹得政事堂激烈反对。不是拉上了西院,还有皇帝表态支持,这桩法权还难到手。现在要直接夺整个官僚手中的一把刀,政事堂的阁臣们估计都有封了东院的心。
  汪士慎觉得不太现实,就只想着眼于这件案子上,朱一贵却道:“我有三计!”
  “第一计,也是前提,找不要命的报纸,把此事的势头造起来,让天下人看清官府的丑态。”
  “第二计,天庙不能置身事外,得由彭祭祀入手,把整个天庙拉进来,逼迫官府求变!官府一力提防天庙涉政,要压下天庙,官府就得让步,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第三计,官府不是构陷民人卖国么?我们弹劾官府卖国!商部、工部和计司跟满清来往可不是一般的密切,诸多放不上台面的交易,我们抖搂出来,全天下人都会占在我们一边……”
  朱一贵话还没说完,汪士慎就皱眉止住:“你的意思,是不计后果,把此事闹得越大越好?天庙涉政,官府与我们东院生死相争,到时一国要乱到什么地步?”
  朱一贵叹道:“社首,这是争权啊,哪能这般计较?”
  汪士慎敛容摇头:“争也要循正道而争,官府把民人当争利的筹码,我们难道也要把民人当争权的筹码?再说你这般争,是奔着砸台子去的!朱贤弟,你是干才,但我们争是为了创下新的经制,而不是掀了桌子。”
  如往常一样,汪士慎苦口婆心地劝诫着,朱一贵垂下眼帘,静静受教,末了再恭恭敬敬地问:“依社首看,我们该当如何?”
  汪士慎沉吟片刻再道:“第一步自是要找报纸,将此事公诸于世。这一案也是由官府党争而起,我们可由两派嫌怨入手,看是否能由谷城县入手,再争取湖北法院秉公处置。总之关键是先救下无辜民人,再说其他。”
  朱一贵不甘地道:“若是三面都不见效呢?”
  汪士慎决然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到时就把我的脖子送到刀下,看官府有没有胆量把瞎子我跟那些民人一同斩了!”
  朱一贵似乎稍稍满意,点头道:“社首熟悉报界,小弟就负责联络谷城县和府省法院。”
  商量妥当,朱一贵出了房间,脸上恭谨之色消失,代之的是不屑,还低低自语道:“争权就是生死斗,哪能还怀妇人之心,你汪瞎子真是愧为鳌头人物……”
  不满归不满,朱一贵在东院乃至国中的名望都是依附汪瞎子而来,大家对他的印象就是“汪瞎子的伴当”,因此他不敢太过违背汪士慎的原则,接下来几日,就勤勤恳恳在谷城县和襄阳府之间来回。
  “你们何苦为陈侍中火中取栗?把我们东院挡开后,他依旧得拿掉你们。薛次辅能救你们吗?他怕是也要隔岸观火,把你们丢出来,当作安抚我们东院的卒子。好好想想,你们就该跳出这个棋局,跟我们东院走到一起……”
  朱一贵对谷城知县江明和典史崔至勇的劝说不可谓不犀利,两人明显都有过挣扎,但最终还是决然摇头,说此案自有章程,他们也是秉公办事。
  接着朱一贵找到谷城通判,乃至襄阳巡按。法院跟地方是两套体系,互不相碍,此案关键更在法院。汪士慎认为法院应该自有立场,有可能说动,朱一贵却觉得法院和地方的根子眼下都在朝堂,虽有隔阂,其实还是一丘之貉,而且此事涉及诉律之权,更是直接针对法院,绝无可能支持东院。
  果如朱一贵所料,从通判到巡按,都以冷脸相对。
  朱一贵两手空空回了谷城,汪士慎这边居然也没什么进展,非但《越秀时报》、《江南时报》、《士林》和《中流》等国内大报没来,甚至连国中那份“小报中的大报,大报中的小报”,历来对国政冷嘲热讽的《正统》都没派人来,湖北地方的报纸更是无人响应。反而主动跑来了几家以宫闱秘事和志怪小说闻名的小报,汪士慎可不敢用他们。
  报纸没人来,湖北东院的院事也被巡抚杨烨暗中劝走了一大半,河西惨案的火头如风中残烛,像是随时就要熄灭。
  “稍等,不是等政事堂的堂差……”
  见汪士慎还稳得住,朱一贵很讶异,汪士慎是这么回答的。所谓堂差,就是政事堂派出的视事专员,英华如今没钦差了,大家习惯地把政事堂派出来的视事专员叫堂差。
  汪士慎神色复杂地道:“是等大皇子。”
  愣了片刻,朱一贵大致明白,为何地方和法院都没说动,原来是未来的太子要来办这一案。太子会是什么看法,会怎么处置,又是按着什么章程来处置,大家心里都没底,所以就把案子冻在这里,镇之以静。
  汪士慎叹道:“本朝最不该有的,就是衙门里的青天大老爷,或者是明察秋毫的皇太子。”
  朱一贵深有同感地点头,但不等也不行,谁知道皇帝是怎么寄望太子的呢?
  武昌府,岳阳楼上,雷襄、白小山等一帮报人笔客相聚一堂,推杯换盏,席间却满是沉郁之色。
  白小山道:“这不好,河西案正牵动一国政局,我们报人怎么能置身事外,不派人查探,不登报广告?老雷,难道此事也要顾全大局?那我们报人岂不成了官府中人,事事得听号令?”
  雷襄道:“要紧关头,咱们暂缓一步吧,这也是……”
  他扫视众人,沉声道:“在下本早计划抢下头一棒,作篇大文章,可有人递话了,此事稍缓报。今日把之前召各位的话再说一遍,若是谁急着上前给哪边当刀子使,怕要生什么不测。不是新闻司,在下可看不起他们,陈侍中是递过话,但他本就涉事,他的面子也顾不得了,可那位的面子不能不给。嗯……猜到了就好,这么多年,绝少有过啊。”
  接着雷襄笑了:“小白你也别丧气,这不是让咱们不登台,只是缓缓而已,等咱们登台,怕正到压轴之时。”
  白小山若有所悟:“是要看太子所为么?”
  雷襄耸肩:“或许是,或许不是,就看太子怎么做了。”
  李克载来到谷城已是十一月初,为出这个差,还不得不走军令程序请假。原本他还在想,是不是让顶头上司孟松海不准假,如此就可以避开这个漩涡,后来觉得这怕又要把孟松海乃至海军都拖进漩涡里,还是辛苦一趟,权当历练吧。
  “父皇还真是撒手不管了呢……”
  以秘书监常事随同政事堂视事的李克载,对父皇有些不满,他给父皇写信说过这些事,包括自己的理解,可父皇就吝啬地回了三个字:“知道了”,然后就把话题拐到母亲和各位娘娘,以及年幼弟妹的身上。
  在谷城县衙后院里,李克载无聊地翻着文档。他的职务不允许他接触直接的案件卷宗,更别说提查人犯和问询当事官员,就只能看堂差整理出来的东西。
  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就跟别人嚼过的甘蔗一样,份外恶心。无知民人被满清密谍挑唆,故意制造事端,官府一忍再忍,为了人质的安全,最终不得不出手。武西直道只是由头,并不是此事关键。反正错都在民人,死了的活该,活着的还得治罪,不管是谷城官府,还是武西直道襄阳段,都没错。
  来谷城几日,襄阳知府、巡按、谷城知县和通判都借各种机会跟李克载碰过面,除了见礼之外,也没更进一步的试探。李克载对此有两个方向截然不同的理解,一是不希望自己在这事上说话,就只给父皇当传声筒就好。一是希望自己表态,但不敢作得太直接,怕落下“结太子党”的把柄,这事在旧朝可是绝大忌讳。
  到了第四日,似乎各方都忍耐不住了,这日傍晚,随同李克载而来的秘书监另一位常事目光闪烁地问:“殿下有什么打算?”
  李克载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今日打算早些睡觉。”
  无视那常事似乎有些内伤的面孔,李克载陷入深思,他必须做决断了。
第十六卷
雏龙凌风雨,庙堂和歌糜
第839章
狮虎党争:汪瞎子的决断
  之前请教几位前辈贤者所得,以及自己这段日子所见所感,混在李克载脑子里一同转着。
  顾正鸣和杨烨二人因武西直道事相争,背后是陈万策和薛雪之争。但在谷城河西乡争出了纰漏,让这一争有从朝堂扩大到官民之争的危险。朝堂两派抱团,以牺牲河西乡民人为代价,要化解这个危险。
  这就是补一洞出两洞了,结果招来了东院汪瞎子,借这牺牲,要争法权。汪瞎子那帮人就住在县城里,朱一贵在跑官,汪瞎子在跑报,还日日跟谷城典史吵,要面见被拘押的河西乡民人,内廷侍卫早就报给李克载了。
  这几日大家都静了下来,甚至预料中要来的西院和报人都没出现,看来是在等自己的决断。
  那么这事的关键在哪呢,李克载闷了许久,骤然恍悟。
  河西案的关键是到底谁说了算,朝堂以满清密谍论为工具,要将此事划到自己说了算的范围里,汪瞎子一方要废掉这件工具,让朝堂不再能借这件工具独断。现在自己被丢过来了,两方乃至其他人都在看,我李克载是不是想要这事我说了算,或者是父皇通过我来宣称,这事父皇说了算。
  父皇显然没这打算,要看我怎么办,我么……我才不干!
  所有少年人心中都揣着一股正义感,李克载也不例外,那也是少年人本有的憧憬:我能明辨是非,我能主持公正,我能当青天。这憧憬推着他,有心在此事上主持公道。
  可他自小接受过全面而理性的教育,又受军队严苛纪律的熏陶,承自母亲的倔强早改了方向,那是在战场上,那是武人之心。
  正义不是谁说了就算的,就连父皇也越来越不愿担下正义之责,自己不过十六岁,不过区区海军见习,凭什么来担?
  “这不是我的战场,我才没兴趣作什么评判。”
  这一刻,李克载才依稀品出父皇那话的意思。
  思绪再退一步,李克载暗道,这其实是绕大圈子嘛,自己没什么职权,凭什么管这事?武人之心,首重服从命令。
  想得通透,李克载又找来那常事,问道:“什么时候回去?我这只是兼差,就请了几天假。”
  那常事怕是肺腑也内伤了,咳嗽着敷衍了两句,急急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政事堂的堂差求见,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李克载连打哈欠催着说正事,堂差才扭扭捏捏地问:“此事殿下真没什么决断么?”
  李克载摊手:“我又不是御史,能作什么决断?”
  堂差是都察院御史,还以为李克载在推脱,急道:“殿下您是……就是殿下啊!陛下让您历政,也是希望您能有所政见吧。”
  李克载点头道:“我见到了啊,文档不写得明明白白吗。”
  被暗损一句,这御史浑不在意,还以为李克载这是表态,再试探道:“那殿下……就是没什么意见?”
  这御史话说得太直接,李克载顿时有了恶感,都察院是陈万策所掌,再加上秘书监常报房的林敬轩多半也是陈万策一党,他对陈万策的评价再度降低一截。
  李克载毕竟年少,情绪没遮掩好,御史一眼就瞧了出来,只是当作厌烦,赶紧拜别,但脚步却明显轻快了。
  李克载撇嘴暗道,你们就继续斗吧……这个场子又不是你们当家,总有人要站出来说话,等所有人到齐了,那时才会有结果。
  这一晚,很多人都睡得香甜,第二天则精神抖擞。
  大皇子的表态出乎大多数人意料,但结果却也让大多数人满意。于是原本凝固住的国家机器轰然转动,被拘押的河西乡民人转到襄阳府,由具备审判军国案资格的府法院负责。
  皇帝那边似乎也有所表态,军国案需要军方情报部门或者禁卫署配合查证,而襄阳巡按向禁卫署发出的协查呈请很快获批,尽管流程都是如此,禁卫署不可能拒绝,但到这一步,皇帝还没说话,朝堂自然视为默许。
  谷城,朱一贵有些发急:“陛下也定是被奸臣蛊惑住了,不下猛药,这势头怎么也遏制不住!社首,我之前说的三计该能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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