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7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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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士慎也是满面怒容,但他却还是摇头:“不可,我也说了,到了这一步,我入地狱!我让你之前打听的事没错吧?”
  朱一贵点头:“绝对没错,那里的老板在北面挂着道台衔,是内务府的人,直通宫里的李公公,听说那李公公的名字还是……”
  话还没完,汪士慎竟不愿再耽搁一刻,转身出了房门,朱一贵呆了一会,扼腕长叹。
  襄阳府城中心立着一座新造的三层小楼,门面牌匾上写着“豪德林”三字,这是一家药坊,人参、虎骨、熊掌之类的药货很是正宗,在湖广都很有名,而这豪德林的大掌柜在湖广也很吃得开,一口纯正京片子,跟湖北官员,乃至湖北西院的院事都是熟识。
  这一日,大掌柜梁泰来在小楼三层上,一手端茶,一手抚须,俯视车水马龙的街道,心中淌着丝丝暖意。
  吃着大清的俸禄,在这大英赚钱,南北要人都要给自己面子,这日子可不是一般的美。北面的山货卖到南面,南面的海货卖回北面,倒手就是两三倍利。在北面腹诽大清的王公大臣们个个土包子,不知天下事,在南面暗嘲大英的官老爷过得战战兢兢,全无颜面,这乐趣更不是一般人能享得的。
  当然了,要说心在哪一面,自己终究是内务府出身,还挂着道台衔,而且靠山更是了不得,淳太妃的身边人,在紫禁城一言九鼎的李公公!乾隆皇帝?不过是个大花瓶,对着李公公都得笑脸相迎,你说这关系能脱得掉?愿意脱掉?
  完成了时时的心理定位,梁泰来目光转向桌上的一件东西,小巧的琉璃瓶,装着琥珀般的玉液,光色闪烁,如火一般烘烤着梁泰来的胸膛。这东西可是他花大价钱从南洋公司那搞来的,西天竺神油!可不是一般的天竺神油,除了一般的效力外,据说还能再生男根。
  真假他是不清楚的,但他试过,用了这玩意,一夜御五女没问题,送回北面,让心腹找小公公试试,若是真有效,嘿嘿……
  梁泰来咧嘴笑着,露出两颗金牙,门外伙计的通报打断了美梦,让他顿生恼气,可再一听伙计的话,愣了片刻,笑得更灿烂了。
  东院汪士慎来访!?
  汪瞎子,他怎么会不知道,只是这种层面的人物,他可没机会见到,也就熟悉湖北西院的人。可听说这汪瞎子以贫苦人自居,绝少行走商界,就不知道这汪瞎子怎么会来拜访自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梁泰来虽有疑惑,却也不敢怠慢,急急迎上了楼。
  “汪院事是寻珍奇山货呢,还是找名贵灵药呢?”
  梁泰来问,在他看来,汪瞎子来这多半是这目的。
  汪士慎沉默了好一阵,才开了口,这一开口就绝难打断,如滔滔江水,喷薄而出。
  梁泰来也没办法打断,因为他根本就听不懂。
  “湖北义勇军编制六师十八营,分布于……”
  “圣道二十年,佛山制造局要造三十斤炮三百六十门……”
  “五十三、五十四师会驻防淮水一带……”
  全是大英军情,虽不是绝密,拐两个弯就能打听到,但也不是可以随便摆在台面上说的。
  梁泰来张着嘴,傻傻地听着。
  汪士慎吐完了,问了声:“你可听到了?”
  梁泰来呆呆点头,汪士慎转头再问旁边的伙计,伙计也呆呆点头。
  “嗯,那就好了。”
  汪士慎也点了点头,然后就走了,丢下梁泰来和伙计,好半天还没回过神来。
  襄阳法院外,汪士慎走向大门,门口法警是认识他的,苦着脸拦道:“汪先生,您还来啊,真不能让您进去。”
  汪士慎扫视周围,深呼吸,再高声道:“我是来投案的,我汪士慎向满清官员泄露了绝密军情!国法不容!”
  这一声喊,几个法警,连带附近上百人都呆住了。
  汪士慎再重复了一遍,声调拔高:“抓我进去!卖国贼汪士慎在此!”
  话音荡开,敲在耳膜上,汪士慎那削瘦身影也刺得观者眼瞳发痛,如高山,如巨浪,让人难以忽视。
  豪德林,梁泰来正跟几个熟客说着趣事,说到汪瞎子其实是汪疯子时,还哈哈大笑,一群黑衣警差猛然冲入楼里。
  警差班头呼喝道:“梁泰来,你事发了!”
  梁泰来被几个警差死死摁在地上,还在下意识地叫冤:“我犯了什么事!?”
  班头义正词严地道:“你还敢狡辩!你是潜藏在我大英治下的满清密谍!”
  听着这话,梁泰来就觉份外荒谬,潜藏?我什么时候需要潜藏了?我是密谍?我是公开的好吧!?
  班头也是熟人,扫扫周围没外人,叹气道:“梁老板,汪瞎子投案,说他将绝密军情透露给了你……”
  梁泰来呆了一下,如杀猪般叫了起来:“那汪瞎子,果真是个疯子!我冤枉——冤枉啊!”
第十六卷
雏龙凌风雨,庙堂和歌糜
第840章
狮虎党争:时光的压迫
  汪瞎子疯了!?
  几十个佃农被控满清密谍罪,这事随手一压,襄阳府都出不了,即便天庙彭维新牵线,东院介入,但来自最上层的大手一挡,目前还止于湖北。可汪士慎以泄露军机罪自首,这事怎么也压不住了,再说伴当朱一贵早就安排好了后手。
  国人刚从段国师驾鹤西游的恍惚中醒来,听到这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汪瞎子疯了。可有识见之人再想了想,却不由都赞一声:汪瞎子有胆!这是以身伺鹰啊!
  呆在武昌的报界巨头们再顾不得“那位”的面子,挥军直奔襄阳,雷襄也未再阻拦,事情已经变质,“那位”也早有交代。
  东院自然更是开了锅,即便不少人跟汪瞎子很不对盘,现在也都同仇敌忾。紧急组织起人马,风风火火赶赴襄阳。
  西院之前一直作壁上观,西院老爷们从来都只关心税务和金融,但得知这消息,也召开了紧急会议,统一认识,商讨对策。
  东西两院发急,是因为汪瞎子以同归于尽的决然,扑向了一把刀,一把官僚握着,随时能斩下所有人,包括东西两院尊贵老爷们头颅的刀。
  在这把刀面前,东西两院不得不站在人民的立场,与朝堂和地方官府的官僚划清界限,向汪瞎子伸出援手。
  按照英华目前的国政格局,这把刀粗看是握在法院手里,而法院直成体系,直属皇帝座下。但这刀实际却是皇帝加整个官僚体系握着,毕竟法院只管法判。皇帝、朝堂乃至地方通过律部以及律部下属的律司和法正,随时都能挥下这把刀。
  之前皇帝用这把刀收拾过很多人,包括安徽桐城望族,也用这把刀回护过范四海,陈万策也用这把刀收拾过阻扰族田分户等国策的地方宗族,是一件得心应手的利器。但现在整个官僚体系也开始染指这把刀,并且渐渐用得娴熟,这把刀已经开始变质,成了谁跟官僚作对就砍谁的工具。
  这场戏码才刚刚开锣,国人和舆论大多都站到了汪士慎一边,原因自是感同身受,为自家头颅着想。而两院附和汪瞎子还另有所图,如果废掉了这把刀,两院就能踏足讼律权,从法院和官府手中夺走一部分法权,乃至从皇帝所持的玉玺上撬掉一个字。
  落到实事上,就如金陵法学院一直在鼓吹的一桩法务改革一样:讼师入军国案,不容再黑箱操作。
  政事堂诸公则无比郁闷,消息传到东京,据说陈万策当场顿足,薛雪则黑了脸,连范晋都叹道:“这汪瞎子,不是眼神真好,就是压根不看路……”
  诸公急急请黄,都希望皇帝站出来说一声,本是武西直道与湖北之争,现在升级到了官民之间的法权之争,官僚们只能寄望于他们的权力之源:皇帝,能出来镇场子。
  很诡异,到十一月中旬,大皇子悠悠回了东京,继续在宁绥号上见习,皇帝依旧没发话。
  长沙城郊一处园林里,冬日暖阳洒下,两人在园中软椅相倚而坐,几如一人。眉目还带着一分哀色,清减了许多的朱雨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享受着丈夫的温暖怀抱。
  “下面人都在说,汪瞎子骗廷杖,大皇子装呆相,薛陈磨刀霍霍,判官老爷急得跳墙,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阿肆……夫君……官家!”
  朱雨悠唤了几声,李肆像是才睡醒,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这又不是旧朝,哪来的廷杖,哪来的呆相……”
  李肆眨着眼,似乎才找回焦距,可脑子却一片清灵。
  “汪瞎子干得好!比预料的还好,时势造英雄啊,民权领袖这一名是跑不掉了。至于克载……他哪里是装呆,要装就该一开始就装,不然怎么还跑去请教各方贤者,写信问我的看法,他是看透了此事,然后照着自己画下的线行事。”
  李肆嘀咕着,朱雨悠没听明白,蹙眉道:“你不是让克载历政,还默认政事堂推着他出面么?现在看来,克载似乎太过小心谨慎了,不会是压力太大,吓着了吧?”
  李肆叹道:“压力?这是他的选择,今日他不管此事,以后他也别想管这些细务了。别这么看我,我对克载没那么多暗谋,对克铭也一样,更不是事事都有成算。”
  “太子到底该干什么,可以干什么,我心里也没底。之前让克载上台转转,是看他自己怎么选择。他有心唱戏,我就帮他修修调门,好处是我就能多一面挡箭牌,让官僚和各路人马能分一些心力在他身上做文章,坏处是还得面对那道千古难题,我跟克载之间又该怎么处。”
  “如我所料,克载的武人之心太重,只愿意去求结果,不愿意参与过程,他不想掺和这个棋局。我这个爹,就只有把这一国打磨得光光生生,如一团铁球,他拿到手后,不必在多关心内里的构造,当作武器,对外争利就好。”
  李肆苦笑道:“所以呢,这内里的难事我都得作了,这就叫……坑爹。”
  朱雨悠思忖了好一阵,大致悟了眼下的局势,带着丝爱怜地搂紧丈夫:“朝堂党争直指首辅乃至内阁的更迭,谷城和汪士慎案又涉刑律法权,中间还插着立太子之事。你是把三件事都压在了一起,乱成这样,不知要花多少精神调理。”
  李肆再一声长叹:“这三件事原本哪一件都是十年方能稳成的,可时不我待啊,我本已在着手内阁更迭之制,想着老师还在,两院分官权的事还可以缓缓,另寻契机,太子事更是如此,可没想到……再加上给老师立下十年之约,满清之事也得提前谋划了,复土之前,必须立出庙堂经制,就只能这般压迫了。”
  朱雨悠道:“怕有拔苗助长之忧。”
  李肆也皱起了眉头,接着又散开,自信地道:“我还年轻……我定会给克载,给上天,交下一个可稳两百年的英华。”
  朱雨悠扶着他的心气:“怎能只稳两百年呢?你不是后知三百年么,怎么也该稳三百年。”
  李肆摇头:“两百年已是奢望了,三百年……看后人吧。”
  说到后人,李肆的手已放得不是地方了,嘴里还道:“娘子也还年轻,咱们还能好好做人。”
  朱雨悠不是三娘,光天化日的,即便夫妻多年,都自称老婆子了,脸颊上依旧升起两团红云,嗔道:“我看你是老不正经……”
  但她没推没避,受着丈夫大手的摩挲,低低喟叹道:“夫君别这么着意哄我了,我也不再是小姑娘。不管是郑学士之事,还是叔爷的事,都已放下了。我跟姐妹们都觉得此生已无所求,却不能帮夫君分忧,夫君啊,你有什么心事放不开的,也可跟我们说说,至少能解解闷。”
  这话说得贴心,却似乎另有所指,李肆的手停了那么一刹那,笑容也僵了僵,瞬间又恢复正常,呵呵笑道:“你们开心,我也就开心了。”
  两人默默相倚,再无话语,许久后,远处一声轻咳才让两人分开。
  来人是于汉翼,岁月虽未在朱雨悠身上留下太明显的痕迹,但李肆已被刻蚀得面目大变,二十多年前的俊秀少年郎,如今已是沉眉敛睑,不怒自威的君王。而当年像只瘦猴总缀在李肆身边的于汉翼,也已蓄了短须,眉角还显出几缕细纹,在看相人眼中,那是劳纹,主一生心力皆耗于琐碎之事,难成大业。这也让他看上去比李肆还大几岁。
  躬身送走贤妃后,于汉翼低声道:“已按陛下吩咐,让常思平告病了,杭世骏正赶往湖北,接任按察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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