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7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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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金牙作为梁泰来贿赂自己的证据,填好了卷宗,再端着烧开了的水返身回去,狱卒满腹抱怨。
  紫禁城,一个中年太监前呼后拥,趾高气扬地进了乾清门,自乾清宫一路行向坤宁宫。到得殿前,太监停了下来,挥着马蹄袖将从人赶走,再提起袍摆,一个人朝宫里行去,之前的流星大步已变作细碎小步。
  “见过李公公,淳主子午时睡下了,奴婢去唤……”
  太监没直接进门,找来一边洒扫的宫女,宫女这般答着。
  这李公公皱眉叱道:“主子是你能随便唤的么?”
  刚要走,他又转了回来,逼视住宫女:“淳主子?你还不把主子当主子?”
  啪的一耳光甩在宫女脸上,李公公呸道:“你是还觉得,皇后才是主子?皇后从这里搬到了宁寿宫,你在为皇后抱不平?不开眼的贱婢,你是找死么!?”
  朝远处随从伸手,两根指头甩着,随从一边走一边掏出腰间的皮鞭,公公这手势很明白,二十鞭子。
  看着宫女被塞了嘴拖走,李莲英冷哼一声,心道不时时收拾这种人,她们就不清楚这紫禁城的后宫里,到底谁才是主子。
  跨过殿门的门槛,原本昂首挺胸的身形猛然变得佝偻,穿过厅堂,来到寝殿外,李莲英小心翼翼地唤道:“主子,可醒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早被你吵醒了,小李子啊,你现在胆儿越来越肥了,连你主子的身边人都敢随手摆弄……”
  李莲英推门进去,低着头谄笑道:“主子吓唬奴才呢,那种人哪是主子的身边人,脑子里怕就记着别的名字,指不定什么时候要害主子。”
  一个霓裳拖地的身影显了出来,涂抹得如罩上一层面具的面孔已看不出年纪,她踩着花盆鞋,款款行到一边的软榻上,斜斜倚着,李莲英赶紧凑了过来,跪在一边,轻轻敲起了腿。
  看了看跟自己“相濡以沫”多年的李莲英,茹喜没好气地道:“今儿个又怎么了?皇帝还是大臣给脸色了,还是恂亲王又数落你了?”
  李莲英笑容不变:“奴才算什么人物,哪敢惹别人呢,只是瞧着主子的面,他们才不敢糟践奴才……”
  茹喜挥手:“行了行了,腻得慌,有事说事,你主子等会还要去看元宵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瞧出主子是真无心说闲话,李莲英试探着道:“敢糟践奴才的,也就南面那位爷……”
  茹喜眉毛一下就扬了起来,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依稀还能看到细细的粉尘正从眉头飘落。
  李莲英递上一份《士林》报,茹喜接过来,一眼就看到首版下方的一幅画,一个大清官员正揪着铁栅栏哭嚎,状极凄苦。
  “梁泰来?你在内务府安下的人?区区一个小人物,《士林》也舍得花这么大版面做文章……”
  茹喜一边看一边嘀咕着,初时还不在意,看完了报道,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最后啪地将报纸拍在李莲英脑袋上,怒道:“李肆……你欺本宫太甚!恨不能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茹喜心中燃起冲天怒火,报上说,这个梁泰来是满清密谍,潜伏在襄阳刺探军情,东院院事汪士慎被其套出绝密军情,后有所觉,投案自首,梁泰来也因此暴露,锒铛入狱。
  这事本没什么,茹喜一看就知道,是南面又借密谍案做文章了。南蛮这些年已经养出一桩骄横跋扈的坏毛病,不管朝野官民,一旦争得不可开交时,总喜欢拿外人来出气。不是洋人顶缸,就是大清遭殃,这么多年下来,习惯了。
  不止是习惯,她跟李肆在这事上还多有默契,早前南面闹桐城案,就是李肆传过话来,要她配合,自张廷玉和方苞身上搞到罪证。这也给了她机会,借桐城案,她也以通敌反乱罪狠狠打压了以张廷玉为首的汉臣派,张廷玉还有用,得制衡恂亲王一派,所以一直留着,方苞则被赶出了朝堂。
  让她七窍生烟的是,报上介绍梁泰来时,提了她一笔,说这个梁泰来是李莲英的爪牙,而李莲英则是“老妖婆”淳太妃的奴才。
  “本宫才四十四岁,敢称本宫是老妖婆!?这报纸敢这般谩辱本宫,背后除了李肆还会有谁!?”
  什么元宵会,什么朝堂政斗,大小事全从茹喜脑子里飞了出去,就只剩下一股滔天恨意。
  这恨意当然不是报纸才勾起来的,而是几十年恩怨相织一直压在心间的。
  这十年来,她左手扶起吴襄,跟恂亲王和张廷玉两派分掌朝政,右手借李莲英插手内务府,跟南面生意往来,将一股晋商聚到自己脚下。忙着忙着,对李肆的恨意也淡了。甚至还在桐城案上又有了往来,恨意中还分出了一股自己都不清楚的莫名心绪。
  可前年李肆骤然破坏南北协议,吞下了西安,事后还一副不屑解释的傲慢嘴脸,又挑起了她的愤恨,乾隆你可以不理,十四你可以不理,我为什么你都不知会声?
  现在南面的报纸又公然谩辱她,她当然清楚这不可能是李肆的授意,圣道爷之心广纳天地,怎么会搞这种小动作,可她依旧忍不住地要想:爷,你既然没管住报纸,那就是你成心的!
  这一念起,就如火山喷发,积压多年的愤懑找到了出口,轰然喷薄而出。
  李莲英附和道:“那李肆就该死……”
  啪的一声,茹喜一巴掌扇在李莲英脸上:“这名字是你能说的吗?
  李莲英愣了一下,才醒悟自己又触到了主子的伤疤,赶紧叩头赔笑。
  “主子,那位爷正在去西安的路上,主子真是恼他,西安那边还能做点文章。”
  李莲英心说这么多年了,自己还没摸透主子对那位爷的心意,也许是主子自己都不明白吧。
  茹喜巴掌又扬了起来:“他就是金刚菩萨下凡!还用这种事去招惹他,你是活腻了么?”
  巴掌落到一半就收住了,茹喜目光闪烁,怒色也消了。
  “马家在那边的确还有扑腾两下的力气,西安出点事也不是不可能。他搞惯了谋食于外,祸水外引,本宫也回他一手,这才两不相欠。”
  听着主子的嘀咕,李莲英茫然眨着眼睛,而主子下一问,让他心口猛然一抖。
  “恂亲王不是老嚷嚷着要维新,要变法,总想折腾么,小李子,你在西安有可信的人吧?”
  李莲英呆呆点头,然后顺着茹喜的手势靠了过去,听主子附耳低语,心口抖得更加厉害。
  他哆嗦着问:“主子,会不会惹得那位爷……”
  茹喜冷冷一笑:“所以才要先说给他听嘛,当然,最后真出了事……”
  她目光连带脸色都变幻起来,恍若在梦境与现实中穿梭,话语也飘浮不定:“那就是我的大幸,大清的大幸,满人的大幸!”
第十六卷
雏龙凌风雨,庙堂和歌糜
第845章
西京谍影:允禵的赌博
  养心殿里洋溢着暖暖的喜意,上至乾隆皇帝弘历,总理大臣恂亲王允禵,军机大臣福敏、讷亲、张廷玉、吴襄、刘统勋和蒋廷锡等人,下至各部尚书侍郎,科道九卿,都是一脸笑意,喜的却非是元宵将近。
  “真是我大清之幸啊……”
  吴襄拈须微笑着,其他人都附和着点头,浑没往日跟这位太妃党领袖呲目以对的嫌憎之色。
  “南蛮宰相掌国,院府相争,一国生生裂作两瓣,定当事事都相争不休。再混着清流鼓噪,一人办事,几人牵扯,竟是又回到了前明东林与阉党相争之势。我大清只需韬光养晦,自修德政,待得南蛮塌了楼,神州终究还要归于我大清。”
  说到这,吴襄朝乾隆拜道:“全赖万岁爷怀卧薪尝胆之志,隐忍不发,才护得我大清能坐看风云……”
  众人一同参拜,乾隆笑道:“还有赖诸位卿家,尤其是十四叔……”
  犹豫了一刹那,再道:“还有太妃的扶持,否则我大清早已崩决。”
  乾隆再叹道:“十年,朕已忍了十年,三年时,南蛮插手朝鲜,四年裂漠北蒙古,六年在皇爷爷庙号上发难,八年又夺西安,朕几度都再难忍住,就想着干脆跟南蛮作生死决了,可为了大清社稷,为了黎民百姓,朕还是忍过来了……”
  乾隆历数着这十年里让大家心惊肉跳的大事,众人唏嘘不已。
  六七年前,南蛮扶起大韩,又推着年羹尧在宁古塔另立一势,之后再侵吞漠北蒙古诸部,生生削掉大清满蒙根基的一半,那时大家都还只是麻木地受下了。毕竟大清这一朝是圣道皇帝扶起来的,吞朝鲜和蒙古只是收利息,该不会直指根本。同时南北相通渐渐成势,双方商货来往兴盛,塘沽码头的商船日日不绝,真真是太平之世。
  可随后风向渐渐开始变了,南蛮在一些小节上频频发难,似乎跟南蛮国中主持两国来往事务的官员已渐渐换作年轻人有关。这些人骄横跋扈,总视大清低大英一等,不断制造麻烦。
  六年时就爆出了一件大事,南蛮通事馆对大清康熙皇帝的庙号指手画脚,认为“圣祖”一号犯讳,要求大清改掉。
  当时大清的宗亲朝臣们,外加当今皇上,几乎全体被气晕仆地,皇帝庙号犯讳!?你们还真说得出口啊。
  可那帮南蛮通事振振有辞,说大英皇帝年号是圣道,你们大清尊我们为叔国,那就该为长者讳,不能再用圣字,把康熙的圣祖庙号改掉不是天经地义么?
  这边没人敢再辩下去,乾隆、淳太妃和恂亲王空前一致地联手压下了热血派,即便好几个大臣自尽死谏都没理会。大清乖乖地抹掉了圣祖这个庙号,将康熙的庙号改为不伦不类的“烈祖”。
  当时朝堂之所以没群情激愤,一体强硬,原因是听到一些风声。说南蛮收蒙古后,为跟罗刹对抗,已经瞄上了西安。“庙号事件”不过是南蛮故意挑衅,如果不隐忍,授人以柄,南蛮就要动手。真要动手,那就不只是西安一城,乃至陕西一省的事。
  大清服软,康熙从圣祖变成了烈祖,让南蛮安生了两年,可没想到,八年时,南蛮还是忍不住了,以岳钟琪支持宁夏马家,袭击“大英皇军”为由,悍然出兵,打垮了岳钟琪的十万大军,吞下了西安。
  当时塘报传入京城,皇上份外委屈地念叨着“不是许了朕当太平天子么”,而王公大臣们则是肝胆皆裂,告病的告病,回乡的回乡,恂亲王召集大朝会时,朝官竟然少了六成……
  还好,淳太妃保证说南蛮只要西安,恂亲王也说南蛮真要北上,直接从海上来就好,大家才安下了心。可那几日北京城的乱相,几乎媲美当年光绪百日维新,大半月才恢复正常。
  这十年来,南蛮的威压由淡转浓,收西安后,更如头顶雷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劈下天雷,把大清化作齑粉,因此君臣都战战兢兢,再没早年那般逍遥之心,就连皇上都不敢再借出巡的名义去淮北游乐,生怕南蛮借机把他抓了去。
  上天终究是垂怜大清的,大清还有气运在!
  去年南蛮的国师,那位教出圣道皇帝,据说还是朱明后裔的大能段宏时终于死了。
  自段宏时一死,南蛮一国就生出诸多变化,渐渐汇成衰乱之相。
  这几日,再从报纸上看到南蛮的桩桩风云,尤其是宰相登位,独揽大权,南蛮压在大清头上的威压终于散去,众人都喜不自禁。
  尽管看不太懂什么院府之争,更对南蛮以票数决断宰相人选感到不解,但宰相治政这格局却是明白的。读过史书的人,尤其是张廷玉一系汉臣仿佛已看到了前明内阁与皇帝的百年相争。
  刚过易折,盈满即亏,这大英已走上了绝路,接下来就该掉头栽下万丈深渊了。
  说着南蛮这年关前后的巨变,臣子们个个都深有感慨。
  一人悲天悯人地道:“看来是前明龙气未散,我大清注定还要受这一乱,可现在好了,南蛮终究不得道统,立不起大义,只是苦了黎民百姓,生生受这数十年刀兵之灾。”
  一人份外遗憾:“妖人一死,那圣道帝再无人教诲,奴才看他是功高意满,洋洋自得了。宰相登位,他居然不在京中?历代未见啊,为君居然漫政到这等地步!?可惜……可惜……”
  另一人附和道:“圣道明立太子,已种下祸根。就算宰相未成劫乱,不过数年,太子成年,还不知有何等大变。圣道有大智,可还是逃不掉立储之愚啊,惜哉!”
  再一人笑道:“待得伪帝授首,大英溃决时,我们再送上庙号,曰……炀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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