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8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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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事的主张得了很多人的赞同,包括钟三日,“佛香线总造价接近六百万,朝廷和广东各出二百万,再各自引资一百万,花了一年多时间才筹备齐全,其他铁道线也差不多。为何引资困难?就因为利不在民,分不到这利,民资自然不愿进来。如果允民资自建,看这铁道不满地开花!?到时能靠这铁道便宜来往的就不是有钱商人,平民百姓也能坐得起火车,小工商也能运得起货。”
  东莞院事的话引得众人鼓掌喝彩,钟三日也暗道说得好,对他来说,这铁道的客货价根本不入眼,但对一般人来说还是高得离谱。就说客价,从香港到广州一人一两二百文,相当于一般民人月入的七八分之一,从香港到广州也就百来公里路程,马车价码不超过八百文。
  官员反驳说让平民百姓也坐得起火车,让小工商也用得起火车,运价就必须大降,收入难抵开销,铁道要亏,院事道:“运价这么高,盘子就只有那么大,一旦降下运价,盘子会大多少倍?我们东莞的百工作坊有上万家,只要让他们用得起火车,每年就只花百两银子用火车运货,那也是一年百万两的营收!”
  官员的回击也非常有力:“你们就看着这铁道表面上的利,不知背后的耗费,朝廷的投入岂止银钱?钢铁厂产铁道还不多,机械局造车头也不足,即便江南制造局也在大造车头,也还是不够数量,这上面朝廷每年要投好几百万。另外呢,建铁道光有银子就够了?没有朝廷置换土地,提供多项补偿,地方能那么轻松地办了铁道沿线民户搬迁之事?”
  “把铁道交给民资,民资就只管赚钱,不管建铁道前的那些个铺垫耗费,那对朝廷来说,铁道这事就是大亏特亏。朝廷当然不是公司,收税就是用在国家身上的,但收来这税一直用在铁道上,不就成了咱们老百姓在养铁道,然后大利全被那些民资金主赚去了?”
  官员的思路并非“大利要在国家”这么粗浅,不仅考虑到了谁来主控铁道发展,一般人才能得更多利,更顾及了公平大义,钟三日等人也不由自主地点头赞同。
  “再说这铁道也不止是民用,朝廷正在筹办的西(安)兰(州)线,二十年后要直抵浩罕,这条线更多还是为军用,是护咱们国家的。西南和辽东这些贫瘠地域的铁道也多出于此用,如果只把铁道当作赚钱事业,那谁来建这些不赚钱的铁道?”
  再说到铁道的军用价值,众人也立时醒悟,没错啊,待铁道贯穿南北东西时,万里之外有难,大军也能飞速赶到,这铁道就是军国重器,怎能光看赚不赚钱呢?
  官员再道:“铁轨、火车,甚至调度运营,这些个东西都还得朝廷投钱推动。如果朝廷在铁道一事上持续大亏,新兴之业反而成了包袱,庙堂上的相公要考虑的可不止是铁道一件事,到时候左右支拙,就不得不在铁道上开刀。”
  “你们大概不知,宋相病前刚拟定好文教大兴一案,要在全民启蒙的基础上再进一步,新建万所小学,每年新增两千万开支,就算朝廷财大气粗,可家业这么大,总也有个亲疏照应。铁道新进家门,总比不过文教和民生重要。”
  “让国家在铁道这事亏得少一些,甚至还有盈余,朝廷就更有动力大建铁道,相应的,也能分匀给地方官府一些利,朝廷和地方携手来办。咱们英华,官府办事终究更快一些,更少争执。所以,即便建公司,这公司也该归朝廷直管,就跟制造局和机械局一样。”
  圣道四十年,英华朝廷财政收入突破六亿大关,但预算开支也水涨船高,教育、军费和国家基建三项已远远超越官府供养等传统项目,成为财政三大负担。铁道包含在国家基建里,作为一项新兴事业,尽管得到了重点照顾,但上到朝堂,下到民间,在这事上并没有太重的紧迫感,大都觉得可以慢慢来。就像是当初的直道工程,也是四十多年来一步步建成的。
  这么一说,大家都觉为难了,两边理由都很充分。不给民资赚大利的机会,民资就没兴趣进来,没有大量民资,铁道就难以兴盛,铁道不兴盛,一般人就难以享受到好处。可从另一面说,这大利不由国家享受,国家也难以继续作更多投入,毕竟铁道背后的诸多基础都是国家花钱在建,但这么一来,铁道也就只能如直道一样,慢腾腾地一步步搭。
  扯到国家这盘大棋,院事显然说不过官员,哼道:“是啊,归国家,就是归你们官老爷,薪俸和爵金又可以涨了,至于老百姓能不能得方便,又不是你们官老爷关心的事。”
  官员也恼道:“你们老是鼓吹朝廷不与民争利,不就是想独得大利么?老百姓的方便就是你们的血肉,靠今日的方便拉老百姓上船,然后老百姓就成了案板上的肉!咱们官府就是盯着你们这头狮子的!”
  “恶虎龇牙,还以为笑得儒雅!”
  “狮子打哈欠,腥臭万里!”
  两人相争不下,干脆攻击起对方立场来,段国师在三代新论里所述的狮虎相争深入人心,两人就此被对方戴上了帽子。
  有人出来打圆场:“也不是没有折中办法嘛,其实很好解决。那些能赚钱的铁道,朝廷放给民资来办,这样就能解决朝廷和地方官府力所不能及的问题,铁道也能大兴。然后朝廷在铁道公司上收税多一些,用这钱去建不赚钱的铁道,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众人纷纷点头,这是好办法。
  官员却道:“这法子早有人提了,可狮党都说铁道是新兴事业,风险太大,税收就该优惠。国家在海运和直道上一直是低税,要在铁道上反其道而行,西院会点头?”
  院事嗤道:“你们官老爷的虎毛比咱们老百姓的腰还粗,随便拔一根,比如说减点补贴,不涨爵金,就够办大事的了。”
  两人又吵了起来,渐渐还出了火气,钟三日略略忧心,国中狮虎两党之争已经这么尖锐了么?铁道这事的走向估计不是由他们所说的那些因素决定的,而是狮虎两党的利益之争决定的。
  另有书生模样的乘客摇头感慨道:“宋相病退,陛下和太子一直没提人选,政事堂和两院在接任人选上吵得一塌糊涂……国外在打仗,国内也是日日不宁啊。”
  那两人吵得越来越起劲,都妨碍了乘客们观赏沿路风景,有人忍不住道:“你们都满口为了老百姓方便,其实都是等着老百姓习惯之后再下刀开宰的!甭管狮子还是老虎,不都是要吃老百姓的血肉么?”
  再一人也扬声道:“是啊,东莞到香港的直道公司是应天府直管,二十九年建成时说得多好听?千里往返不过一把白铜钱,而且十年后就要免费。现在呢?人要百文,车要三百文!府院也被官府收买了,提都不提免费的事!问责的几个院事还莫名其妙地下了台。”
  刚引得不少当地人附和,另一人却道:“说得好像错只在官府似的,商贾就可靠了?原本朝廷鼎革华夏千年古制,不再禁榷盐业,而是交由民资自营,以一般商货征税,结果呢?几家大盐阀兴起,各自垄断一地,千方百计排挤他人,盐价渐渐由盐阀掌控了。逼得朝廷在二十八年出台法令,把盐再度列入粮米等民生必需物内进行专控,还收购了几家盐业公司,搞常平盐制,没有朝廷盯着,咱们老百姓可要被商贾吃得骨头都不剩!”
  最终有人总结道:“我看啊,不管这铁道公司怎么弄,多半都跟直道一样,民人先是得了方便,然后就有了依赖,之后不是涨价,就是没得坐,总之是不方便。”
  一个之前只敢听着,估计是咬牙割肉来坐趟火车尝新的寻常民人鼓足勇气道:“这些年咱们老百姓腰包倒是鼓了不少,可花钱的地方却多了,一年算下来也落不下太多余钱,还累得慌,有时候想想,还不如旧时守着田头过得轻松。一直不明白为啥会是这样,听老爷们这么一说才有些明白了,原来是官老爷和商人老爷轮流着吃咱们的肉呢。”
  这话一出,车厢里一阵沉默,片刻后,那官员嗤笑道:“旧世你能守着田头过轻松日子?能跟着咱们这些所谓的老爷们挤在一起?能对我这七品官说官老爷在吃你的肉,我还只能笑笑,连骂你一通的胆子都没有?”
  商人也道:“你照着旧世过日子那般花销,那不就轻松了?谁让你非要跟邻家比谁更体面呢?我就问你,你来坐火车干嘛?这车钱在旧时都够你吃喝一月了。”
  那民人涨红脸道:“这世道,大家不都是这么过么?吃喝足了,就得想更多啊。你们刚才吵的,不也是怎么让咱们老百姓能得这火车的方便?”
  众人还要围绕这民人的话抒发一番,忽然有人喊道:“山!进山了!”
  话音未落,众人眼前顿时漆黑一片,才知火车已进了山中隧道。钟三日等人是心中震慑,早有经验之人带着丝炫耀地道:“莫慌张,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官员的话让众人心中更是骇然:“这隧道长一千多丈,是从山肚子里生生掏出来的!上万人花了四年,用了不知多少万斤火药才建好,不仅南洋工奴死了上千,本地工人都有上百人殉难。”
  漆黑车厢中,肃穆的沉默笼罩住众人,包括钟三日在内,各有各的感慨,不过最终都归结为一个想法:时势精进,旧世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出了隧道,香港那崎岖之地丢在后面,眼前是一片舒缓平原,水田旱田绵延展开,正是春耕翻土时节,就见耕牛来往于田间,即便火车轰鸣,也毫不见慌乱。离火车近的农夫们还友善地伸手招呼,转瞬即逝的脸上,既有对眼下日子的满足,也有对未来收成的憧憬,而偶尔见着一群民人在田间争着什么,也似乎能感受到之前车厢里飘荡着的忧虑。
  看着故土风情人物,钟三日心胸激荡,忽然觉得,自己在海外的拼搏,并不全然只是利了自己,不管是满足还是憧憬,自己似乎也有贡献,而车厢里以及田野间人们的争执和忧虑,似乎自己也背上了一分责任。
  火车驶过一条乡间道路,路口几辆驴车停着,自车身两侧伸出一颗颗稚童的脑袋,兴奋地朝火车叫喊着。这该是蒙学或者小学的“校车”,那张张红润脸蛋上的生机和欢悦,让车厢里的人都生出一丝莫名的满足,乃至自傲。
  再想及刚才那民人的话,钟三日心绪昂扬起来,大家都想过好日子,大家也都看到了好日子就在脚下,就像铁道这事一样。大家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协调彼此的利益,让大家都能行在这路上,不至相互挤撞。
  “不管是朝廷来管,还是民资来管,咱们不能光听两边的说辞,得让咱们的心愿都有伸张之地。如果铁道未来不能更便宜,不能更便利,让大家都受益,那咱们该怎么来改变此事?咱们又能不能改变此事?学生想,这才是咱们更该去关心的。”
  之前那书生讲述着自己的心声,不管是钟三日还是众人,甚至那争执的官员和院事,也都同时点头。今人世里,狮虎相争,老百姓不能只是两方的血肉,得有驾驭两者,自两者相争中获益的能力。
  带着这一路的见闻与感慨,钟三日回到了承天府英德县,在已大改模样的黄寨乡一处宅院里,他立在门外,踌躇不前。
第十九卷
沧桑洗尘世,潮间留真言
第998章
最后一环
  黄寨乡就是昔日的黄寨都,钟家这处宅院坐落于白城之西,隔河就是彭家故地。一条石砖林荫道以弯月石拱桥之姿在河面跃过,将两岸连接起来。向东眺望,两三里外,掩于深深林木中的白城清晰可见。
  这可是白城,白城就是皇帝故居,一大帮开国元勋的养老院,天道之学的最高学府也在这里。能在白城之外得一处宅院,光有钱是办不到的。也不知老头费了什么大周折才弄到手,就只是为了能死在故乡,埋在白城天庙公墓里,在九泉下也能沾开国元勋们的贵气。
  死吧,死了好,虽然终究不是自己报了仇,可只要你一死,我就能改名了……
  钟三日转着大逆不道的念头,心气提了起来,正要举手敲门,吱呀一声,院门开了。
  “我……我回来了。”
  望着门内那个坐在轮椅上,须发花白,削瘦了许多,精神却还算好的老头,钟三日整个人瞬间彻底轻松下来,没死呢……
  酸热在眼眶里转着,一股强烈的冲动还推着他要冲到轮椅前跪拜而下,但他忍住了,目光掠过对方头顶,僵着脸肉,淡淡地道。
  对方也是一愣,刹那间脸色之变,几乎跟钟三日如出一辙,回应也是淡淡的:“噢,回来了,那就跟我走走吧。”
  轮椅由钟三日的母亲推着,叩拜母亲时,钟三日心道我才不是拜你呢,可脑袋却不由自主地斜斜对住了老头,让老头板着的面孔再难维持,终于拉起了一丝笑意。
  “你爹去年在珊瑚州大病一场,险些没了,之后他就吵着要回这里。现在他又吵着要回珊瑚州,想着徐家老大已经跟你带消息去了,怕你跑冤枉路,才一直等在这里。”
  钟三日的母亲很清楚父子俩的芥蒂,开口就是缝补感情的话。
  “来来回回瞎折腾,当钱不是钱啊……”
  钟三日下意识地数落父亲,用词也是钟家传统。
  “在欧罗巴呆了好几年,见识没一点长进!我这是为你们,为钟家着想……”
  钟上位开口了,满脸深沉,大异于往日气质。
  接着话锋一转,顿时显露钟氏本色:“你们三兄弟,就没谁能让我省心的,活着时得为你们打拼,死了还得为你们多挣一份老本!”
  这话意思很明白,他死后能入驻白城天庙公墓,对钟家来说也是一桩政治资本。公墓里都是开国元勋,别的不说,只是扫墓祭祀,就有机会跟国中勋旧家族联络情感,这是拿自己的后事铺垫钟家的未来。
  钟三日正心潮澎湃,钟上位又道:“今年你也二十五了,都还没成家,不孝也该有点节制!我已经跟你订了彭家旁支的闺女,趁着我还没死,尽快把事办了。”
  一腔酸热的感动顿时化作炽热的愤怒,钟三日气得几乎暴跳如雷,老头你就这么急着祸害我!?我可是早跟你说过,婚姻大事自己作主的!
  眼见钟三日脸色大变,她母亲赶紧圆场道:“这事还没成呢,彭家闺女才十七岁,还在读中学,彭家说了,怎么也得让俩人先见见,毕竟不是旧世了,婚姻大事总得让儿女顺心……”
  钟上位哼了一声,嘀咕道:“现在这世道,就这点讨厌,这人啊,就奔着不孝地长!”
  还不是你逼的!?
  听这事还没定,钟三日松了口气,再听父亲这么埋怨,也暗自嘟哝着。
  轮椅行在石板路上,就算有橡胶车轮也颠得慌,没走多远,钟上位就一边抱怨着为什么还没把这条路改成水泥路,一边撑着下了轮椅,由钟三日的母亲扶着步行向前。
  见父亲胳膊腿脚还算灵便,气色也不错,钟三日问:“去年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母亲叹道:“你爹后半辈子跑遍四海,也不知落下了多少病根,去年又犯了心病,把那些病根全牵出来了。”
  钟三日皱眉,心病?他这老子的确是个没担当的,早年发迹都是抱彭家大腿。之后创业,在天竺抱方武的大腿,在珊瑚州抱李顺和王之彦的大腿,就没单独揽事的心气。但能瞅准大腿,还能抱上,也是桩本事。几十年间经历了诸多风雨,却一次次又爬了起来,倔劲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绝非鼠胆之辈,怎会遭心病压得差点翘了?
  “前年舒妃娘娘薨了,去年年中,德妃娘娘又薨了,皇帝大病一场,你爹也跟着病了……”
  钟三日的母亲低声叹道,钟三日眉毛一翘,什么意思?印象里,老头对皇帝陛下是又惧又敬,总怕他老人家一个转念落到自己身上,就要降下不测天威,要说心病,这才是最重的。就事论事的说,如果皇帝驾崩,老头该松口气才对啊。
  说话间已近了白城外围,路上行人渐渐多了,除了白城居民和白城学院的学子,还有黑衣警差结队巡视。钟上位放眼远望,像是在找什么。偶尔见一队红黑身影出现,目光顿时亮了,可看清了那不过是白城军学的学员,眼中又黯淡下来。
  “爹,你这是在……”
  钟三日终于忍不住发问,难道老头每日溜达,是想……叩阍?
  “万岁爷又得了天竺的皇位,这是好事啊,不过俗话说,盛极而衰,想当年我在交趾采煤……”
  钟家宅院,一家三代二十多口人欢聚一堂,不仅老大老二已有儿女,钟三日的几个姐妹都已为人母。女人和小孩在后花园里聊天戏耍,儿子女婿则在厅中听钟上位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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