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精校)第43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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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丘福听得眼都直了:“他奶奶的,世上竟有这样的道理?怪不得人家说,这些读过书本的人,还真他娘的能说,黑的能说成白的,方的能吹成圆的,辽东出了事,他不自请处分,居然还振振有辞地把这说成变革辽东的必须之策了。”
  丘福刚要说话,一直站在那儿故作沉稳的雒佥终于沉不住气了,忍不住开口道:“辅国公,开原胡蛮暴乱一事,难道不正说明辅国所施行的辽东方略存在着诸多弊端么?祖宗成法、太祖遗策,用以治理辽东,足矣。以雒佥看来,在辽东少些折腾,也就少了这些是非!”
  夏浔瞟了他一眼,吃惊地道:“雒大人怎会有如此想法?”
  他转向朱棣道:“皇上,在关内,两位商贾若是起了冲突,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么?绝对不会!他们会立即想到的头一件事,就是打官司,由官府公判,而不是诉诸武力。这说明甚么?说明就因为我大明朝廷在辽东不设官府,由着他们逍遥自在,这才目无王法,目无王法之由,在于辽东没有王法!
  建府开衙,错了么?
  皇上,在关内,两伙商贾发生龊龉,至于呼朋唤友,大打出手,直至打砸抢烧,如同暴匪,巡检捕快全不管用,非得出动大军,以强大武力来镇压么?绝对不会!原因何在?岂不正是因为他们聚族而居,与其他部族壁垒分明,根本没有同为国人之念么?
  以此观之,尽力促其融合,轻族群之念,而重国人之念,错了么?
  皇上,在关内,城中发生暴乱,动用官兵弹压,会出现眼跟前儿就摆着两支吃朝廷俸禄、受朝廷供养的军队而不敢动用,反得舍近求远,另调一路官兵来么?绝对不会!原因何在?岂不正是对归附诸部放任自流,即便成为朝廷兵马,真正掌控他们的也是部族首领而非朝廷么?
  以此观之,改变辽东屯牧之法,征募诸部青壮勇士入我卫所,融之含之,浑然一体,错了么?”
  夏浔这一番理直气壮的质问,把皇帝问得哑口无言。陈寿忍不住跳出来,又与夏浔理论起来。
  唐杰在一旁听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不是该趁着这个机会,向夏浔兴师问罪的么?怎么话题转移到在辽东施行变革是当务之急,还是一个错误的问题上去了?”
  辽东发生的这桩事情,不但没有被他当成自己施政失败的一个案例,反而被他当成了辽东急需变革的重要依据,这种思路实在有些出乎众人的想象,以至于更多的人渐渐回过味儿来,觉得今天的朝议似乎跑了题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办法把这个话题拉回来了,只能被夏浔牵着,就辽东要不要变革,面红耳赤地争论起来。
  两下里理论来去,夏浔舌战群儒。要说起对辽东的了解,在场诸人少有人比他了解的详细、全面,而且他的“歪理”似乎还真能成为他的理论依据的佐证,再加上夏浔的好口才,以至于一番理论,众人纷纷败下阵来。
  夏浔睥睨四顾,好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转向朱棣,作总结述性发言:“皇上,不管一个政略是多么的周密、智慧是多么的高超,总会有些事先意想不到的特殊情况,这时怎么办?完善它就是了。可有些人不是这样,对新的方略,他们只会挑剔、只会审视,只会以刚刚出炉就得尽善尽美,出不得半点岔子来要求它。
  太祖雄才大略,对辽东的政策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太祖甫立天下时,尚无力北顾辽东,那时节就迁民关内,屯兵辽东,以定北疆。及至经国二十余载,国力有所恢复,便开始着手再迁关内之民,以充边疆,可惜太祖驾崩之后,此略便中断了。
  一些小问题,能解决的以前都解决了,现在剩下的都是难啃的“硬骨头”,可这些弊端,我们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它再硬,也得把它啃掉,若是没有大刀阔斧的魄力,只有缝缝补补的机巧,皇上派一个裁缝去,就足以保证辽东暂时无忧了,又何必托负大臣?
  然则,这些问题久拖成疾,将来必成我大明腹心之患,到那时候,皇上,您的子孙纵然如您一般天纵神武,也须付出百倍努力,付出更多心血,才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了。如今的大明,已非鼎定之初的大明,国力昌盛,武力雄浑,足以支撑辽东变革,何不就在皇上您的手里,为子孙后代、为我大明,打造一个铜墙铁壁的一统江山呢?”
  朱棣听到这里,浓黑如剑的双眉不由倏然一挑!
  此时,朝鲜户曹判书刘宋耕,怀揣辽金时代流传下来的《地理志》,寻摸了一肚子叫人蛋痛的歪理,已然风尘仆仆、日夜兼程地赶到了蓟州,距北京城只一步之遥了……
  第615章
巧辩索土
  北京城头,茗儿俏生生地站在那儿,眺望着远方。
  郎君的身影已经远去,地平线上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可茗儿依旧伫立在那儿。
  站在这儿,哪怕看不到人,只看到他行去的方向,自己的情感也有个寄托,思绪也能绵延得更长、更远……
  这几日卿卿我我,他在身边时,只恨他太也黏人,简直叫人有些吃不消,可是郎君一旦远去,那颗心儿却空荡荡的好没着落。
  夏浔离开北京,赶回辽东去了。
  辽东事态虽然已经得到了控制,可是具体的进展等着人快马送到北京来,总有几天的延迟,不亲自去善后,夏浔放心不下,皇帝也放心不下。
  夏浔的辽东三大策,出人意料地获得了皇帝的允许,他是带着新政回来的,此番回去,正好以此为契机,大施拳脚,进行改革。
  要说得获通过是个意外,其实也不然。
  首先,夏浔所倡议的一切,其原有政策的弊端,朱棣并不是不知道,朱棣实际上也一直在思考如何施行新政,革除弊端,夏浔的建议,可以说是与他不谋而合的。
  再者,这场暴乱所凸显出来的问题,与夏浔质问满朝文武的三句话相印证,让朱棣的改革之心更加炽热起来。朱棣本就是一个强势的天子,他不怕出问题,怕的是没有办法去解决问题,夏浔所言目前看来与辽东出现的问题并不冲突,而且理由充分,很可能是解决辽东困局的良策。只在辽东一地施行新政,真要出了乱子,也在他的可控范围之内,他也需要一个试点。
  第三就是,雒佥、丘福等人此前对夏浔的明捧暗杀,以及其后在政见上表现出来的异口同声的反对,提高了朱棣心中的警觉,一旦让他察觉某些人在结党,在公报私仇,这些人说的话在他心中的份量自然大打折扣,他会本能地认为你在故意打击对方,而忽视了你所说的道理是否正确。
  因此,当那些人喋喋不休地提出反对,却又拿不出一份比夏浔内容更详尽、理由更充足的解决辽东问题的方案时,朱棣力排众议,站到了夏浔一边。朱棣虽然不像朱元璋那样强势,但是在明朝历史上,也是仅次于朱元璋的强势皇帝了。
  一个强势的天子,受到的约束和监督太少,如果施政错误,难免酿成大患;可是决策正确的时候,又可以减少很多的扯皮、推诿的过程,确保政策的推行。凡事皆利弊共存,至少这一次,他没有错。
  “小姐,我们回去吧!”
  巧云见自家小姐还痴痴地站在城头,不禁扁了扁小嘴儿。
  小姐前两天头一回向她透露,想要她做老爷的通房丫头时,巧云又惊又喜,一颗小心肝儿卟嗵卟嗵的。那是国公爷啊,做他的通房丫头,也比嫁个管事家人强得太多了。再说老爷对自家女人的呵护体贴,她可是一清二楚,若做了他的女人,还能亏待了她?
  若把老爷服侍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升作妾室。就算成不了妾室,有自家小姐维护着,这日子也错不了,那几天一瞧见老爷,她都是心惊肉跳加面红耳赤的,虽然身份卑微,她也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不是?
  那几天呀,哪天她不是把自己洗得白白净净的,就盼着老爷闯进房来,或者唤她过去呢,可惜,河东涝得一塌糊涂,汪洋一片,河西只听雷声震震,暴雨倾盆,那赤地千里啊……都干得冒烟了,也没见一滴甘露降下,小妮子现在心里头酸溜溜的,挺不是滋味呢。
  茗儿幽幽一叹,点了点头,依言转身,向城下走去。
  此时,一行朝鲜特使的车马,在官兵护卫下,也堪堪走进城来……
  ※※※※※※※
  朝鲜户曹判书刘宋耕,祖上本是汉人。
  刘姓,在朝鲜是一个大姓。据说刘姓出现在日本,最早始于魏晋时期,当时汉献帝的玄孙刘阿知定居日本,他的一部分族人移民到了朝鲜,从此在那里定居下来。当然,朝鲜刘姓并不只出于这一支,后来陆续还有汉人刘氏定居朝鲜。
  比如宋朝有一个叫刘载的文人,就离开中原到了那里,并在当时的高丽王氏王朝做了尚书右仆射的高官。而北宋翰林学士刘荃,在宋英宗时被贬谪高丽后,更是由他而开创了朝鲜刘氏望族,子孙兴旺,人才辈出,代代皆出高官。这些刘姓名人,因为有名才被记载下来,迁居朝鲜的普通刘姓汉人自然更多。
  刘宋耕这一宗支据说是汉献帝一脉的后人,也算是帝王后裔了,不过因为年代太过久远,从魏晋到现在,朝鲜也是分分合合,久经战乱,到底是不是汉献帝后裔,已经很难考证了。反正,后来做了官的,又攀不到刘荃、刘载这些家谱比较完整的刘姓人,大多自称是汉献帝后裔。
  朝鲜是大明属国,对大明一向恭敬,不似日本、安南等国,总做反复小人,所以大明对朝鲜最有好感,臣服于大明的那些藩国,其国王都只相当于大明的郡王,唯独朝鲜国王,被大明赐以九章冕服,级别相当于亲王,高出其他藩国一等。每当各国使节赶来朝觐大明天子时,朝鲜使节就得以立在诸国之首做带头大哥,拥有首先向大明皇帝磕头的资格,很威风。
  这一次刘宋耕来到北京,朱棣听说这位朝鲜户曹判书是汉朝皇帝后裔,对他倒挺礼遇,立即接见了他。
  刘宋耕五十出头了,在朝鲜也是极博学的一个人,他身穿大明冠服、依大明礼制,毕恭毕敬地向大明皇帝行了见驾礼,先向朱棣恭喜大明在辽东两战两捷,大挫鞑靼威风,哄得朱棣眉开眼笑,这才谈起正题。
  刘宋耕先讲了一番朝鲜自古对中原帝国就是如何如何的敬畏驯服,对大明如何如何的忠贞如一,接着才绕到辽东问题上。他说,明廷不该接受这东女真诸族的归附,因为这些部族,已经融入朝鲜,而且朝鲜大王李芳远的祖坟,如今还在辽东,言下之意,不但女真诸部应该属于朝鲜,就连辽东都是朝鲜的。
  这胃口就大了些,朱棣拂然变色,大为不悦,陈寿一见,立即出班驳斥道:“辽东,乃我大明取自元人之手,而非取自于朝鲜,怎么这辽东好端端的,就成了朝鲜国土了?”
  他双手向天高拱,朗声说道:“我太祖高皇帝即位诏书上说:惟我中国人民之君,自宋运告终,帝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其君父子及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其天下士地、人民,豪杰分争。惟臣帝赐英贤为臣之辅……于钟山之阳,设坛备仪,昭告上帝皇祗,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建元‘洪武’……”
  朱棣颔首称是,不悦地道:“刘宋耕,你可听清楚了么?”
  孰不知这正是刘宋耕以进为退的一桩奸谋,朱棣话音刚落,刘宋耕就诚惶诚恐地跪到地上,免冠请罪,连连叩头。朱棣颜色稍霁,摆手道:“罢了,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
  刘宋耕却不起身,只是跪在地上,高声说道:“皇上所言,小臣铭记在心。大明受命于天,江山取代于元,小臣自然是不敢妄争的,不过……图们江、鸭绿江往西部分土地及其部落子民,并非蒙元所有,实为朝鲜固有领土及子民呐!”
  朱棣一怔,愕然道:“此话怎讲?”
  刘宋耕道:“蒙元野蛮,巧取豪夺,以强大武力,西吞西域诸国,南侵宋室江山,东……也强占了我朝鲜许多地方,惟朝鲜国小力微,不能反抗。大明太祖高皇帝顺天应命,举义帜、率义军,逐元蒙野蛮复归沙漠,鼎定中原,以王道教化恩抚四方弱小,实为宇内贤明共主。幸赖大明,驱逐鞑虏,这鞑虏所侵占之朝鲜领土、子民,还请大明皇帝陛下慨然归还啊!”
  朱棣纵然研究些历史,也只是研究施政者的利弊得失,纵然研究些地理,也只是了解哪有山川、哪有河流,冬夏天气如何、是否宜于排兵布阵,哪有可能去注意这些地头儿几百年前归谁管辖、那儿的某个部落,前身叫做甚么,是以竟被刘宋耕说得有些发懵,迟疑片刻,才问道:“当真如此?”
  刘宋耕道:“的确如此!辽东这地方,明代于元,元代于金,金代于辽,辽、金两朝的《地理志》上,绝对没有这些地方及其部落的记载,皇上可使大臣遍查辽金两朝典籍,便知端倪。”
  朱棣移目唤道:“礼部郎中、员外郎、主事何在?”
  殿上立即转出三位官员,乃是北京行在的礼部郎中曾亮、员外郎杨峰、主事张士登,三人齐刷刷地向朱棣施礼道:“臣在!”
  朱棣道:“三位爱卿,着即查阅府藏之辽金《地理志》,与刘宋耕所提供的领地、部众名称逐一核对,以验真伪。”
  三人又是齐刷剧地行礼如仪:“臣,遵旨!”
  刘宋耕赶紧爬前两步,伏在朱棣膝下,很委曲地抬起头道:“皇上,若果证明小臣所提地域、部落,非辽金所有,那么……”
  朱棣夷然一笑,说道:“大明天朝上国,岂会与藩属朝鲜争夺弹丸之地、万千属民?若果证明那非我之地、非我之民,自然还你!”
  刘宋耕大喜过望,一个头便响亮地磕在金砖上:“小臣刘宋耕,叩谢圣天子!”
  第616章
杀他个回马枪
  夏浔离开北京之后,脚程就慢下来。
  他不急着赶回辽东,此番辽东出了事故,他是最大的受益者,他所需要的政策顺利到手了。
  本来,夏浔还有些不放心由张俊和万世域独自处理这桩涉及面极广、牵涉到诸多部族的事件,可是随着万世域接二连三送来的公函,夏浔渐渐放下心来。万世域的权柄不及他重,对于天下大势看得不及他清楚,但是具体而微的事情,其实比他处理得还要妥贴。
  万世域毕竟是一个从小吏一级级打拼上来的官员,处理事情滴水不漏,所思所想比他还要缜密,这是为官多年锻炼出来的本事,他这坐火箭升上去的国公,在这方面是没办法跟人家竞争的。
  夏浔见了万世域的处置方案后,急切的心情平缓下来,脑筋也就更加活络了:暂不露面,岂不正是让万世域大放光彩的一个好机会?如果自己太早出面,万世域又得躲到自己的阴影之下。
  辽东早晚都要交出去,而且时间还很快,现在得着手培养接班人了,如果等到自己离开的时候才匆匆交接,不利于继任者威望的树立。
  再者,现在万世域所做的,正是他想做的,但是这一次不可避免的,对辽东诸族触动较深,如果自己直接出面,那就出尽了最后的底牌,没有回旋的余地,一旦处置失误,激起更大矛盾,那就只有请皇帝出面了,而一旦到了由皇帝出面的时候,他就该卷铺盖滚蛋了,他对辽东的设想和所付的心血,就得尽付东流。
  现在由万世域去做,一旦有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他还可以出面接手,当然,这么做有让万世域背黑锅的嫌疑,但是要树立万世域在辽东的威望,必须得让他展现自己的能力和铁腕手段,在习惯于弱肉强食的生活方式的辽东诸族面前,没有不劳而获的威望和权力。
  他想得到,必须得承担相应的风险!
  在这次事件的处置上,万世域不但展现了极其强硬的一面,而且对汉商集团是有所偏袒的,当然,事情的起因不在于汉商一方,最先动手的也不是汉商,在开原城中打砸抢烧的更不是汉商,但是由于军队的介入,并且明显的偏袒汉商,所以最后倒了大霉的,实际上是那些性情一向骄悍的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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