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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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又问了。“——也不在了吗,佩格蒂先生?”我又恭敬地沉默了一会,试探性地问道。
“淹死了。”佩格蒂先生回答。
我感到不便再问下去了,可是事情还没有问到底,不管怎么样,总得问到底才是呀。于是我又问道:
“你一个小孩也没有吗,佩格蒂先生?”
“是的,少爷,”他笑了笑说,“我还是个单身汉呢!”
“单身汉!”我大为吃惊,说,“那么,那是谁呀,佩格蒂先生?”我指了指正在编织的那个系白围裙的妇女。
“那是葛米治太太。”佩格蒂先生说。
“葛米治,佩格蒂先生?”
可是刚说到这里,佩格蒂——我说的是我自己的那个佩格蒂——对我使了个让人敬畏的眼色,要我不要再问下去了,使得我只好呆坐在那儿,看着默不作声的大伙,直到睡觉的时候。到了我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中,在没有外人在场时,佩格蒂才告诉我说,汉姆是佩格蒂先生的侄子,小艾米莉是他的外甥女儿,他们都从小就父母双亡,无衣无食,我的主人先后收养了他们;葛米治太太是他同船干活的一个伙伴的寡妇,那伙伴死时很穷。佩格蒂说,佩格蒂先生自己也是个穷人,可是心地好得像金子,纯得像钢——这都是她打的比方。她还告诉我说,惹得他发脾气或赌咒的唯一事情,就是提到他的这一慷慨侠义行为;要是他们当中有什么人提到这件事,他就会用手往桌子上使劲一拍(有一次把桌子都拍破了),狠狠地赌咒说,有人如果再提这件事的话,他要是不一走了之,一去不回,那他就该受到“天诛地灭”。当我进一步追问时,我发现,没有一个人说得清这个可怕咒语的基本意思,不过他们都把这看成是一个最严重的诅咒。
我深深感到我这位主人的善良,听着女人们到船屋另一头像我这间一样的一间小房间里去睡了,还听到他和汉姆在我先前见过的屋顶的钩子上,挂起了两张吊床,我感到心情非常舒畅,睡思则使心情更加舒坦。当睡意渐渐朝我袭来时,我听到风在海上咆哮,又凶猛地掠过海滩,使我对夜间海上的大潮巨浪产生了几分恐惧。不过我又想到,我毕竟是在船上,再说即使有什么事情发生,有佩格蒂先生这样的好人在船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然而,除了晨曦降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几乎是晨光刚一照到我房内镶有牡蛎壳的镜框上,我就起了床,跟小艾米莉一起跑出门外,到海滩上拾小石子玩了。
“我猜,你也是个了不起的水手吧?”我对艾米莉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作这种猜测,不过我觉得,得对她说点什么是一种礼貌;而且就在这时,有一张闪闪发亮的船帆向我们靠近,在她那明亮的眼睛中,映出一个很美的小影子,因而使我想起这么说。
“不,”艾米莉摇着头回答说,“我怕海。”
“怕!”我装出一副勇敢的神气,对着大海说,“我不怕!”
“哦!海可是狠着哪,”小艾米莉说,“我亲眼见过,海对我们一些人可狠呢!我亲眼看到,它把一条像我们的房子那么大的船撕成碎片。”
“我希望那条船不是——”
“我爸爸在上面淹死的那条?”艾米莉说,“不,不是那条。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条船。”
“也没见过你父亲?”我问她。
小艾米莉摇摇头。“不记得了!”
这真是太巧了!我立即对她说,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跟我母亲一起生活,日子过得非常幸福,过去这样过,今后还要永远这样过下去;我父亲的坟就在我们家附近的教堂墓地里,旁边有一棵树遮着;早晨天气好的时候,我就在树下散步,听树上的鸟儿唱歌。不过艾米莉的孤儿生活跟我有所不同。她在失去父亲之前就已失去母亲;他父亲的坟在哪儿,没有一个人知道,只知道在海底的什么地方。
“除了这个,”艾米莉说,一面四下里寻找着贝壳和小石子,“你爸爸是个上等人,你妈妈是位太太;可我爸爸是个打渔的,我妈妈是个渔夫的女儿,我的丹[12]舅舅也是个打渔的。”
“丹就是佩格蒂先生吧,是吗?”我问道。
“丹舅舅———就在那儿。”艾米莉回答说,往船屋那边歪了歪头。
“对,我说的就是他。我想,他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吧?”
“好!”艾米莉说,“要是我有一天做上阔太太,我一定要给他一件有钻石纽扣的天蓝色外套,一条紫花布的长裤,一件红色天鹅绒的背心,一顶卷边三角帽,一只大金表,一只银烟斗,外加一箱钱。”
我说,我毫不怀疑佩格蒂先生完全应该得到这些珍贵的礼物。不过我得承认,我觉得很难想象,他这个感恩报德的小外甥女儿提供的这套行头,他穿戴上会感到很自在,我特别表示怀疑的是那顶卷边三角帽;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在说着这些东西的时候,小艾米莉停下脚步,仰望天空,仿佛这些东西是一种光辉的幻景。我们重又朝前走去,捡拾着贝壳和小石子。
“你想当一个阔太太吗?”我问道。
艾米莉看着我,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是的”。
“我很想当。那样一来,我们全都成了上等人了。还有舅舅,还有汉姆,还有葛米治太太。那样,遇上暴风雨天气,我们就不用担心了——我的意思是说,不用为我们自己担心了,可我们当然还是要为那些可怜的打渔人担心的,要是他们有了灾难,我们就会拿钱帮助他们。”
我当时觉得,她描绘的是一幅令人非常满意,因而决不是不可能的图景。我表示对这个计划非常喜欢,小艾米莉受到鼓励,羞答答地说:
“这会儿,你还觉得你不怕海吗?”
这时风平浪静,足以让我放心,但要是有个大浪袭来,我相信,我一想到她那些淹死的亲人,我一定会撒腿就跑的。然而,当时我还是说“不怕”,而且还加上一句:“你虽然嘴上说你怕,其实你好像并不怕。”——因为我们正走在一条旧防波堤或者是木头堤道上,她走得如此靠近边缘,我真担心她会掉下去。
“我并不怕这个,”小艾米莉说,“可是在夜里刮起大风,我一惊醒过来,就会哆嗦着想到丹舅舅和汉姆,我相信我听到了他们的呼救声。就因为这个,我才想当阔太太。不过这个我并不怕。一点也不怕。你瞧!”
她一下从我身边跑开,跑上一根从我们站立的地方伸出去的凹凸不平的木头,它高悬在深水上面,没有一点遮拦。这件事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要是我是画家,我敢说,我现在还能把那天的情景,一点不差地画出来,小艾米莉带着一种我永远难忘的神气,面对着远处的海面,朝她的死亡之地奔去(当时我觉得是这样)。
艾米莉那轻盈而勇敢的小小形体,飘然地回来了,平安地回到了我的身边。我立刻因为自己的害怕和发出的惊叫而笑出声来。反正叫喊也毫无用处,因为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可是打那以后,在我的成年期中,我曾经多次想到,在那个女孩突发的鲁莽行为中,在她那粗野的远望神气中,是否也和那些神秘事物的可能性一样,可能有一种仁慈的吸引力,把她吸向危险,并经她死去的父亲允许把她吸引到他那儿,使她哪天有机会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打那以后,有一个时期我曾老是纳闷,要是她将来的生活能展示出来让我看上一眼,按照一个孩子可以充分理解的样子展示给我,而她的生命只要我一伸手就能得救,那我是否应该伸出手去救她呢?打那以后,我有过一个时期——我不说这时期很长,但是有过这么一个时期——我曾经拿这个问题问我自己,要是那天早上,小艾米莉遭到灭顶之灾,是不是会更好,我曾经回答:是的,会更好。
我这话也许说得过早了,也许我说得太快了。不过由它去吧。
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一路上捡了许多我们觉得稀罕的东西,还把一些搁浅的星鱼小心翼翼地放回水中——直到现在我还不太了解这些东西,无法断定,我们这样做,它们会感激我们呢,还是相反——然后走上回佩格蒂先生家的路。走到堆虾的那个棚屋的避风处,我们停下来天真地相互亲了一下,然后我们才满怀健康和欢乐的心情,进屋去吃早饭。
“真像一对小绣眼鸟。”佩格蒂先生说。我知道,用我们本地话来说,这是说像一对小画眉,所以我就把它作为夸我们的话接受下来了。
我当然爱上了小艾米莉。我敢说,我当时对那个小女孩的爱,跟后来长大成人时高尚的最深的爱,同样真诚,同样亲切,但更加纯洁,更加无私。我相信,我的想象力已生出某种幻觉,笼罩在那个蓝眼睛的小女孩周身,使她变得轻灵飘逸,把她点化成了一个天使。假如,在某个晴朗的上午,她在我面前展开那对小翅膀,飘然飞去,我想,我是决不会感到意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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