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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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是相亲相爱地在亚茅斯那片凄迷苍老的海滩上,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闲逛。日子由着我们消遣,仿佛时光自己也还没有长大,也是一个小孩,成天玩个不歇。我告诉艾米莉说,我非常喜欢她,她要是不承认她也非常喜欢我,那我就只好拿刀子自杀。她说她也非常喜欢我。我完全相信,她的确是非常喜欢我的。
至于什么不是门当户对,两人都还太年轻之类的想法,或者别的什么阻碍我们的困难,小艾米莉和我全都没有这类烦恼,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过未来。我们不为年纪长大了作更多的打算,正如我们不为年纪长小了作更多的打算一样。我们是葛米治太太和佩格蒂夸赞的对象。每当晚上,我们俩亲密地并排坐在小柜子上时,她们常常悄声说:“哟!多美的一对呀!”佩格蒂先生口衔烟斗朝我们微笑着,汉姆也整晚咧着嘴,什么都不做。我猜想,他们看着我们所感到的欢乐,就像看着一个好看的玩具,或者是看着一个古罗马圆形剧场的袖珍模型时一样。
我不久就发现,葛米治太太虽然寄住在佩格蒂先生家,但是她并不总是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讨人喜欢。葛米治太太的脾气太容易烦躁,在这么小的一个屋子里,她经常哭丧着脸怨这怨那的,弄得别人都很不舒服。我很为她感到难过;我想,要是葛米治太太自己有一间可供退躲的小房间的话,她就可以待到心情好转时再出来,那时别人就会舒服一些了。
佩格蒂先生有时去一家叫乐意居的酒馆。这事是在我来后第二天或第三天的晚上发现的。那天晚上,他不在家;八点多钟的时候,葛米治太太抬头看了看那只荷兰钟,跟着说,他一定又去乐意居酒馆了,她还说,她早晨就知道他要去那儿。
这天,葛米治太太整天都不高兴;上午,壁炉往外冒烟,她就哭了起来。“我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命人,”这是葛米治太太遇到不顺心的事时常说的一句话,“什么都跟我过不去。”
“啊,烟很快就会散去的,”佩格蒂说——我说的仍是我的那个佩格蒂——“再说,你知道,这烟不仅让你难受,同样也让我们难受呀!”
“我觉得它更让我难受。”葛米治太太说。
那天天气很冷,刮着刺骨的寒风。在我看来,葛米治太太专用的那个炉边位子,似乎是最暖和、最舒适的地方了,她的那张椅子无疑也是最舒服的了;可是那一天,什么都让她不顺眼。她老是埋怨天气冷,埋怨冷风钻进她的背脊,她把这说成“像虫子在爬”。最后竟借口天气冷而哭了起来,又说自己“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命人,什么都跟她作对”。
“没错,是很冷,”佩格蒂说,“大家都觉得冷呀!”
“可我比别人更觉得冷。”葛米治太太说。
吃饭时也是这样;因为我是贵客,优先给我上菜,紧跟着总是给葛米治太太上。那天,吃的鱼个儿小,刺很多,土豆也有点煮焦了。我们大家都承认,觉得这顿饭吃得有点扫兴;可是葛米治太太说,她比我们更觉得扫兴,于是又哭了起来,非常伤心地把前面说过的那句话又说了一通。
所以,当佩格蒂先生在晚上九点来钟回来时,这位苦命的葛米治太太正十分伤心痛苦地坐在自己的角落里编织。佩格蒂则高高兴兴地在做针线。汉姆正在补一双下水穿的大靴子。我呢,身边坐着小艾米莉,在读书给他们听。葛米治太太除了可怜巴巴地唉声叹气之外,什么话也没有说,打从吃茶点的时候起,她就不曾抬起过眼睛。
“喂,伙计们,”佩格蒂先生一面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一面说,“你们都好吗?”
我们大家都说了点什么,或者用表情,对他表示欢迎。只有葛米治太太,一面顾自在编织,一面直摇着头。
“出什么事啦?”佩格蒂先生双手一拍说道,“高兴起来吧,老小妞!”(佩格蒂先生的意思是老女孩)
葛米治太太显得好像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掏出一块黑色绸子手帕,擦了擦眼睛;可是她没有把它放回口袋,而是放在外面,接着她又拿它擦了一会眼睛,擦完仍旧把它放在外面备用。
“出什么事啦,嫂子?”佩格蒂先生说。
“没什么,”葛米治太太回答说,“你是从乐意居酒馆来的吧,丹尼尔?”
“哦,是的,今晚上我在乐意居酒馆待了一会。”佩格蒂先生说。
“我很难过,把你赶到那儿去了。”葛米治太太说。
“赶?我才用不着赶呢,”佩格蒂先生老实地笑着回答说,“我自己就巴不得上那儿呢。”
“巴不得,”葛米治太太摇着头,擦着眼泪说,“是的,是的,巴不得。我很难过,这全是因为我,才使你巴不得上那儿。”
“因为你?决不是因为你!”佩格蒂先生说,“你千万别往那方面想。”
“是的,是的,是因为我,”葛米治太太大声说,“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命人,不仅什么都跟我作对,我也跟所有人作对。是的,是的,我比别人想得更多,我也表露得更多。这是我的不幸。”
我坐在那儿听着这番话,我真禁不住心里想,除了她葛米治太太外,这不幸已经扩散到这家人家其他一些人身上了。可是佩格蒂先生并没有做这样的反驳,他只是求葛米治太太高兴起来,以此作为回答。
“我本不想这样,可我没办法,”葛米治太太说,“我太由不得我自己了。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的不幸让我觉得什么都不顺心。我总觉得自己苦命,这使得我感到事事都不顺心。我盼望自己不觉得命苦,可是办不到。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坚强起来,可是也不成。我把这一家人都弄得不得安宁,我毫不怀疑,我已经使得你妹妹整天都不愉快,还有大卫少爷。”
听了这话,我的心一下子软化下来,心里感到很难过,禁不住大声说:“不,你没有使我不愉快,葛米治太太。”
“我这样做,太不对了,”葛米治太太说,“我不该这样来报答你。我最好还是进救济院,死在那儿算了。我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命人,最好别在这儿烦人。要是事情都跟我过不去,我也就一定会闹别扭。还是让我回到自己的区里去闹吧。丹尼尔,我最好还是进救济院,死在那儿算了,免得在这儿连累人。”
葛米治太太说完这番话,就起身离开,睡觉去了。佩格蒂先生除了表示深切的同情外,没有流露出任何别的感情;葛米治太太走了之后,他朝我们大家看了看,满脸带着仍使他激动的深切同情,点着头低声说:
“她这是又在想那个老头子了!”
我不太明白,他认为葛米治太太在想念的那个老头子到底是谁,直到佩格蒂伴送我上床睡觉时,她才对我解释说,那是已经去世的葛米治先生;每逢葛米治太太闹别扭的时候,她哥哥老拿这句话来作为公认的理由,而且这总让他深受感动。那天晚上,他睡上吊床后过了一些时候,我还亲耳听到他对汉姆说:“可怜的人!她这是又在想那个老头子了!”在我们待在那儿的余下时间里,每逢葛米治太太发生类似情况时(发生过不多的几次),他总拿这句话来打圆场,而且总是带着最深切的同情。
两个星期就这样匆匆地溜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潮汐的变化外,一切如常。潮汐的变化改变了佩格蒂先生出门和回家的时间,也改变了汉姆的工作时间。当汉姆无工可做时,他有时就和我们一起去散步,指给我们看那些小船和大船,还带我们去划了一两次船。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对某个地方的印象会比对别的地方特别深,不过我相信,大多人都会这样,特别是他们童年时代留下的印象,更是如此。每当我听到或谈到亚茅斯这个地名,我就会想起一个星期天早晨在海滩上的情景,唤人去教堂祈祷的钟声,靠在我肩上的小艾米莉,懒洋洋地往水里扔石子的汉姆,远方海面刚从浓雾中透出的太阳,让我们看到海面上的船只,像影子一样的船只。
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告别佩格蒂先生和葛米治太太,我还能忍受,可是跟小艾米莉分离,我内心的痛楚,真是如同刀割。我们手挽着手一起走到车夫落脚的酒馆,路上我答应一定写信给她(我后来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信中用了比通常手写出租招贴还要大的字)。我们分别时心中都非常难过;在我的一生中,如果说心中有过空虚失落的话,那一天就算一次。
当我在外做客期间,我几乎背弃了我的家,我很少或根本没有想到它。可是当我一旦朝回家的方向走去时,我那带有责备态度的童年的良心,仿佛就用一个坚定的指头,朝那个方向指了。当时我觉得,特别是在我情绪低落时,更觉得,家才是我的安乐窝,我母亲才是我的贴心人,我的好朋友。
我们一路前行,我心里愈来愈感到这一点。因而我们离家愈近,我们路过见到的景物愈熟悉,我就愈急于要回到家中,投入母亲的怀抱。可是,佩格蒂不但没有我这种急切心情,相反却还要加以抑制(虽然态度很温和)。看上去她好像心慌意乱,神不守舍似的。
然而,不管她怎么样,只要脚夫的马肯朝前走,我们终归会到布兰德斯通的鸦巢的——果然到了。当时的情景,我记得太清楚了,那是个寒冷阴沉的下午,天色昏暗,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
门开了,我半笑半哭,怀着高兴激动的心情,心想见到的一定是我母亲。可是不是她,而是一个陌生的仆人。
“这是怎么回事,佩格蒂!”我懊丧地问道,“我妈还没回来?”
“不,不,大卫少爷,”佩格蒂说,“她已经回来了。等一下,大卫少爷,我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佩格蒂当时心慌意乱,加上她下车动作本来就笨拙,结果把自己弄成像一只奇特的彩球,不过当时我感到非常惶惑、惊奇,顾不上告诉她这一点了。她下车后,牵着我的手,把惊惶不定的我领进厨房,然后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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