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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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名字呀?”我微笑着问道。
“这名字很傻气,”她摇晃了一会鬈发说,“我要你叫我孩子气太太。”
我大笑着问我的孩子气太太,她怎么会想到要我这样叫她的?除了因为我的一只胳臂搂着她的腰,使得她的蓝眼睛靠我更近外,她身子一动不动地回答说:
“你这个傻瓜,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你叫我这个名字,就不叫我朵拉了。我只是说你应该把我看成是那么一个人。当你要对我发脾气的时候,你就对自己说,‘她只是个孩子气太太啊!’当我让你很失望的时候,你就说,‘我早就知道,她只能做一个孩子气太太的啊!’当你看到我没法做到我愿有的样子时(我认为我永远做不到),你就说,‘不过,我这位傻乎乎的孩子气太太还是很爱我的!’因为我真的是很爱你的。”
我对她向来不一本正经,因为在这之前,我没有想到她是个这样认真的人。不过她生性多情,听了我真心实意地对她说了一番掏心的话以后,眼里晶莹的泪水还没有干,就笑容满面了。过了一会,她就真的成了我的孩子气太太了;她坐在那座中国式房子旁边的地上,依次把上面的一个个小铃铛都摇得丁当作响,以此作为对吉卜近来行为不规的惩罚;吉卜就躺在它的房子门内,脑袋伸在外面,一直眨巴着眼睛,虽然在逗它,它也懒得理睬。
朵拉的这一恳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我又回想起我写到的那段时光;我祈求我挚爱的那个天真的人儿,从往事的朦胧烟雾中重新现身,把她那温柔的脸庞再次朝向我;我依然可以郑重地对她说,她当年说的那短短的一席话,直到现在,我始终牢记在心,念念不忘。我也许没能让它充分发挥作用,因为我那时毕竟还年轻,没有经验;不过,对她的这种天真单纯的恳求,我从来没有充耳不闻。
过不多久,朵拉对我说,她决心要做个出色的管家婆了。于是,她擦干净写字板,削尖了铅笔,买了一本其大无比的账簿,还用针线仔细地订好被吉卜撕散的烹饪大全,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为了想要“学好”,着实花了一番努力。可是那些数字依然旧脾气难改——它们怎么也不肯加在一起。她辛辛苦苦地好不容易才在账簿上记了两三笔账,吉卜就要摇着尾巴在账簿上走上一遍,把记的账弄得一片糊涂。她自己那只纤小的右手中指也浸透了墨水,都渗到骨头了;我想,这是她取得的唯一确实无疑的成果。
晚上,我在家里工作——因为这时我作为一个作家,已经开始有了一点小名气,所以我正在大量地写作——有时候会放下笔,看我的孩子气太太怎样尽量想要学好。首先,她捧出那本其大无比的账簿,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后她翻到头天晚上被吉卜弄得一片糊涂的地方,叫吉卜过来看看它干的好事,引得她抛开正事,逗弄起吉卜来了,她也许会在吉卜的鼻子上涂上墨水,作为一种惩罚。接着她要吉卜马上在桌子上躺下来,“像狮子那样”——这是它会玩的把戏之一,不过我可不认为,它跟狮子有什么特别相像的地方——要是遇上吉卜高兴,它就会顺从地躺下。跟着朵拉拿起一支笔,开始写起来,可是她发现笔上有根毛。于是她又换了一支笔,动手写了起来,可是她发现这支笔溅墨水,于是又换了一支,然后才动手写了起来,但是嘴里却低声说:“哦,这是支会说话的笔,它会打扰多迪的!”接着,她认为这是件白费力气的事,干脆就不写了,拿起账簿,做了个假装要用它把狮子压扁的动作,然后把它放到一边。
有时候,要是遇上她心情平静、态度认真时,她就会拿上写字板和一小篮账单和别的单据(那些账单和别的单据,看上去更像卷发纸),坐了下来,尽力想把那些账目算出一个结果来。她拿起两张单据,认真作了比较后,把账登记在写字板上,可接着又擦去了,伸出左手的全部手指,顺数倒数地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显得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沮丧,样子是那么不高兴;看到她那原本光艳照人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云——而且因我而起!——我感到很难过,于是便轻轻走到她跟前,问道:
“怎么回事呀,朵拉?”
朵拉会抬起头来,一筹莫展地望着我,回答说:“这些账老是算不对,弄得我头都疼死了。我要它们怎么做,它们偏不听我的!”
这时候我就说:“现在让我们一起来试试看吧!我先来做给你看看,朵拉。”
于是我就动手实地示范给她看,她也会聚精会神地看着,也许能看上五分钟;接着,她会开始显得很疲倦,于是便卷起我的头发来,或者是翻下我的领子,看看我的脸会是什么样子,以此来轻松一下。要是我暗中流露出不让她这样嬉戏我的神情,执意要继续教下去,她就会露出非常惊恐忧伤的神色,显得越来越不知所措,这就使我回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那天真活泼的样子,而且我也想到,她现在只是我的一个孩子气的太太,因而便深感内疚,连忙放下铅笔,叫她拿过吉他来。
我有许多事要做,也有许多事让我担忧,可是由于有了上面所说的顾虑,我只好把它们隐藏在心里。现在我不能断定,我这样做是不是对,不过,当时我确实是为了我的孩子气太太才那么做的。我现在要搜肠刮肚,把我心中的隐秘,只要是我知道的,毫无保留地写到这本书中。我感到,昔日那种不幸失去点什么和缺少点什么的念头,依然在我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但并没有使我觉得生活苦涩艰辛。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我独自外出散步时,想到往日的夏天,满空中都洋溢着使我那童心陶醉痴迷的东西,我的确感到,我的有的梦并没有实现,不过我觉得,这只是使往日的光辉变暗淡了一点,现在要想恢复,是怎么也不可能了。有时候,在片刻之间,我心里想,我真希望我的太太是我的顾问,有更坚强的性格和意志,给我支持,帮我上进;当我周围似乎有什么地方出现空虚时,她就能用自己的力量为我填补起来;不过我觉得,我的这种十全十美的幸福,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的,从来不曾有过,也永远不会有的。
就年龄来说,我这个做丈夫的,还只是个孩子而已。除了这几页书中所写的之外,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麻烦和经历,来影响我们,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暗淡。如果我做了什么错事(也许我做了不少),那是我用情不当,以及缺乏知识。我所写的这些,全是事实,现在我想要为自己开脱的话,是丝毫没有益处的。
就这样,我独自承担了我们生活中的劳苦与烦愁,没有任何人分担。说到我们那糟糕的家务安排,我们仍跟以前差不多,不过我对这已经习惯,朵拉现在也很少有烦恼的时候了,这是我乐于看到的。她仍像从前那样一副孩子气,愉快、活泼,深深地爱着我,只要有旧日的那些小玩意儿,她就满心高兴。
每当国会的辩论繁重——我指的是量,不是质,因为在质的方面,那些辩论通常是没有什么差别的——我回家已晚时,朵拉从来不会先睡,总是一听见我的脚步声,便下楼来迎接我。当我晚上不必为那历尽艰辛苦学而成的活儿操劳时,我就在家里从事写作,不管时间有多晚,她总是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而且一直默不作声,让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可是,当我抬起头来时,总能看到她那对蓝莹莹的眼睛,聚精会神地静静看着我,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
“哦,这小孩子可真累坏了!”一天晚上,我关上写字台,目光和她相遇时,朵拉说。
“这小姑娘可真累坏了!”我说,“这样说才更适当。下次你得先去睡,我的宝贝。对你来说,这太晚了。”
“不,别打发我先去睡!”朵拉走到我身边恳求道,“求你了,别这样!”
“朵拉!”
她突然伏在我的脖子上哭了起来,使我大吃一惊。
“有什么不舒服吗,宝贝?不高兴啦?”
“不,很舒服,也很高兴!”朵拉说,“可是你得让我待在你身边,看你写东西。”
“哦,半夜里能看到这么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多美啊!”我回答说。
“真的亮晶晶吗?”朵拉笑着说,“听到你说我的眼睛亮晶晶,我真是太高兴了!”
“一点小小的虚荣心!”
不过这并不是虚荣心,这只是由于我的赞美引起的喜悦,毫无害处。在她这样对我说之前,我心里早就一清二楚了。
“要是你认为我的眼睛漂亮,那你就说,我可以一直待在这儿,看你写东西!”朵拉说,“你真的认为我的眼睛漂亮吗?”
“非常漂亮!”
“那就让我一直待在这儿,看你写东西吧!”
“我怕这样一来,你的眼睛就不会更亮更美了,朵拉。”
“会的,一定会的!因为,这样一来,你这个聪明的孩子,当你脑子里满是默默的想象时,你就不会把我给忘了。要是我说一句非常、非常傻的话——比平常说的还要傻,你会介意吗?”朵拉从我的肩膀上探头偷看着我的脸,问道。
“那是一句什么妙语呀?”我说。
“请你让我拿着这些笔[7],”朵拉说,“你一直这么忙着,在这么多钟点里,我也得有点事做呀。我替你拿着这些笔可以吗?”
我对她说可以的时候,她那副兴高采烈的可爱模样,我现在回想起来还禁不住热泪盈眶。打那以后,凡是我坐下来写作时,她总是坐在老地方,手边放着一支备用的笔。她这种因跟我的工作有关而露出的得意,以及在我索要一支新笔时——我常常假装需要新笔——所感到的欢快,使我想到了一个讨好我这位孩子气太太的办法。有时,我故意说有一两页稿子要她帮我誊清。这时就别提朵拉有多高兴了。为了完成这项伟大的事业,她做了种种准备,换上了工作裙,还从厨房里借来胸围,以防身上溅上墨水;她为这花了很多时间,还要停笔不知多少次,以便对吉卜笑上一阵,仿佛它也懂得这一切似的;她认定,没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工作就不能算完成;还有抄好后像小学生交卷似的把稿子交给我时的神情,以及我夸奖她后她双手搂住我脖子的样子;所有这一切,在别人看来,也许十分平常,但是我回忆起来时,却非常感动。
在这以后不久,她就掌管起钥匙来了,把整串钥匙放在一个小篮子里,然后系在她的纤腰上,丁丁当当的,满屋子来去走动。可我难得发现有锁的地方是锁上的,因而这些钥匙除了给吉卜当玩具外,我不知道它们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可是朵拉喜欢这样,所以我也喜欢。她把这种假管家务当作真管家务,所以觉得非常满意。她那份高兴劲,仿佛我们是为了逗乐,在照管一所玩具娃娃的房子似的。
我们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朵拉爱我的姨婆,几乎不亚于爱我。她时常对我姨婆说,当初她怕她是“一个脾气怪僻的老东西”。我从来没见过姨婆对任何人这么宽容过。她竭力讨好吉卜,可是吉卜对她一直不加理睬。她一天又一天地听朵拉弹吉他,其实恐怕她并不喜欢音乐;她从来没有对那些不中用的仆人发过脾气,虽然憋着一肚子气,很想发作。只要发现朵拉需要什么小东西,不论多远,她都会走着去拿来,让她惊喜一番。她每次从花园里进来,只要看到朵拉不在小客厅里,总要在楼梯口,用响彻全屋的欢快声,大声叫道:
“小花朵在哪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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