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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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克莱拉,我亲爱的,你知道,我来这儿,是为了尽可能替你解除所有烦恼。你太漂亮,也太不会动脑子盘算了”——我母亲脸红了,但是笑了笑,她好像并没有为这不高兴——“不该把我能做的事,压在你的身上。要是你不见外,亲爱的,把你的钥匙都给我好了,以后所有这类事,我都会替你料理的。”
打从那时候起,谋得斯通小姐白天就把那些钥匙关在自己的小监牢中,晚上则把它们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我母亲也像我一样,跟它们完全无缘了。
我母亲对于自己的大权旁落,并不是没有一点抗议。一天晚上,谋得斯通小姐跟自己的弟弟讲了一些家务计划,他听了后表示完全赞同。这时我母亲突然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她本来以为他们会跟她商量一下的。
“克莱拉!”谋得斯通先生严厉地说,“克莱拉!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哦,你说你没想到,这倒也是,爱德华!”我母亲哭着说,“你对我大谈坚定,这固然不错,可你自己也不喜欢被那样对待。”
坚定,我可以说,是谋得斯通姐弟俩用作立身处世的重要信条。然而,如果有人问我的话,我当时是会发表对这一点的理解的:他们说的坚定,是专横的别名,是他们俩共有的一种阴沉、傲慢、邪恶的性格。现在让我来说的话,他们的信条是这样的:谋得斯通先生是坚定的;在他的世界里,不得有人像他那样坚定;在他的世界里,别人就绝对不许坚定,因为所有人都得屈服于他的坚定。只有谋得斯通小姐是个例外。她可以坚定,不过只是由于血缘关系,而且她的坚定是低级的、附庸式的。我母亲是另一个例外。她可以坚定,而且必须坚定;不过只能忍受他们的坚定,而且得坚定地相信,世界上没有别的坚定。
“这太难堪了,”我母亲说,“在我自己的家里——”
“我自己的家里?”谋得斯通先生重复道,“克莱拉!”
“我的意思是,我们自己的家里,”我母亲结结巴巴地说,显然是吓坏了,“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爱德华——在自己的家里,有关家务事,我都一句话也不能说,这是很难堪的。我相信,在我们结婚以前,我管家还是管得很好的。这是有证据的,”我母亲呜咽着说,“你可以问问佩格蒂,没人来插手时,我是不是管得很好?”
“爱德华,”谋得斯通小姐说,“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我明天就走。”
“简·谋得斯通,”她的弟弟说,“住口!听你说这话,好像你不知道我的脾气似的,你怎么敢这样?”
“我确信,”我可怜的母亲处于极为痛苦的境地,她泪流满面,继续说,“我并没有要任何人走。要是什么人走了,我一定会非常难过,非常痛苦的。我并没有过多要求,我也不是蛮不讲理,我只要求有时和我商量一下。任何一个帮助我的人,我都十分感激,我只要求有时候哪怕仅仅作为一种形式,也跟我商量一下。我记得,以前你还曾因我缺乏处世经验、孩子气而挺喜欢我,爱德华——我敢肯定,你这样说过——可是现在你好像因为这个恨我了,瞧你对我这样严厉。”
“爱德华,”谋得斯通小姐又说,“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我明天就走。”
“简·谋得斯通,”谋得斯通先生厉声喝道,“你给我住嘴成不成?你怎么敢这样?”
谋得斯通小姐像从监牢里提审犯人似的,掏出口袋中的手帕,把它捂到眼睛上。
“克莱拉,”他两眼盯着我母亲,接着说,“你真让我吃惊!我没想到你会这样!不错,我本来想,娶一个不谙世事、单纯天真的女人,塑造好她的性格,给她灌输一些她所必需的坚定果断,这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可是,当简·谋得斯通出于好意来帮我达到这一目的,为了我,甘愿处于一个女管家似的地位时,结果却遭到了卑劣的回报——”
“喔,求你啦,求你啦,爱德华,”我母亲喊着说,“千万别指责我忘恩负义。我敢说,我决不是忘恩负义,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有许多过错,但我决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啊,别说,我的亲爱的!”
“当简·谋得斯通遭到,像我刚才说的,”等到我母亲不作声时,他继续说,“卑劣的回报时,我的那种感情冷淡了,改变了。”
“别那么说,亲爱的!”我母亲可怜巴巴地哀求说,“喔,别说了,爱德华!我听了受不了。不管我怎么样,我还是重感情的。我知道我是重感情的。要是我不能肯定是这样的人,我是不会这么说的。可以问问佩格蒂。我相信她一定会告诉你,我是个重感情的人。”
“一味的软弱,不管程度如何,克莱拉,”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对我都毫无影响。你喘不过气了。”
“求你啦,让我们和好吧,”我母亲说,“我无法在冷淡或不友好的情况下生活。我很抱歉。我知道自己缺点很多;爱德华,用你坚强的心智尽力来为我改正缺点,你真是太好了。简,我一切都听你的好啦。要是你想离开,我一定会很伤心的——”我母亲难过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简·谋得斯通,”谋得斯通先生对自己的姐姐说,“我想,我们之间是极少有什么难听的话的。今天晚上发生这种不平常的事情,这不是我的错。我这是受了别人的连累,才误入了歧途。这也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了别人的连累,才误入了歧途。让我们俩都设法忘了这事吧。”他说了这几句宽宏大量的话后,又补充说,“再说,这种场面让孩子看到也不合适——大卫,去睡吧!”
我满眼是泪,几乎连门都找不着了。我为母亲的痛苦和悲伤感到非常难过;不过我还是摸索着走出客厅,摸黑回到自己的房间,连对佩格蒂道一声晚安,或者向她要一支蜡烛的心情都没有了。过了个把小时后,她上楼来看我时,唤醒我对我说,我母亲因身体不适已经去睡了,坐在客厅里的只有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了。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来比平常早。一听到我母亲的声音,我便在客厅的门外停了下来。她正在低声下气地恳求谋得斯通小姐宽恕她,那位小姐答应了她的请求,双方总算达成了完全的和解。打那以后,我从未见过我母亲在请示谋得斯通小姐以前,或者是在设法探知谋得斯通小姐的意见以前,在任何事情上发表过一点意见。每当看到谋得斯通小姐一发脾气(她在这方面很不坚定),把手伸向提袋,像是要掏出钥匙,把它交还给我母亲时,我就看到我母亲吓得惊恐万状。
谋得斯通家血统中这种阴郁的病态,使得他家人的宗教信仰,也带上了阴暗沉郁的色彩,变得严酷、愤懑。打那时起我就想到,他们的宗教信仰所以有这种性质,是谋得斯通先生的坚定的必然结果,这使得他只要能找到借口,决不允许任何人免除最严厉的惩罚。正因如此,所以上教堂时他们那可怕的面容,教堂里那种改变了的气氛,我记得一清二楚。我现在回想起来,仿佛那可怕的星期天又来到了;一队人中,我第一个坐进教堂里那个老位子,像个被押解去服苦役的囚徒。眼前又出现了谋得斯通小姐,她穿着那件像用棺材罩改做的黑丝绒长袍,紧跟在我的后面;然后是我的母亲,再后面是她的丈夫。现在已跟先前不同,没有佩格蒂了。我仿佛又听到谋得斯通小姐在咕哝着应答文[2],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感,着重念出所有那些可怕的字眼。我又看到她在说“苦难的罪人”时,她那双黑眼睛在会众们身上不断扫动,就像在咒骂所有的会众。我仿佛又朝我母亲偷偷地看上一两眼,只见她夹在他们两人中间,胆怯地在动着嘴唇,每只耳朵旁都响着他们那闷雷似的咕哝声。我又突然害怕起来,心里纳闷,是不是我们那位善良的老牧师搞错了,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是对的,是不是天国里的天使全是死亡天使。我又觉得,只要我动一动手指,或者松一松脸上的肌肉,谋得斯通小姐就会用她的祈祷书捅我,捅得我肋部疼痛不堪。
是的,我又一次回想起,我们从教堂回家时,我发现有些邻居看着我母亲和我,在窃窃私语。我还想到,当他们三人挽着胳臂走在前面,我独自一人在后面缓缓走着时,我随着一些人的目光,也开始怀疑起来,觉得我母亲的脚步,是不是真的不像我以前看到的那么轻盈了,她的美丽和欢乐,是不是真的被折磨得几乎销蚀殆尽了。我还又一次想起,不知道邻居们是否都还像我一样记得,以前我们俩——她和我——怎样一起走回家。每逢寂寞凄凉、令人忧郁的日子,我总是呆呆地回想着这些事情。
曾经有过几次谈到送我去寄宿学校的事情。这是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先提出来的,我母亲当然同意他们的意见。不过,这事一直都还没有做出决定。这段时间我都在家里上课。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上课的情景!主持那些功课的,名义上是我的母亲,实际上是谋得斯通先生和他的姐姐。他们俩总是在场,这正是他们向我母亲进行所谓“坚定”教育的好机会,这种“坚定”是我们母子俩生命中的灾星。我相信,他们是为了这个目的,把我留在家里的。在只有我跟我母亲两人在一起住的时候,我学习得很好,也很喜欢学习。我还模糊地记得坐在她膝上学字母的情景。直到今天,当我看到识字课本上那些又粗又黑的字母时,它们那新奇迷人的样子,还有O、Q和S这三个字母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仿佛又跟从前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们并没有让我感到厌恶或勉强。恰恰相反,我就像沿着花丛中的小径散步似的,一直走到鳄鱼书,一路上,有我母亲温柔的声音和和蔼的态度作鼓励。可是现在接着学习的是些沉闷的课程,我记得,这对我的宁静生活是致命的打击,它们成了我难以忍受的日常苦役和灾难。这些功课又长、又多、又难——其中有一些我根本不懂——我往往被这些功课弄得手足无措,我相信,我那可怜的母亲也一样。
现在,让我来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重现一下一天早晨的情景吧。
早饭后,我带着课本、练习本和一块石板,来到小客厅。我母亲早已在她的书桌旁等着我。可是,在那儿等着的重要得多的人物,是坐在靠窗的安乐椅里的谋得斯通先生(虽然他假装在看书),以及坐在我母亲身旁串钢珠子的谋得斯通小姐。我一见到他们两人,就开始感到,我费了那么大的劲装进脑子的词汇,一下子全都溜走了,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顺便说一句,我实在不知道它们究竟去了哪儿。
我把第一本书递给我母亲。那也许是本语法,也许是本历史或地理。当我把书递到她手里时,我还要拼命朝那一页最后看上一眼,趁着刚念过,赶紧用赛跑的速度高声背起来。我背错一个字,谋得斯通先生就抬头看着。我背错另一个字,谋得斯通小姐便抬头看着。
我脸红了,背错了六七个字,最后完全停了下来。我想,我母亲要是敢的话,她定会把书给我看,但是她不敢。她只是轻柔地说:
“哦,大卫呀,大卫!”
“嗳,克莱拉,”谋得斯通先生说,“对待孩子要坚定。别老说‘哦,大卫呀,大卫!’这是孩子气。他的功课,要么就是学会了,要么就是没学会。”
“他没学会。”谋得斯通小姐恶毒地插嘴说。
“我怕他真没学会。”我母亲说。
“那样的话,你该知道,克莱拉,”谋得斯通小姐回答说,“你得把书还给他,要他学会。”
“是的,是该这样,”我母亲说,“这正是我打算做的,我亲爱的简。哦,大卫,再试一遍,别再这么笨了。”
我遵从这个训谕的第一部分,再试了一遍,可是对它的第二部分,却不怎么成功,因为我还是很笨。这一次,还没背到老地方,也就是我原先背对的地方,我就背错了,停下来动起脑子来了。不过我想的不是功课,我想的是,谋得斯通小姐的帽子的网纱有多少码,我想的是,谋得斯通先生的睡衣值多少钱,以及诸如此类与我毫不相干,而且也根本不想与之有任何相干的荒唐问题。谋得斯通先生不耐烦地动了一下,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谋得斯通小姐同样也不耐烦地动了动。我母亲顺从地朝他们看了一眼,合上书本,作为我的一笔欠债先挂着,待我别的功课都做完后,再要我偿还。没过多久,我的这种欠债就一大堆了,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我欠的债愈多,我也就变得愈笨。事情已到了毫无希望的地步,我觉得我正陷进一个如此荒谬的泥潭,因此我已放弃从中挣脱出来的一切打算,把自己完全交给我的命运了。当我一路错下去时,我母亲和我面面相觑的失望情景,确实令人忧伤。但是在这些折磨人的功课里,最让人难受的是,我母亲启动嘴唇,想给我一点暗示的时候(她以为没有人注意她)。这时,那位埋伏在那儿一心等待时机的谋得斯通小姐,就会用一种低沉的警告的声音说:
“克莱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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