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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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吓了一跳,两颊绯红,勉强微微一笑。谋得斯通先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起书本,扔到我身上,再不就用书扇我的耳光,接着便扭过我的双肩,把我推出门外。
即便我把功课都做完了,还会有最坏的事情发生,就是让人害怕的演算算术题。这是专为我想出来的,由谋得斯通先生亲自对我口述,开始说:“要是我走进一家干酪店,买了五千块双料格洛斯特硬干酪[3],一块干酪的售价为四个半便士,问共需多少钱。”——题目一说出,我就看到谋得斯通小姐为此暗暗高兴。我为这些干酪动透了脑筋,可是直到吃饭时依旧毫无结果,或者说毫无指望。这时石笔粉末倒钻满了我的毛孔,把我弄成一个黑白混血儿了。我只得到一小片面包,靠它来帮助我算出干酪的账,那天整个晚上,我丢尽了脸。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现在回忆起来,那些折磨人的功课,好像大致情况都是这样的。要是没有谋得斯通姐弟两人,我本来是可以学得很好的;可是他们姐弟俩对我的影响,就像两条毒蛇施加在一只可怜的小鸟身上的魔力。即使这天上午我功课完成得较好,除了让吃一顿饭之外,别的也什么都得不到;因为谋得斯通小姐决不甘心看到我没有功课;只要我一不当心露出点无事可做的样子,她就会用下面的话来唤起她弟弟对我的注意:“克莱拉,我亲爱的,没有比工作更好的了——让你的孩子做点功课吧。”这么一来,我就又立即被关进新的功课里了。至于和别的跟我年龄相仿的孩子玩耍,那是很少有的,因为谋得斯通姐弟有一种阴郁的神学理论,把所有的小孩都看成是一群毒蛇(虽然曾经有一个小孩站在圣徒们中间[4]),他们认定,小孩会相互传播毒素。
我认为,六个多月来我所受到的这种待遇,结果自然是使我变得抑郁、呆笨和执拗。而且这也使得我跟我母亲一天比一天疏远。要不是有另一种情况,我相信我很有可能已经变成一个傻瓜了。
情况是这样的。我父亲在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留下了为数不多的一批藏书。那间房间我可以自由进入(因为它就在我的卧室隔壁),而家里则不会有别的人去那儿打扰。在那个给我带来欢快的小房间里,罗德里克·蓝登、佩里格林·皮克尔、汉弗莱·克林克[5]、汤姆·琼斯[6]、威克菲尔德的牧师[7]、堂吉诃德[8]、吉尔·布拉斯[9],还有鲁滨孙·克鲁索[10]这批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出来跟我做伴了。他们使我得以一直充满幻想,使我对此时此地之外的某些东西抱有希望——这些书,还有《一千零一夜》和《神仙故事集》——对我都毫无害处。因为不管其中有些什么害处,对我可毫无影响。我可不知道它们有什么害处。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惊奇,当时我得白费那么多精力在那些繁重的功课上,我是怎么找出时间来读这些书的呢。处在那样的小小苦难中(当时对我来说这是大大的苦难),我居然还能把自己想象成书里那些我所喜欢的人物(像我当时所做的那样),而把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派做书里的坏人(也像我当时所做的那样),以此来安慰自己,这让我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奇怪。我曾当过一个星期的汤姆·琼斯(是个孩子汤姆·琼斯,一个无害的人物)。我确信,我还曾一连整整一个月,充当自己心目中的那个罗德里克·蓝登。我对书架上那几本有关航海和旅行的书——现在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名字了——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趣。我还记得,一连好几天,我在我们家属于我的地盘上走来走去,用旧鞋楦的中间一块作武器——完全像个英国皇家海军的某某舰长,在被野蛮人围攻的危险中,决心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重大的代价。这位舰长决不会因被人用拉丁语法书打耳光而失去尊严。而我却是那样。不过舰长还是舰长,毕竟是一位英雄,不管你世界上有什么语言的语法书,不管它们是死是活。
这是我唯一的安慰,也是我经常得到的安慰。现在只要我一想起它,当时的情景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孩子们都在教堂庭院里玩耍,我却坐在床上,拼命地看书。附近的每一个仓房,教堂墙上的每一块石头,教堂庭院里的每一英寸土地,在我的脑子里,全都跟这些书有关联,代表着书中某些有名的地点。我曾看见汤姆·派普斯[11]爬上教堂的尖顶,还曾看到斯特来普[12]背着背囊,在栅栏门边停下来休息。我也知道海军将领特伦尼恩[13]在我们村小酒馆的客厅里跟皮克尔先生聚会。
现在,读者该跟我一样清楚,我现在重新回忆起来的那段童年生活,是个什么样子。
一天早上,当我带着书本走进客厅时,我发现我母亲的神情非常焦急,谋得斯通小姐的样子十分坚定,谋得斯通先生则在一根藤杖——一根柔软的藤杖的头上扎什么东西。我进来后,他就不扎了,把它举起来在空中挥动着。
“我跟你说吧,克莱拉,”谋得斯通先生说,“我自己从前就经常挨鞭打。”
“真的,是这么回事。”谋得斯通小姐说。
“你说得对,我亲爱的简,”我母亲低声下气地结结巴巴说,“不过——不过你认为这对爱德华有好处吗?”
“你认为这对爱德华有害处吗,克莱拉?”谋得斯通先生沉着脸说。
“这话说到点子上去了。”他姐姐说。
听了这句话,我母亲回答说:“没错,我亲爱的简。”说完就不再吭声了。
我担心他们的谈话跟我直接有关,于是便偷看一下谋得斯通先生的眼色,这时,他的目光正好跟我的目光相遇。
“嘿,大卫,”他说——他说话时,我又看了看他的眼色——“今天你可得比平时加倍小心啊。”他又举起那条鞭子,在空中抽打了一下。他已经把鞭子准备好,随着便把它放在身旁,脸上带着威严的表情,拿起书来。
这样一个开端,对我的镇定自若来说,真不愧是一服灵丹妙药。我觉得,我功课里的字全都溜走了,不是一个一个,也不是一行一行,而是一整页一整页地溜走了。我极力想抓住它们,可是它们就像(如果我可以这样比方的话)穿上了溜冰鞋,刷的一下就溜走了,你根本别想拦住。
一开始就不妙,接下来更糟糕。刚进来时,我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得很好,本想露一手,但是事实证明,我的这一想法是大错特错了。一本书接一本书,全都加到不及格的那一堆上了。谋得斯通小姐一直坚定地监视着我们。当我们最后做到那道五千块干酪的算题时(我记得那天他用的是五千条藤杖),我母亲突然哭了起来。
“克莱拉!”谋得斯通小姐用警告的声音说。
“我觉得,我不大舒服,我亲爱的简。”我母亲说。
我看到谋得斯通先生板着脸对他姐姐使了个眼色,一面拿起那条藤杖站起身来说:
“哎,简,今天大卫给了克莱拉这么多烦恼和痛苦,我们是不能要求她完全坚定地忍受住的。那样就成了斯多噶派[14]了。克莱拉已经坚强多了,进步多了,可是我们不能对她要求那么高。大卫,你跟我上楼去吧,孩子。”
当他拉着我走到门口时,我母亲朝我们跑了过来。谋得斯通小姐一面喊“克莱拉!你是个十足的傻瓜吗?”一面拦住了她。这时,我看到我母亲捂住了耳朵,听见她放声大哭起来。
谋得斯通先生板着脸慢慢地把我拉向我楼上的卧室——我敢断定,他一定为能进行这场正式的施刑表演而感到快乐——我们刚一进房间,他就突然把我的头一拧,夹到他的腋下。
“谋得斯通先生,先生!”我对他喊道,“不要!求你了,别打我!我是想好好学习的,先生,可是你跟谋得斯通小姐在旁边的时候,我就是学不进去。我真的学不进去!”
“你学不进去,真的吗,大卫?”他说,“那我们就试试。”
他使劲夹住我的头,就像夹在一把老虎钳中,可是我还是设法缠住他,拦住他一会儿,乞求他不要打我。然而我只是拦住他一会儿,紧接着他就重重地打在我的身上。就在这一刹那间,我抓住了他夹住我的那只手,把它塞进我的嘴巴,放到两排牙齿之间,使劲咬了一口,把它给咬破了。直到现在,想到这事,我还忍不住咬牙切齿呢。
跟着他就使劲毒打起我来,好像要把我打死才肯罢休似的。突然有一阵声音压倒了我们的闹腾声,我听到有人哭喊着往楼上跑——我听到了我母亲的哭喊声——还有佩格蒂。这时他走了,房门已在外面给锁上。我躺在地板上,浑身发烧火热,伤口疼痛难当,用我那孩子气的方式发疯似的哭叫着。
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当我渐渐安静下来时,发现笼罩整座住宅的,是一片多么反常的死寂!我清楚记得,当疼痛开始渐渐减轻,激动开始渐渐冷静下来时,我开始觉得,我真是太不应该了。
我坐起来听了好久,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我从地板上爬起来,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竟是那么肿,那么红,那么丑,这几乎吓了我一大跳。我这么一动,我的鞭伤处又变得疼痛难当,使得我禁不住重又哭了起来。可是这种鞭伤之痛,比起我的负疚之感来,根本算不了什么了。这种负疚之感压在我的心头,我敢说,即使我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不会感到比这沉重。
天色开始渐渐地变暗了,我已经关上窗子(我大部分时间都头枕窗台躺着,轮番地哭一阵,睡一阵,又茫然地朝外面看一阵),这时突然响起了门锁的转动声,谋得斯通小姐开门进来了,拿来了一点面包、肉,还有牛奶。她一言不发,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同时怀着堪称典范的坚定态度,朝我瞥了一眼,跟着便转身走出,随手又把门给锁上了。
天黑后过了很久,我依然坐在那儿,心里一直在想,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有别的人来。直到明白那天晚上显然再也不可能有人来时,我才脱去衣服,上了床。躺在床上,我开始提心吊胆地猜测,不知道他们还会拿我怎么样。我所犯的是不是一种罪行?我会不会受到拘捕,关进监狱?我究竟有没有被绞死的危险?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的情景:刚醒来那一刹那,我感到既高兴又新鲜,可紧接着,便被那陈旧凄苦的回忆压倒了。我还没起床,谋得斯通小姐便又出现了,她告诉我说,我可以在花园里散步半小时,不能再多;说完这几句话,她就走了,走时让房门开着,以便我可以享受那恩典。
我便那样做了。在长达五天的监禁中,每天早上我都获准去花园散步半小时。要是我能单独见到我母亲,我一定会跪在她面前,求她饶恕我。可是在所有那段时间里,除了谋得斯通小姐,我看不见任何别的人——只有在客厅里做晚祷时除外。在所有别的人都就位后,谋得斯通小姐才把我押解到客厅;我像个小犯人似的,单独被安置在靠近门的地方;而在别人还没从虔诚的祈祷姿势中站起来之前,我就被看守严加看管地押回房间。我只看到我母亲离我远远的,老把脸背着我,所以我一直没能看到她的脸;我还看到谋得斯通先生的一只手,用一大块纱布裹着。
在那漫长的五天五夜中,我的心情实在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这几天,在我记忆中所占据的地位,不是几天,而是若干年。我仔细倾听着家里能听到的一切活动的细微声响:门铃声,开门和关门声,嘈杂的人声,上楼的脚步声;还有外面那说笑声,口哨声,歌唱声,使我在那种孤寂和羞辱的心境中感到格外凄凉——时间变得毫无准则,特别是在晚上,我醒过来时本以为已是早晨,结果却发现家里的人还没就寝,漫漫的长夜才刚刚开始——而我不断做着伤心可怕的噩梦——上午、中午、下午、傍晚相继到来时,孩子们在教堂的院子里玩耍,而我只能在房间里远远地看看他们,我甚至羞得不敢在窗口露面,生怕让他们知道我是个囚犯——老是听不到自己的说话声,使我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有时见了吃的、喝的,似乎有过伴之而来的瞬间欢快,可是立刻就会随之消逝——一天晚上,下起雨来,带来了新鲜的气息。后来,雨越下越急,倾注在我跟教堂之间,直到雨幕和越来越浓的夜色,仿佛把我淹没在阴森、恐惧和悔恨之中——所有这一切情景,不是一天又一天,而是一年复一年地周而复始了若干年,它如此生动、如此强烈地印在我的记忆之中。
在我被囚禁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突然被轻唤我名字的声音惊醒。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在黑暗中伸出两只胳臂,说:
“是你吗,佩格蒂?”
没有马上回答,可是随着我又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声音非常神秘,非常吓人,要不是我突然想到,这声音一定是从钥匙孔里传进来的,我想我准会吓昏的。
我摸索到门边,把嘴凑到钥匙孔上,低声说:
“是你吗,佩格蒂,亲爱的?”
“是我,我的宝贝,我的大卫,”她回答说,“你得像老鼠一样,轻轻的,要不,猫就会听到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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