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18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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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他说话有点支支吾吾起来,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心肠好,怕他说的话会引起我伤心,所以我就非常诚恳地表示我同意他的说法,我的态度显然使他大为放心,也使他大为高兴。
“不过,”特雷德尔说,“我们的家务安排,说句实话,完全不合律师的体统,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就连苏菲住在这儿,也是不合体统的。可是我们没有别的住处呀。我们已经乘上一条小船出海了,不过我们也充分准备好过苦日子。苏菲是个非常杰出的好管家!那班姑娘是怎么挤着住下的,你听了一定会感到吃惊的。说实话,就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安置下来的。”
“跟你们一起住的有很多姑娘吗?”我问道。
“老大,那个美人儿,在这儿,”特雷德尔低声悄悄说,“她叫卡罗琳。萨拉也在这儿——你知道,就是以前我跟你说过的、脊椎有点毛病的那个。现在好多了!跟我们一起的,还有两个最小的,苏菲负责教育的。还有路易莎,也在这儿。”
“真的!”我叫了起来。
“真的,”特雷德尔说,“瞧,这一套房子——我说的是房间——只有三个房间,可是苏菲用最奇妙的方法把姐妹们安顿下来了,而且她们睡得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三个住那面那个,”特雷德尔说着用手一指,“两个住这面这间。”
我禁不住朝四周看了一眼,想要找到特雷德尔先生和特雷德尔太太安身的地方。特雷德尔懂得了我的意思。
“哦!”特雷德尔说,“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们已准备好过苦日子,上个星期我们就是在这儿的地板上临时铺了一张床。不过楼顶上还有一间小房间——一个很可爱的小房间,上去一看就知道了——为了让我惊喜,苏菲亲手给它糊了墙纸;那就是我们俩现在的房间了。这是个绝妙的吉卜赛式的小天地。从那儿可以看到很多风景呢。”
“你终于幸福地结了婚了,我亲爱的特雷德尔!”我说,“我听了多高兴啊!”
“谢谢你,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当我们有一次握手时,特雷德尔说,“是的,我现在要多幸福有多幸福。你瞧,你的老朋友在这儿,”特雷德尔说着,朝那个花盘盆和花架得意地点着头,“还有这张大理石桌面的桌子!所有别的家具都是普普通通的,合用就成了,这你看得出来。至于银餐具,哎呀,我的天,我们连一把银茶匙都还没有呢!”
“一切都得费力去挣来,是吧?”我愉快地说。
“确实如此,”特雷德尔回答说,“一切都得费力去挣来。当然,我们也有一些叫作茶匙的东西,因为我们的茶也是要搅动的,只不过它们是不列颠合金[3]的罢了。”
“将来有了银的,就更耀眼了。”我说道。
“我们也是这么说的!”特雷德尔叫了起来,“你瞧,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又放低了声音悄悄说,“当我发表了模拟案例吉帕斯控威格泽尔一案的辩护后(这一辩护对我当上律师大有帮助),我就去德文郡,跟霍雷斯牧师大人进行了一次严肃的私人恳谈。我始终强调这一事实,苏菲——我敢向你保证,她是个最可爱的女孩!——”
“我也敢断定,她是个最可爱的女孩!”我说。
“她的确是个最可爱的女孩!”特雷德尔回答说,“不过我恐怕说得离了题了。我是不是提到霍雷斯牧师了?”
“你说你始终强调这一事实——”
“一点没错!事实是苏菲跟我订婚已经很长时间了。只要父母允许,苏菲非常愿意——简单地说吧,”特雷德尔像往常那样坦率地微笑着说,“在只用得起不列颠合金的现状下,和我一块儿过日子。就是这样。接着我就对霍雷斯牧师——他是一位最了不起的牧师,科波菲尔;他应该当主教的;要不,至少生活应该过得充裕点,不像现在这样紧缺才是——提议说,要是我有了转机,比如说,一年能挣到两百五十镑;要是明年我能相当有把握地挣到这一数目,甚至情况还要更好一点;此外还能准备好像现在这样一个陈设简单的小住处。要是这样的话,那苏菲跟我就该可以结婚了。我大胆地说,我们已经耐心等待了好多年了;苏菲在家里固然特别顶用,不过不应该因此她慈爱的双亲就不让她成家立业——你的看法呢?”
“当然不应该。”我说。
“你也这样看,我很高兴,科波菲尔,”特雷德尔回答说,“因为,我丝毫都没有责怪霍雷斯牧师的意思,不过我认为,做父母的,做兄弟的,等等,在这类事情上,有时候是相当自私的。哦!我还指出,我最真诚的愿望是,对他们这家人有所帮助;要是我在社会上能有出息,不管他遇上什么事——我这是指霍雷斯牧师——”
“我明白。”我说。
“——也是指克鲁勒太太说的——到那时,要是我能做他们家这些姑娘们的保护人,那就最称我的心愿了。霍雷斯牧师以最值得称许的态度给我作了回答,这使我感到极其满意,他还提出由他负责说服克鲁勒太太,要她同意这种安排。可是对她谈这件事,他们可遇上极大的麻烦了。它从她的双腿冲上她的心口,然后又从心口冲上她的脑袋——”
“什么东西往上冲呀?”我问道。
“她的悲痛呀,”特雷德尔表情严肃地回答说,“她的全部感情呀,我以前说过,她是个很出色的女人,可惜她的两条腿不顶用了。不管发生什么让她苦恼的事,通常总是淤积在她那两条腿上,可是这一回却冲上了心口,接着还冲上了脑袋,而且,简单地说吧,还以最惊人的气势传遍了全身。不过,他们还是坚持不懈,细心看护,总算把她给救治过来了;到昨天为止,我们结婚已经有六个星期了。科波菲尔,当我看到他们全家人个个放声大哭,朝四面八方晕倒时,你简直想象不出,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怎样的魔鬼啊!直到我们离开那儿的时候,克鲁勒太太都不愿见我——都不能宽恕我,因为我抢走了她的孩子——不过她毕竟是个好人,打那以后,她就宽恕我了。就在今天早上,我就收到了一封让我高兴的信。”
“总而言之,我亲爱的朋友,”我说,“你感受到你应当感受的幸福了。”
“哦,这是你对我的偏爱!”特雷德尔笑着说,“不过,说真的,我现在的状况确实让人羡慕极了。我努力工作,孜孜不倦地钻研法律。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起床,而且根本不当一回事。白天我把姑娘们藏起来,晚上跟她们一起玩。我跟你实说了吧,米迦勒节[4]前一天,也就是星期二,她们就要回去了,我心里正为这老大不高兴呢。瞧,”特雷德尔突然中断了跟我的私下谈话,大声说,“姑娘们来了!科波菲尔先生,这是克鲁勒小姐——萨拉小姐——路易莎小姐——玛格丽特和露西!”
她们真是一簇完美无比的玫瑰花;看上去那么生气勃勃、鲜艳清新。她们一个个都很漂亮,卡罗琳小姐则更为秀美,不过在苏菲那光彩照人的容貌中,有着一种温柔欢快、宜室宜家的气质,这比美貌更胜一筹,由此我敢断定,我的朋友选对人了。我们都围着壁炉坐着。我现在推测,那个机灵的小伙子当时所以上气不接下气,准是忙着摆出文件,这会儿他又把文件收起来了,然后端来了茶具。随后,他就冲着我们砰的一声关上外室的门,告退安歇去了。特雷德尔太太那双家庭主妇的眼睛中,闪出十分愉快、安详的目光,沏好了茶,然后就静静地坐在壁炉的一角,烤起面包片来。
她在烤面包片时告诉我说,她见过爱格妮斯。“汤姆”曾带她到肯特郡作蜜月旅行,她在那儿还见到过我姨婆;我姨婆和爱格妮斯两人身体都很好,她们只顾谈论我,别的都没顾得上谈。她坚决相信,在我整个出国期间,“汤姆”无时无刻不想念我。“汤姆”在一切事情上都是权威;“汤姆”显然是她一生崇拜的偶像;任何动乱都动摇不了这尊偶像的基座;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都永远全心全意地信赖他,永远五体投地地崇拜他。
她和特雷德尔两人对那位“大美人”所表现的尊敬,让我看了感到非常高兴。我并不是说,我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我却认为这是令人愉快的,因为这实质上正是他们性格的一部分。如果特雷德尔一时想到他仍得挣到银茶匙,那我毫不怀疑,一定是在他给“大美人”递茶的时候。如果他那脾气温柔的太太对任何人自作主张,我敢断定,那也只能是因为她是“大美人”的妹妹。我发现在“大美人”身上偶尔表现出娇气和任性,而在特雷德尔和他太太看来,显然会认为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权利和天赋。如果她生来就是蜂王,他们就是工蜂,对此他们是再满足也没有了。
不过,他们的这种忘我精神真把我给迷住了。他们为这些姑娘们骄傲,对她们的古怪念头百依百顺,这些琐事都令人愉快地表明了他们自身的美德,这是我极想看到的。那天晚上,特雷德尔的那些大姨子、小姨子们,这个那个的,“宝贝”、“宝贝”把他叫个不停,一小时内至少要叫上十二次;一会儿要他取来什么,一会儿要他拿走什么,一会儿要他拿起这个,一会儿要他放下那个,一会儿要他找这个,一会儿要他找那个。同样,没有苏菲,她们也什么都做不了。有人头发披散下来了,只有苏菲才能帮她梳好。有人忘了一支曲子怎么唱了,只有苏菲能正确哼出。有人想不起德文郡的某个地名了,只有苏菲能想起来。有件事情得写信告诉家里,只有苏菲最可靠,吃早饭前就把信写好了。有人织毛线出错了,只有苏菲能把织错的地方纠正过来。她们一个个都是这儿的至高无上的女主人,而苏菲和特雷德尔则是伺候她们的奴仆。我想象不出,苏菲一生照看过多少小孩,但她似乎熟悉各种用英语唱给孩子们听的儿歌;她能用世界上最清脆的小嗓子,按照别人点的,一支接一支地唱上几打(每个姐妹点的都是不同的歌,通常都由“大美人”最后敲定),这种情况让我看得着迷。其中最可贵的是,尽管姐妹们硬要他们做这个,干那个,但她们对苏菲和特雷德尔都怀有深深的爱心和敬意。我敢说,在我跟她们告辞,特雷德尔要送我回咖啡馆时,我觉得,我还从来不曾见过一个长满倔强头发的脑袋,或者是长满别种头发的脑袋,在这样阵雨般的亲吻中四处转动。
总之,在我回到咖啡馆,跟特雷德尔道别后,我还禁不住又津津有味地把刚才那番情景细想了老半天。即使我在那套破旧的格雷法学院大院顶楼的房间里,看到有一千朵玫瑰花怒放,它们能给它增添的光辉,恐怕也不及现在的一半。想到在枯燥呆板的法律文书代写人和事务律师的事务所里,加进了德文郡的姑娘们,想到在吸墨粉、羊皮纸、红文件带、封缄纸、墨水瓶、便笺、稿纸、法律报告、公告、原告诉状、讼费清单等等令人生厌的阴郁气氛里,却有茶点、烤面包片和儿歌,这情景几乎像令人愉快的遐想,我仿佛梦见显赫的苏丹家族已进入事务律师的行列,而且还把能言鸟、善歌树和金水河[5]带进了格雷法学院大厅。不管怎么样,那天晚上在我向特雷德尔告别、回咖啡馆过夜时,我发现,我为特雷德尔感到失望的心情,大大地改变了。我开始觉得,不管英国侍者头子的脑袋里有多少例行的排名,特雷德尔都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我拖来一张椅子,放到咖啡馆的一个壁炉跟前,悠闲地琢磨起特雷德尔的事情,可是我渐渐地从考虑他的幸福,转而探索起熊熊煤火里的景象来了。随着煤块烧裂、变样,我想到了我自己一生经历的重大变迁和生离死别。在我离开英国的这三年中,我没有见到过煤火,不过我见到过许多柴火;当木柴烧成灰白色的灰烬,和炉床里羽毛似的灰堆混在一起时,在我当时那种沮丧的心情下,那正好象征了我那死去的希望。
现在我可以认真地追忆过去了,虽然心情依然沉重,但已不再感到痛苦,而且也能以一种勇敢的精神展望未来了。家庭,以它最好的含意来说,对我已经不复存在。我本来可以使之产生更亲密感情的那个人,我却教她成了我的姐妹。她会结婚,会有新人要求她钟爱;那样一来,她就永远不会知道已在我心里成长的对她的爱情了。我应该为我轻率的感情受到惩罚,这是理所当然的。我这是自食其果。
我正在想,我的心是否在这方面真正受到了磨炼,是否能坚定地承受住这一现实,是否能平静地在她的家庭中占有一个地位,就像她过去在我的家庭中占有的地位那样——就在这时候,我发现我的目光落在了一张脸上,这张脸就像是从炉火中冒出来似的,它引起了我儿时的记忆。
瘦小的齐利普先生,我在本书的第一章中就提到他了,蒙他为我的降生出了力的那位医生。他就坐在我对面的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看报。到现在,许多年过去,他已经老了,可他是个谦和、温顺、文静的小个子,日子过得还顺当,因此我觉得他看起来,可能正像当年坐在我家的客厅里,等待我呱呱坠地时的样子。
齐利普先生六七年前就离开布兰德斯通了,打那以后我就再没见到他。他正静静地坐在那儿专心看报,他的小脑袋歪在一边,手边还放着一杯热腾腾的雪利尼格斯酒[6]。他的态度那么谦和、友善,好像因为他冒昧地看那张报纸,所以要向它道歉似的。
我走到他坐的地方,说道:“你好吗,齐利普先生?”
他被一个陌生人这样突如其来的问候,弄得大为不安,便用他那慢条斯理的样子回答说:“谢谢你,先生,你太客气啦。谢谢你,先生。我希望你也一切都好。”
“你不记得我了?”我说。
“哦,先生,”齐利普先生朝我打量了一会,摇了摇头,非常和蔼地微笑着回答说,“我有一种印象,觉得你看起来有点面熟,先生;不过实在想不起你的尊姓大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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