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校对)第8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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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没有从那受到骚扰的激动心情中完全恢复平静,还没法作我们打算作的访问。于是她把我也叫到车上,吩咐车夫再缓缓地来回走一会儿。她没有说别的话,只说,“我亲爱的孩子,永远不要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也永远不要再提这回事,”直到她完全恢复平静,她才告诉我说,她这会儿完全没事了,我们可以下车了。她把钱袋递给我,要我付车钱给车夫。这时我发现,钱袋里的几尼全不见了,只剩下了那些零散的银币。
进博士公堂得经过一条低矮的小拱道。我们离开街市,走进拱道,没走上几步,城市的喧闹声,就像受到魔力的作用似的,消融在幽静的远处了。我们穿过几处萧条的院落和几条狭窄的通道,来到了靠天窗采光的斯潘洛-乔金斯事务所。在这座不用敲门礼节即可入内朝拜的庙堂的前厅里,有三四个文书正在那儿伏案抄写。其中有一个干瘪瘦小,独坐一桌,戴着仿佛姜饼做的硬邦邦棕色假发的,站起身来迎接我姨婆,把我们带到斯潘洛先生的办公室。
“斯潘洛先生出庭去了,太太,”干瘦的人说,“今天是拱形法庭[8]开庭日;不过法庭离这儿很近,我立刻派人去请他。”
去请斯潘洛先生的时候,我们就利用这一机会四处看看。办公室里的家具古色古香,积满灰尘,写字台台面上的绿色粗呢,已经完全褪色,就像一个老乞丐似的枯槁苍白。写字台上放着许多大捆大捆的文件,有的上面标有“指控”,有的(令我诧异)标有“诽谤”[9],有的则标有归属法庭的名称,如“主教法庭”[10]、“拱门法庭”、“遗嘱案件法庭”、“海事法庭”,以及“代表法庭”[11]等。这让我看了大为纳闷,这儿总共到底有多少法庭呢,得花多长时间才能把它们全都弄清楚呀。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口供的笔录,一大本一大本的,装订得都很结实。分套捆在一起,每案一套,仿佛每一案都是十卷或二十卷的历史。我想这一切看来都很费钱,因此使我觉得,代诉人这个行业是很惬意的。我正在看着这些和许多类似的东西,越看越得意时,忽然听到外屋有急促的脚步声,身穿白毛皮镶边黑袍的斯潘洛先生,匆匆忙忙地进来了,一面走,一面摘下帽子。
他是一位淡黄头发的小个子绅士,穿了双无可挑剔的皮靴,有着极硬的白领饰和衬衫领子。全身的纽扣都扣得整齐妥帖;他的连鬓胡子卷得很精致合适,一定花了他很大的工夫。他的金表链是那么的又粗又沉,使我看了不免想入非非,觉得他应该有金店门前挂的那种强壮的金胳臂才行,那样才能把表从口袋里掏出来。他的装束打扮一丝不苟,样样僵直硬挺,因而身子几乎弯不下来,当他在椅子上坐下,为看桌子上的一些文件要转动身子时,他只能像潘趣[12]一样自脊椎的尾骨以上整个儿转动。
我先前已由姨婆作过介绍,斯潘洛先生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他说:
“这么说,科波菲尔先生,你真想加入我们这一行?前几天我有幸会见你姨婆,”说到这儿,他身子往前一俯——又做了一次潘趣——“当然,我无意中提到,我们这儿恰好有一个缺额,有幸承特洛伍德小姐说起,她有一位她很疼爱的外孙,想为他找一份有身份有地位的职业。现在,我相信,我有幸跟她这位外孙——”说到这儿,他又做了一次潘趣。
我鞠了一个躬,承认就是我,同时说,我姨婆跟我提起,有这样一个机会,我相信,我会很喜欢。我说,对这一行,我是很倾心的,所以立即就接受了这个提议。但是,我还不能绝对保证喜欢这一行,我还得对这有更多了解。虽然这只不过是个形式问题,不过我觉得,在一无改悔地投身其中之前,最好还是有机会让我先试一试,看看我对这一行到底有多喜欢。
“哦,当然!当然!”斯潘洛先生说,“在我们这个事务所里,通常都给一个月——一个月的试习期。在我个人来说,给两个月——三个月——其实,即便不拘期限,也是没有关系的——不过,我还有一位合伙人,乔金斯先生。”
“学费,先生,”我问道,“是一千镑吗?”
“学费,包括印花税,是一千镑,”斯潘洛先生,“我已跟特洛伍德小姐说过,我这人是从不在金钱上计较的,我相信,很少有人能像我这样。不过乔金斯先生在这类事情上,有他自己的主张,我不能不尊重他的意见。简单地说吧,乔金斯先生认为,一千镑还太少呢。”
“我想,先生,”我仍想替姨婆省点钱,说,“这儿也许还没有这种规矩,要是一个签约的见习文书特别能干,对这一行完全精通时——”说到这儿,我不由得脸红了,因为这话听起来太像是夸奖我自己了,“我想,这儿还没有这种规矩吧,就是说,在他签约期内的后几年,允许给他一点——”
斯潘洛先生费了很大的劲,把他的头从硬领饰中伸出到可以摇动的部位,然后摇了摇头,他已预料到我要说出“薪水”这个词,回答说:
“没有这个规矩。要是我能做主的话,我本人对这一点有什么看法,我就不用说了。乔金斯先生的主张是绝对改动不了的。”
这位可怕的乔金斯先生,让我一想起来就惊恐万状。可是后来我却发现,他其实是个性情温和、外表忧郁的人,在这个事务所里,他始终置身幕后,只是老让人假他的名,把他说成是个人类中最顽固不化、最冷酷无情的人。要是有个雇员要求加点薪水,乔金斯先生坚决不予理睬。要是有个当事人迟付诉讼费,乔金斯先生会坚决要他立即付清。尽管这类事会使斯潘洛先生感到多么于心不忍(他总是这样),但是乔金斯先生死也不肯放松。天使斯潘洛的心和手一直都是张开的,可是让魔鬼乔金斯给管住了。直到后来,到了我年纪大一点时,我才想到,我亲身经历过的,还有另外一些单位和机构,那儿的人也是用斯潘洛-乔金斯事务所的这种手法来办事的!
当时我们就讲定,我可以随意在什么时候开始我那一个月的试习期,我姨婆也不必待在伦敦,一个月试习期满后,她也不必再来,因为以我为主体签订的合约,可以寄到家里让她签字。商量到这里,斯潘洛先生提议马上就带我去法庭,让我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由于我也很想知道这一情况,我们便起身去看法庭了,让姨婆留下。她说,她可信不过那些地方,我想,她这是把所有法庭都看成随时会爆炸的火药厂了。
斯潘洛先生带我走过一个砖石铺地的院子,院子四周是整齐的砖房,从门上标着的那些博士的名字来推断,这些就是斯蒂福思对我说的那些学问渊博的辩护士们的官邸了。我们穿过这个院子后,进了位于左首的一间阴森森的大房间,我觉得这很像个小教堂。屋子的上首一头,有栏杆隔开,里面有一个马蹄形的台,台两侧老式舒适的餐厅椅上,坐着几位穿红色长袍、戴灰色假发的绅士。我发现他们就是前面提到的博士。在马蹄形台的弯曲处,上面有一张讲台似的小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半闭着眼睛的老绅士。要是我在鸟棚里看到他的话,准会把他当成一只猫头鹰的。可是我听说,原来他就是首席法官。在马蹄形台子凹进的部分,也就是说跟地面差不多高的地方,有几位跟斯潘洛先生同样级别的绅士,他们也都穿着白毛皮镶边的黑色长袍,坐在一张绿色的长桌后面。他们的领饰都又硬又挺,我觉得他们看上去都很神气。不过后来我发现,说他们神气,实在是冤枉了他们,因为当他们中的两三位,站起来回答首席法官的问话时,我从来没见过比他们更温顺的人了。作为代表旁听审判的,只有一个围围巾的男孩,和一个偷偷从口袋里掏面包屑吃的破落户,他们正在法庭中央的一个火炉旁烤火。打破这儿死气沉沉冷寂气氛的,只有火炉发出的吱吱声和一位博士的说话声。这位博士正在整整一图书馆的证据中漫游,偶尔停下来发表一点议论,就像长途旅行中在路边的小客栈里停下休息一下似的。总之,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参加过像这般舒适安逸、昏昏欲睡、古色古香、忘记时间、脑疲眼乏的小小家庭聚会。我心里想,如果得以加入,不管担任什么角色,都是十分舒服的,让人有如吸鸦片之感——只是别作一个打官司的当事人。
对于这个隐蔽之地,如梦似的情景,我感到非常满意,就对斯潘洛先生说,看过这儿就够了,于是我们就回到事务所,然后就跟姨婆一起离开博士公堂。当我们走出斯潘洛-乔金斯事务所时,我感到自己非常年轻,因为那些文书雇员都用笔互戳,朝我指指点点。
我们回到了林肯法学院广场,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新的意外,只有一头拉小贩的果菜车的倒霉驴子,引起我姨婆痛苦的联想。平安回到旅馆后,我们又就我的计划作了一番长谈。我知道姨婆急于想回家,火警、饮食、扒手全都苦恼着她,使她在伦敦不得有半个小时的安宁。所以我劝她不必为我放心不下,让我独自留下来自己照顾自己好了。
“虽然,到明天,我来这儿还不到一个星期,不过我也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我亲爱的,”姨婆说,“在阿戴尔菲区有一小套带家具的公寓要出租,特洛,给你住再合适不过了。”
她说了这几句简短的开场白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心地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广告,上面说,阿戴尔菲区的白金汉街有一套带家具的公寓出租,精致合宜,俯视河景,适合作年轻绅士——不论是否为法学会成员——之幽雅住所,租金低廉,立时即可迁入。如因条件所限,仅住一月亦可。
“哦,这正是我要找的,姨婆!”我说道,想到我能独住一套房间,好不神气,脸都红了。
“那就走吧,”姨婆回答,立刻戴上她一分钟前刚摘下的帽子,“我们去看看。”
我们就去了。广告上说租房可找同一幢屋的克拉普太太,于是我们就拉门铃,以为就能通知到克拉普太太。可是直到我们一连拉了三四次门铃,才好不容易使她跟我们见面。她终于出现了,是个粗壮高大的女人,穿一件紫花布长袍,下面露出法兰绒衬裙的荷叶边。
“请你让我们看看你那套要出租的房间,太太。”姨婆说。
“是给这位先生住吗?”克拉普太太说,伸手到口袋里掏钥匙。
“是的,给我的这个外孙住。”我姨婆说。
“那套房间给这位先生住真是太好了!”克拉普太太说。
于是我们上了楼。
这套房间就在这幢房子的顶层——这是我姨婆认为很重要的一点,因为离太平门近——有一个半明半暗的小门厅,你在这儿几乎看不清东西,有一间黑暗的小食具间,这儿什么也看不见,还有一间起居室,一间卧室。家具相当旧,不过对我来说,已经很不错了。果然,窗外就是泰晤士河。
既然我喜欢这地方,我姨婆和克拉普太太就退到食具间里去讨论租金的事了,我则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几乎不敢奢望自己居然有幸能住上这样一套高贵的房间。经过一段时间一对一的格斗后,她们回到了起居室,我从克拉普太太和我姨婆的脸上看出,租约已经订好了。我大为高兴。
“这些家具,都是前一位房客的吗?”我姨婆问道。
“没错,是他的,太太。”克拉普太太回答。
“他怎么了?”我姨婆问。
克拉普太太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一面咳,一面费劲地断断续续说:“他在这儿病了,太太,后来——咳!咳!咳!哎呀,我的天!——他死啦!”
“喂!他怎么死的?”我姨婆问道。
“嘿,他呀,太太,喝酒喝死的,”克拉普太太像说悄悄话似的低声说,“还有烟。”
“烟?你说的不是烟囱的烟吧?”我姨婆说。
“不是的,太太,”克拉普太太说,“是雪茄烟和烟斗。”
“不管怎么样,特洛,这不会传染。”我姨婆转向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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