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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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良心说,我可不能十分肯定那不是你的错。你猛冲猛拼,硬闯硬钻,那样无休无尽,弄得我简直没有奋斗的机会,而只好怠惰休憩。
不过,天慢慢亮了,在这种时候谈论一个人的过去,总有点儿令人丧气吧。趁我还没走,让我转个话题。”
“那么好吧!为了那个漂亮的证人,跟我干一杯,”斯揣沃说着,拿起了他的酒杯。“你是不是转到一个愉快的话题上来了?”
显然没有,因为他又垂头丧气了。
“漂亮的证人,”他嗫嚅着,低头朝自己的酒杯里看。“今天白天和晚上我已经跟证人打够了交道;你那位漂亮的证人是谁?”
“特别引人注目的那位大夫的女儿。”
“她漂亮!”
“难道不?”
“不。”
“唉,我的天哪!她是法庭上下众口交赞的呀!”
“什么法庭上下众口交赞!谁封老贝雷是判断美丑的法官?她不就是个金黄头发的玩具娃娃吗?”
“你知道吗,西德尼,”斯揣沃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说着,还用一只手在他那面色红润的脸上慢慢抹了一把;“你知道吗?那时候,我相当肯定,你同情那个金黄头发的玩具娃娃,而且很快就看出那个金黄头发的玩具娃娃出了什么事。”
“很快就看出出了什么事!假如一个女孩子,管她是娃娃不是娃娃,在一个男子汉的鼻子尖儿底下昏了过去,那他不用望远镜也能够看见的。我跟你干杯,可是我不觉得她漂亮。现在我不想再喝了;我要去睡了。”
主人手持蜡烛跟随他走在楼梯上,照着他下楼,这时候,清凛的晨光已经透过沾满污垢的窗户在向里窥望了。他走出这幢房子的时候,外边冷冷清清,天空阴沉沉的,河水(14)幽暗浑浊,整个景象犹如一片毫无生气的荒漠。一股一股刮起尘土的旋风在清晨疾风的风头前到处飞旋,仿佛荒漠中的尘沙已经在远方高高卷起,那飞在前头的尘沙已经开始弥漫在整个城市。
这个人身上是荒废了的精力,身边是荒废了的沙漠,他走的那条路穿过一个寂静无人的地坪,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上,有一会儿工夫,他看到了一种由崇高志向、自我节制和坚韧不拔所构成的幻景,展现在他眼前。在这幻景中的美丽城市里,空中有游廊画馆,从中爱情和恩宠向他投以青睐;有花圃果园,其中生命之果累累垂枝,希望之泉在他眼前粼粼闪光。这些幻景,倏忽即逝。他走进一群楼房的天井,爬上一间高高的屋子,和衣倒在一张没人收拾的床上,而那床上的枕头则让荒废了的眼泪濡湿。
太阳无精打采地冉冉升起,它所普照的景物再也没有比这个人更令人痛心的了。他富有才能,情感高尚,但却不善于运用这些才能和情感,不善于帮助自己和获取自己的幸福。他意识到自己身上这种病害,但却任凭它将自己蚕食殆尽。
本章注释
(1)
英国18世纪酒风极盛,妇孺皆饮。
(2)
罗马神话中酒神巴克科斯之女祭司,她们于酒神节时狂歌乱舞。
(3)
为英国地方性处理轻微案件之法庭。
(4)
当时英国法庭一年分四期开庭:希勒里节期(1月11日至31日);复活节期(4月15日至5月8日);三一节期(5月22日至7月12日);米迦勒节期(11月2日至25日)。
(5)
黑背豺相传为一种专为狮子捕食的动物,类似我国传说为虎捕食的伥鬼。狮子在英语中早有红人儿、宠儿之意;黑背豺则成了为人作嫁者的代称。
(6)
原文suit
and
service为英语习语,本为英国中古时代佃户为封建主出席领邑法庭及对封建主尽忠之意。
(7)
伦敦古建筑,坐落在法庭集中的地段,因建造简陋而得名。
(8)
杰弗瑞(1648—1689),英国大法官,以酷吏闻名。
(9)
斯揣沃给卡屯取的绰号。
(10)
一种英国人当时常用的饮料,以数种酒及柠檬、白糖等兑成。
(11)
因此案有关国事犯,故提起公诉,其证人则代表皇家。
(12)
英国著名公学之一,学校以其所在地名命名。卡屯早年曾受良好教育。
(13)
指斯揣沃出生。
(14)
指泰晤士河。
第六章 宾客数百
马奈特大夫幽静的寓所,坐落在离叟候(1)广场不远的大街上一个幽静的拐角。时间的波涛在那桩通敌案审判事件之后已经翻滚奔流了四个月之久,并载着公众对它的那些兴趣和记忆,长驱入海。就在此时,一个天气晴和的星期天下午,加维斯·劳瑞先生从他居住的克勒肯维尔沿着阳光灿烂的大街步行前去与那位大夫共进正餐。经过数次复发不顾一切地秉公办事的老毛病,劳瑞先生已经成了这位大夫的朋友,而大街上那处幽静的拐角,就是他生活当中一个阳光灿烂的部分。
在那个晴和的星期天下午,劳瑞先生很早就朝叟候走去。这是出于三种习惯性的原因。首先,因为每逢晴和的星期天,他常在正餐前和大夫与露茜一起出去走走;其次,因为在气候不宜人的星期天,他惯于作为通家好友和他们一起聊天、读书、凭窗眺望,一般总是这样度过这一天;再次,他也偶有一些难以精微细致掌握分寸的问题需要解决,并且知道大夫的治家之道是怎样指出那时正是解决问题的恰当时机的。
在伦敦,再也找不到一处比大夫居住的更为古雅别致的拐角了。没有道路从这里穿过,大夫住宅的那排前窗面临一带赏心悦目的小小街景,那街上具有一种令人舒畅的幽静气氛。那些年月,牛津路(2)以北建筑稀少,在如今已经消失的田野上,灌木繁茂,野花盛开,山楂烂漫。正因如此,乡野的空气在叟候畅通无阻,生气勃勃,而不是像一个无家可归的迷路乞丐进入教区那样无精打采;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还有许多南墙,到了节气,那上边的桃树果实累累。
在一天的前半晌,夏日的骄阳明晃晃地射进这个拐角;而在大街给晒得渐渐热起来的时候,这个拐角又有了树荫,尽管树荫并不深邃,你仍然可以隔着它们看到一派耀眼的阳光。这是一处清凉的所在,肃穆但却欢快,是一个能够反射各种回声的奇妙处所,又是一个躲避喧嚣闹市狂风恶浪的港口。
在这样的一所停泊处必有一只宁静的小舟,而这里是有。大夫占用了一所安静房子的两层楼。据揣测,这所房子里白天有好几种行业从事活动,不过哪天也几乎听不见它们的动静,而到了夜晚,则一概停业。
住宅背后有一栋大楼,和那所房子只有一院之隔,院内有一棵法国梧桐,绿色的叶子簌簌作响。据说这栋楼里在制作教堂的风琴,雕镂银器,还有个什么神秘的巨人打造黄金,他从前厅的墙上伸出一条金臂(3),——仿佛他已经把自己打造成了黄金,而且跃跃欲试,要把所有来访者都变成这样。所有这些生意,或那一个据说是住在楼上的单身住户,或那个自称在楼下有一个不景气的前柜的马车饰物匠,都几乎从未有人听见或是看见,偶尔会有一个走错路的工人身穿上装(4)穿过前厅,或者一个生人向那里探头探脑,偶尔会隔着院子远远传来叮当一响,金巨人砰地一锤。不过这些只是仅有的几次例外,用来说明房子后面梧桐树上的麻雀和前面街角拐弯处的各种回声,从星期天清晨到下个星期六夜里,一贯是在自行其是。
马奈特大夫在这里接待的病人,都是那些听到他过去的名气和在私相传述他身世当中重振的声誉之后,慕名而来的。他具有科学知识,他进行精巧灵活的实验时小心谨慎、技术纯熟,也使相当数量的人前来就其他一些方面向他求教,所以他的收入,足敷支出。
那个晴和的星期天下午,加维斯·劳瑞先生拉大街拐角那所安静房子的门铃时,这些都是他所了解、关心和注意的事情。
“马奈特大夫在吗?”
等会儿就回来。
“露茜小姐在吗?”
等会儿就回来。
“普若斯小姐在吗?”
可能在,不过使女却不可能预料普若斯小姐的意思到底是承认还是否认这个事实。
“那么我就自在吧,”劳瑞先生说,“我就上楼去。”
尽管大夫的女儿对于她出生的那个国家一无所知,她却显示出有一种天生就从那里获得的那种花钱少、办事多的本领。这正是这个国家最实惠宜人的特点之一。家具尽管简单,可是配置上了那么多小小的装饰品,虽不值钱,但它们所反映出来的情趣与爱好,却显得赏心悦目。屋中从大到小每个物件的安置,种种颜色的搭配,那优雅的变化和对比,都出自精心构想,出自巧手、明眼、慧心,它们本身让人一见就心情舒畅,而且它们是那样能够表现安排它们的人的无穷意韵,因此,劳瑞先生站在那儿四下打量的时候,就是那些椅子和桌子仿佛也都带着他在这种时候非常熟悉的某种特殊表情向他提问:他是否满意?
在这一层楼上有三间屋子,它们之间的门都是开着的,这样空气就可以在三间屋子里畅行无阻地流通。劳瑞先生从一间屋子走进另一间屋子,愉快地看到,在他周围所看到的一切东西都有一种奇妙的相似之处。第一间是最好的一间屋子,里边有露茜的鸟儿、花儿、书籍、书桌、工作台和一盒水彩颜料;第二间是大夫的诊疗室,也作饭厅用;第三间,院内的梧桐树在里面洒下了摇曳不定的斑驳树影,这是大夫的卧室,在一个屋角,放着已经不用的制鞋凳子和一盘工具,很像放在巴黎圣安东区酒铺旁边那栋昏暗房子五层楼上的那种样子。
“我真奇怪,”劳瑞先生四下打量了一番,停下来说,“这些东西让他想起他所受的那些苦难,可他还保留着!”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使他吃了一惊。
这是由那个粗野、通红、手劲很大的妇人普若斯小姐发出的。劳瑞先生在多佛皇家乔治旅馆初次和她相识,从那以后越来越熟了。
“我本该认为——”劳瑞先生开始说。
“去吧!你本该认为!”普若斯小姐说;于是劳瑞先生就不言语了。
“你怎么样?”那位女士接着问,语气严厉,但却似乎是为了表示她对他并非怀有恶意。
“我很好,我谢谢你,”劳瑞先生柔顺地说,“你怎么样?”
“没什么好吹的,”普若斯小姐说。
“确实?”
“啊,确实!”普若斯小姐说。“我真为我的花大姐(5)心烦啊。”
“确实?”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再说‘确实’了吧,不然你就要把我烦死了,”普若斯小姐说。她的脾气可和她的块头不相称,是简短精悍的。
“那么是真的?”劳瑞先生为了改正这样说。
“是真的这话,也够糟的,”普若斯小姐回答,“不过好一点儿了。是呀,我正心烦呢。”
“我可以问问是什么原因吗?”
“我不想让整打整打的人,根本配不上花大姐的,上这儿来追她。”普若斯小姐说。
“真有整打整打为这个来的?”
“成百成百的,”普若斯小姐说。
每逢人家对她提出的见解表示疑问,她总要将它加以夸张,这正是这位女士的特点,正像是她那个时代以前和以后都不乏见的其他某些人的特点一样。
“我的天!”劳瑞先生说了这样一句他所能想到的最为稳妥得体的话。
“从这个小心肝儿十岁起,我就和她住在一起,或者说是这个小心肝儿和我住在一起,还为这给我付工钱,你可以拿出书面证明来,但凡我不花分文就能供养我自己或者供养她,那她确实就不必这么做了。跟她住在一起可真是为难。”普若斯小姐说。
劳瑞先生弄不清楚她那为难之处,所以摇了摇头。他将自己身上这样一个首要部位当作了一件万能法宝来利用。
“各式各样的人接连不断地来,没有一点点配得上这个宝贝儿的,”普若斯小姐说,“从打你开了那个头——”
“我开了那个头,普若斯小姐?”
“你没有?谁让她爸爸又活过来的?”
“噢!要是这就算是开了那个头的话——”劳瑞先生说。
“我想,那总不算是结了尾吧?我说的是,从打你开了那个头,那可就够为难的了;并不是我要挑马奈特大夫的什么毛病,且不提他不配有这个女儿,当然这不能怪罪他,因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能指望有谁能配得上有这样一个女儿。可是从那以后,一大群一大群的人就跟着他来了(对他我还能原谅),要把花大姐的爱从我这儿抢走,这可就是两倍三倍地叫人为难了。”
劳瑞先生知道普若斯小姐嫉妒心重,但是到这个时候他也了解到,她虽然表面上刁钻古怪,却是一个没有私心的人。这种人只能在女子中间找到,她们为了纯真的爱恋和仰慕,甘愿俯身为奴,侍奉她们已经失去的青春,侍奉她们生来未有的美丽,侍奉她们从未有幸享受的良好教养,侍奉她们自己那惨淡一生从没承受其垂顾的光辉前程。劳瑞先生清楚地知道,在这颗心里,除了忠心耿耿地服侍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了;它是那么知恩图报,那么毫不掺杂钱财之念,劳瑞先生对此怀有高度的崇敬,因此,按照他在自己心目中所给予她的应得安排——我们大家多多少少都做过这种安排——把她放得比许多女士都更接近那些较低等级的天使(6),尽管那些女士在“自然”与“人工”(7)两个方面所受的恩惠都与她有天壤之别,而且在台鲁森银行的账簿上又有盈余。
“除了一个人以外,从来没有,也不会有配得上花大姐的人,”普若斯小姐说,“那人就是我弟弟所罗门,要是他这一辈子没出过那个差错的话。”
于是又一次,劳瑞先生询问起普若斯小姐个人的身世,结果确定了这样的事实:她弟弟所罗门是个毫无心肝的恶棍,他剥光了普若斯小姐所有的一切,用于投机事业,并使她永远陷于贫困之中,而自己一点也不感到内疚。普若斯小姐对所罗门坚信不疑(这小小一点差错对此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这对劳瑞先生是一桩十分紧要、不可忽视的事,并且因此而加深了他对普若斯小姐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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