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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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祝马奈特小姐!”
卡屯干杯的时候直盯着他朋友的脸看着,把酒杯从自己的肩膀头上往后甩到墙上,摔得粉碎(3),然后打铃,要来了另外一只。
“黑天扶上一辆马车的可是一位漂亮小姐呀,达奈先生!”他一边说,一边把他那只新高脚杯斟满。
回答只是眉头微微一皱和简短的一声“是的”。
“那番怜惜和那番流泪可是来自一位漂亮小姐的呀!你对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做这样一种怜悯和同情的对象,受到性命攸关的审判也值得,是不是,达奈先生?”
达奈还是一句话也没回答。
“我把你的口信传给她,她听了高兴极了。并不是她表现出来了她很高兴,不过我想她是那样的。”
这样一说倒是及时提醒达奈想起,这位令人不快的朋友出于自愿帮助他渡过了这一天的难关。他把话题转到了这个方面,并感谢了他的帮助。
“我既不想让人感谢什么,也不应该让人感谢什么,”这就是他漫不经心的答话。“第一,这算不得什么;第二,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达奈先生,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欣然愿闻,这也是对你的帮助的一点小小报答。”
“你觉得我特别喜欢你吗?”
“真的,卡屯先生,”这一位不知所措地答道,“我还从来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呢。”
“那么你现在问问自己这个问题。”
“照你的所作所为看,你仿佛喜欢,可是我觉得你并不喜欢。”
“我也觉得我并不喜欢,”卡屯说。“我开始觉得你的理解力很好了。”
“虽然这样说,”达奈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打铃,“我希望这丝毫不妨碍我叫人算账,也不妨碍咱们双方都不伤和气地分手。”
卡屯答道,“一辈子也不会!”达奈打铃。“全部账你都付吗?”卡屯说。他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又说,“那么酒保,给我再拿一品脱跟这一样的酒来,十点的时候来叫醒我。”
夏尔·达奈一边付着账,一边站起身来,并祝他晚安。卡屯没有回祝,带着一种有些威吓或是挑衅的神情也站起身来,并且说,“最后再问一句,达奈先生,你认为我醉了吗?”
“我想你一直在喝,卡屯先生。”
“你想?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在喝。”
“既然我必须这样说,那就说我知道吧。”
“那么你也同样知道是为什么。我是个不得志的苦力,先生。我不关心世上任何人。世上也没有任何人关心我。”
“太令人抱憾了。你本来是可以更好地施展你的聪明才智的。”
“也许是这样,达奈先生;也许不是。不过,别拿你那副清醒的脸子自鸣得意了,你并不知道它可能会落到哪步田地呢。晚安!”
剩下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这个怪人拿起一支蜡烛,走到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前面,反复端详自己。
“你特别喜欢那个人吗?”他对着自己的形象咕噜着说,“你为什么要特别喜欢一个跟你相像的人呢?你身上并没什么可喜欢的,这你知道。啊,你这个混蛋!你让自己起了什么样的变化呀!一个人向你表明,你已经沦落到了怎样的地步,以及你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你就跟他亲近,这可真算得上一个正当理由!要是跟他换个地位,那你就也会像他一样受到那样一对蓝眼睛的青睐,也会像他那样受到那副激动的脸儿的同情?再接下去说呀,用简单明了的话说出来呀!你恨这个家伙。”
他从他那杯中之物寻求安慰,几分钟之内就把它喝得一干二净,随即枕着胳臂睡着了,头发披散在桌子上,那蜡泪流下来,像一条长长的裹尸布似的,落在他的身上。
本章注释
(1)
原文为:You
have
laid
me
under
an
obligation
to
you
for
life-in
two
senses.“for
life”有双重意义。
(2)
一种将脖子和双手枷住的刑具。
(3)
当时英国有此习惯:与朋友共饮中,每人可以提议为自己心目中爱慕的女性祝酒,干杯后,以摔碎酒杯为快。
第五章 为狮猎食
 那是纵酒的年月,(1)大多数人都滥饮无度。“时光”已经使这种风习大大改善,当时一个人一夜之间所吞咽的无损于其正人君子声誉的酒量,如今即使不增不减恰如其分地说出来,似乎都像是荒谬地过甚其词了。对这种巴克坎忒斯(2)式的嗜好,饱学的法界一点儿也不亚于饱学的其他各界。而斯揣沃先生迅速地硬闯硬钻,这时已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在嗜酒这方面也像在法界钻营竞争中一样,不比任何法界中人落后。
斯揣沃先生既为老贝雷的宠儿,又为治安法庭(3)的宠儿,已经小心谨慎地一层层凿通了他爬着的那座梯子低处的几级。这时治安法庭和老贝雷都不能不格外召唤他们的宠儿投入他们那急不可待的怀抱;于是斯揣沃又跻身于高等法院首席法官尊前,他那红光满面的脸儿从假发花坛中开放出来,恰似群芳满园、花枝招展当中硬挤进了一朵硕大无朋的向日葵。
律师界一度曾经注意到,斯揣沃先生能言善辩,而且肆无忌惮,机敏灵活,敢作敢为,但在同时,他却并没有从一堆供述当中撮其精要的本领,而这本是辩护律师业务训练当中至为重要和不可或缺的条件。但是后来,在这方面他渐渐有了明显的进步。他承办的业务越多,他似乎变得越有能力撮取精义要髓;不管他和西德尼·卡屯一起坐着痛饮到夜里多晚,到早晨他对他的论点总是了若指掌。
西德尼·卡屯,这个最懒散也最没有出息的人,是斯揣沃最得力的助手。这两位在希勒里节期到米迦勒节期(4)之间一起所喝的酒,简直可以浮起一艘皇家的船来。斯揣沃不管在什么地方办理案件,从来少不了双手插在衣兜里,两眼盯着天花板的卡屯;他们一起去进行巡回审判,甚至在那里,他们也把他们的纵酒取乐一直拖延到深夜,于是谣言纷传,说看见卡屯在青天白日偷偷摸摸、摇摇晃晃往他的寓所走,像一只浪荡逍遥的猫。到头来,在诸如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人当中就渐渐传开,说尽管西德尼·卡屯并非一头狮子,他可是狮子的一只了不起的黑背豺(5),而且他就以他那种卑贱身份为斯揣沃出庭效劳(6)。
“十点啦,先生,”酒菜馆的人叫道,刚才卡屯曾嘱咐此人叫醒他——“十点啦,先生。”
“怎么回事?”
“十点啦,先生。”
“你是什么意思?夜里十点了吗?”
“是啊,先生。你老告诉我要叫你。”
“噢,我想起来了。很好,很好。”
他蒙眬之间想再睡一会儿,却因那人不停地把火拨了五分钟而巧妙地把他这种睡意打消了。他站起身,把帽子扣在头上,走了出去。他拐进了圣殿区,在高等法院和纸楼(7)的石铺路面上来回走了两趟,使自己清醒过来,然后转进了斯揣沃的业务所。
斯揣沃的办事员已经回家,他在这种讨论中是从来帮不上忙的,斯揣沃本人开了门。他穿着拖鞋和一件宽松的睡袍,为了让自己更加舒服,光着脖子。他的眼圈带着粗野、疲劳、冷酷的样子,这从杰弗瑞(8)之流的画像开始,在他这一阶级所有放荡之徒身上都能看到,而且能够透过各式各样艺术加工、改头换面,从各个“纵酒时代”的画像上找到痕迹。
“你晚了一点儿,记事本(9)。”斯揣沃说。
“跟平常差不多;也许晚了一刻钟。”
他们走进一间屋子,里面乱七八糟地摆着书册,扔着文件,生着旺火。一把水壶坐在炉架上,冒着热气。在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文件中间,一只桌子闪着光亮,上面放着大量的葡萄酒,还有白兰地和朗姆酒,还有糖,还有柠檬。
“我看得出你已经把你那瓶喝了,西德尼。”
“我想今晚是两瓶。我已经跟白天的当事人一起吃过饭了,或者说看着他吃过饭了——都是一回事!”
“西德尼,你提出有关验明正身的这一点真是难得。你怎么想到了这一点的?”
“我心想他是个相当漂亮的家伙,于是我又想到,要是我过去哪怕也有一点运气,我多半也就会是像这样的一种家伙了。”
斯揣沃笑得他那过早腆出来的肚子直发颤。“你和你的运气,西德尼!开始干活儿吧,开始干活儿。”
这个黑背豺十分阴郁地解开了他的衣服,走进隔壁一间屋子,带过来一大罐子凉水、一个脸盆,还有一两条毛巾。他一边把毛巾浸在水里,拧个半干,叠起来放在额头上,看上去样子非常难看,一边坐在桌旁说,“现在我准备好了!”
“今天夜里没有很多要摘录的东西,记事本。”斯揣沃看着他那些文件愉快地说。
“有多少?”
“只有两套。”
“先给我最糟糕的那套。”
“在这儿,西德尼,开动脑筋吧!”
这位狮子大王于是自己怡然自得地背靠沙发,在酒桌一边落座,而这位黑背豺则在这个桌子另一边,坐在他自己那张扔满文件的桌子旁,酒瓶和酒就在手边。双方都毫无节制地寄情酒桌,但是各有各的方式。狮子大王大半个身子斜依着,两手插在腰带里,看着火,间或拿起一份比较次要的文件晃晃;黑背豺紧锁眉头,聚精会神,低头伏案,甚至连眼睛都不随着伸出去拿杯的手转一下——那只手在找到杯子往嘴唇边送以前常常要摸索一两分钟。手头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出现难解难分的情况,这黑背豺就感到有必要站起身来,重新把毛巾浸湿。他走到水罐和脸盆那边,然后返回来,头上戴着古怪得难以描摹的头饰,因为他那么紧张严肃,这东西就显得更加可笑了。
最后,黑背豺终于为狮子大王拼凑出了一份简单明了的材料,于是就拿来供奉给他。狮子大王小心谨慎地拿起它来,从中撮出要点,并提出意见,黑背豺也帮助做了这两项工作。这些材料经过充分讨论,狮子大王又把手插在腰带中间,躺下琢磨。黑背豺则把一大杯酒灌下嗓子,又把毛巾蘸湿,蒙在脑袋上,来给自己提神,以便他备办第二道菜肴;这仍然是以同样方式提供给狮子大王的,而且直到早晨钟打三点,才处理停当。
“那么咱们现在办完了,西德尼,斟满一大杯五味酒(10),”斯揣沃先生说。
黑背豺摘下头上早就又热气腾腾的毛巾,浑身抖了抖,打了个哈欠和冷战,然后遵嘱照办。
“西德尼,你今天对付那些皇家证人(11)很是精明练达。每个问题都恰中要害。”
“我总是很精明练达的,不是吗?”
“我不否定这点。是什么让你的脾气变粗暴了?加点五味酒吧,让它再和顺起来。”
这个黑背豺嘴里咕哝着表示反对,可是又遵嘱照办了。
“往日施鲁斯伯里学校(12)的那个西德尼·卡屯,”斯揣沃对比了他的今昔不禁点了点头,“还是那个跷跷板的西德尼·卡屯,一会儿上去了,待一会儿又下来了;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又垂头丧气。”
“唉!”这一位喟然长叹:“是啊,这同一个西德尼,同样的运气。就是那时候,我也是给别的孩子们做练习,而很少做自己的。”
“可为什么不做呢?”
“上帝知道。我想这是我的处世之道吧。”
他坐着,手插在衣兜里,腿伸到前边,看着火。
“卡屯,”他的朋友说着话,带着恃强称霸的神气挺起胸来,仿佛那炉箅是个铸造持久努力的熔炉,而唯一要为往日施鲁斯伯里学校的那个老西德尼·卡屯做的精妙之事就是把他硬塞进去,“你的处世之道是一条蹩脚之道,而且一向如此。你鼓不起干劲儿,找不到目标。看看我吧。”
“噢,真讨厌!”西德尼较为轻柔温和地笑了笑说,“你就别那么一本正经的了。”
“我过去是怎么完成我已经完成的事情的?”斯揣沃说,“我现在又是怎样做着我所做的事情的?”
“我想,一部分是通过雇用我来帮助你吧。不过,就是这样你也还够不上对我呼来喝去、神气活现的;你要干什么,你就干去。你总是走在前排的,而我反正总是呆在后面。”
“我就是得赶到前排去;我不是一落地就在那儿的,是不?”
“我那时候可没参加过你的那个仪式(13);不过我认为你那时候在。”说到这里,卡屯又笑了,于是他们俩都笑了。
“在施鲁斯伯里以前,在施鲁斯伯里期间,在施鲁斯伯里以后,”卡屯继续说,“你一直落在你那排里,我则落在我那排里。甚至咱们在巴黎学生区同学的那会儿,随便学点儿法文和法国法律,还有别的对咱们并没有多大用场的法国零碎儿那阵儿,你也总是有点名堂,而我总是没有名堂。”
“可那是谁的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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