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校对)第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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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恐怕你是不太舒服吧,卡屯先生?”
“没有。不过,马奈特小姐,我过的生活可不是有益健康的,对这样吊儿郎当的人能抱什么希望呢,或者说这种人自己又会抱什么希望呢?”
“这岂不是——请原谅,是我提起了这个话题——很可惜吗,如果你不能生活得更好点儿?”
“天晓得,这是一桩憾事!”
“那么为什么不改变这种生活呢?”
她又温和地看着他,发现他满眼含泪,感到又惊讶又难过。他回答的时候,声音里也像含着泪:
“要改变已经为时过晚了。我永远也不会比现在这样更好了。我会更加沉沦,还会每况愈下。”
他把一只胳膊肘支在她的桌子上,用手蒙着眼睛。然后是沉默,只有桌子在颤动。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变得这样软弱,因此很为他难过。他并未看她就知道她会这样,于是说:
“请原谅我,马奈特小姐,我想到要跟你说的话就泄气了。你肯听我说吗?”“只要这些话对你有好处。卡屯先生,只要这些话会使你更愉快,就会让我非常高兴。”
“你给我这么亲切的同情,愿上帝保佑你!”
过了一小会儿,他把脸露出来,沉着坚定地说:
“听了我的话别害怕,对我说的任何事情别畏缩。我像一个年纪轻轻就夭折了的人,我一辈子一直都会是这样。”
“不,卡屯先生。我肯定你一辈子最好的年华还在后面,我肯定你会完完全全无愧于你自己。”
“让我说无愧于你吧,马奈特小姐,虽然我更清楚地知道——虽然在我自己卑微的内心不可思议的深处我更清楚地知道——我永远不会忘了这点!”
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他谈到对自己已经绝望,这使她放宽了心,也使得这次交谈与任何其他可能会有的交谈都截然不同。
“如果以前真有可能,马奈特小姐,你对现在你看见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正如你所知,他是一个自暴自弃、疲弱不堪、酒醉昏昏、滥用生命的可怜虫——的爱以爱相报,那么他尽管会感到幸福,他此时此刻也还是会意识到,他只会把你带向不幸,带向忧愁和悔恨,使你受轻贱,使你失体面,把你和他一起拖垮。我很清楚你对我不可能有任何柔情;我对柔情也无所求;我甚至因为你不可能对我有柔情而庆幸。”
“撇开这点,难道我就不能救你吗,卡屯先生?难道我就不能将你——再请你原谅!——召回到一条更好的道路上来吗?难道我就不能用任何方式报偿你的肺腑之言?我知道这是一种肺腑之言,”在稍稍迟疑之后,她流着发自内心的眼泪很有分寸地说,“我知道你不会跟任何人说这番话,难道我不能把这件事变成有利于你的好事吗,卡屯先生?”
他摇了摇头。
“什么也变不成。不成,马奈特小姐,什么也变不成。如果你再接着听一小会儿,你所能为我做的也就都做了。我希望你能知道,你一直是我心灵中最后的一个梦。自从我看见了你和你父亲在一起,看见这个由你安置起来的这样的一个家,就把我本来以为早已在我心里彻底消失了的幻影又惊动起来了,我的颓唐消沉也就达到了从来没有过的严重程度。自从我认识了你,我一直被一种我本来以为再也不会来指责我的悔恨之情所困扰,而且一直听到过去那种我本以为永远沉默了的催我奋发向上的声音,又在对我悄悄耳语。我一直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想法,要重新振作,重新开始,去掉懒散放荡的习惯,继续进行那已经放弃了的奋斗。这是一场梦,完全是一场梦,到头来是一场虚空,只剩下那个做梦的人还躺在原来的地方,但是我希望你知道,这梦是你激起的。”
“这场梦什么也没剩下吗?噢,卡屯先生,再想想!好好想想!”
“不会,马奈特小姐;从头至尾我始终知道我自己完全不配。而我一直还是情不自禁地,现在仍然还是情不自禁地希望你知道你是以怎样一种突如其来、不可抗拒的力量点燃了我这一堆死灰,让它着起火来——不过,这火离不开它那由我本身而来的本性,什么也激不起,什么也照不亮,毫无补益,悠悠忽忽燃烧净尽。”
“这都是因为我命乖运舛,卡屯先生,才让你落得比你认识我以前更加不幸——”
“别这么说,马奈特小姐,因为如果有任何可能的话,你早已让我改邪归正了,你绝不会是让我每况愈下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既然你所说的你那种思想状况多少是受了我的影响——如果我能说清楚的话,我的意思就是这样——难道我就不能运用这影响来为你效劳?难道我就没有一点能力来为你做点好事?”
“我现在所能做的最好的事,马奈特小姐,我已经到这儿来完成了。让我在我那陷入歧途的余生,终生终世永志不忘我曾对你倾吐积愫;而且直到此刻在我身上还剩有一点使你尚能为之悲叹、怜惜的东西。”
“我怀着最大的热诚全心全意地一再请求你相信的是,你是可能有更好的前程的。卡屯先生!”
“再也别请求我相信这个了,马奈特小姐,我已经试验过自己了,我知道得更清楚。我让你苦恼;我很快就要说完了。在我回顾今天的时候,你是不是可以让我相信,我生平最后的一番肺腑之言是紧藏在你那纯洁无瑕的胸中,而且它是在那儿独自安卧,不会由任何人分享?”
“假使这会使你得到安慰的话,那是可以的。”
“甚至你至亲至爱的人也不会?”
“卡屯先生,”她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停了一下才说,“这秘密是你的,不是我的;我答应要珍重它。”
“谢谢,我再说一遍,愿上帝保佑你。”
他把她的手放在他自己的嘴唇上,然后向门口走去。
“马奈特小姐,别担心我还会对你再提这些话,我决不会再提了。哪怕是我死了,都不会比这更保险。在我死的时刻,我要把这个美妙的回忆视为神圣而珍藏——还要因为它而感谢和祝福你——那时我就会想起,我最后的自我剖白是对你作的,而且我的名字、过错和不幸都恬静地安息在你心中。除此之外,我祝愿你心境轻松愉快!”
他的样子和往常迥然不同,再想到他是如此自暴自弃,而且日复一日压抑、沉沦得那么厉害,露茜为他难过得哭了,他停步回头看着露茜。
“别不安!”他说,“我是不配得到这样的感情的,马奈特小姐。再过一两个小时,那种我虽然看不起,可是又向他们屈服的下流伙伴和下流习惯,就会让我变得比随便哪一个沿街爬着走的下流坯都更不配得到像这样的眼泪。别不安!不过,在我内心深处,我对你要永远是我现在这种样子,尽管在外表上我还会是你在此以前所一向看到的那种样子。我对你所做的倒数第二个请求就是,你得相信我这一点。”
“我会的,卡屯先生。”
“我最后的请求就是这一点;在提出这个请求的同时,我还要为你辞去你的一位客人,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和他之间没有一点意气相投之处,而且在他和你之间还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我知道,说这个毫无用处,可是它发自我的心灵深处。为了你,也为了你的任何亲人,我愿意做任何事。如果我的命比较好的话,如果我有什么机会或是能力作出牺牲的话,那么我心甘情愿为你和你的亲人做出任何牺牲。尽可能把我记在心里,请你在寂静无人的时候想着,我在这件事情上是热切真诚的。总有一天,那一天是不久就要到来的,那时在你身上会结成新的纽带——那纽带会把你更加深情、更为有力地联结在你使它如此生辉的那个家上——那是永远使你神采俊逸、欢欣愉悦的最珍贵的纽带。噢,马奈特小姐,在一个幸福父亲面孔的小照仰望着你的脸的时候,在你看到你自己光彩照人的美丽形象跃然重现在你膝下的时候,请你常常想着有这样一个人,他为了保全你身边一个你所钟爱的人的生命,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说,“别了!”说了“最后一次愿上帝保佑你!”然后离开了她。
本章注释
(1)
圣殿区里有很多方院、花园,为学法律的学生及律师等法界人士所居。
(2)
英格兰西南部一郡。
第十四章 正经商人
杰瑞迈亚(1)·克软彻先生在弗利特街坐在他的板凳上,身边是他那个长得令人望而生畏的淘气精,每天都有各式各样人和物熙来攘往,映入他的眼帘。在一天当中那些繁忙的钟点里,坐在弗利特街上,有谁能不让那接连不断来来去去的行列弄得眼花耳聋!一行总是随着太阳一起朝向西方,另一行又总是背着太阳朝向东方,这来来去去的又总是朝向太阳落山处红紫色山峦外的那些平原(2)。
克软彻先生嘴里衔着草棍儿,坐着看这两股洪流,就好像那个没开化的乡巴佬(3),几个世纪一直守在那里看着一条河流——不过杰瑞并不期待这两条洪流会流干。他决不会抱着这种希望,因为他的进项当中有一小部分是来自他把那些胆小女人(大多体态丰满,而且已经年过半百)从靠近台鲁森的此岸引渡过那阵阵车水人潮,到达彼岸。这样伴送过客,每一次的时间虽然短暂,可是克软彻先生对每一位太太的关切,却从未达到要表示强烈愿望的地步——希望有幸能为她们的健康长寿干杯。而也就是靠由此善意而得的馈赠,他正如刚才提到的,扩充了他的财源。
过去有一位诗人坐在公共场所的凳子上,眼睛看着人们沉思冥想(4)。现在克软彻先生坐在公共场所的凳子上,不过他并非诗人,尽可能不去沉思冥想,而是四处打量。
到底,他赶上了这样一个节令:人群稀少,很晚还在赶路的女人稀少,他的业务一般说来很不景气,致使他在心中大生疑惑:克软彻太太必定是在用某种特殊的姿势“下跪”;正在这时候,一股不同寻常的人流从东向西朝弗利特街倾泻而下,吸引了他的注意。克软彻先生朝那个方向一看就弄明白了,某种送葬的行列正在走过来,而且还有一群人反对这宗葬礼,在那儿起哄。
“小杰瑞,”克软彻先生扭头对他的那位子嗣说,“是出殡的。”
“好哇,爸爸!”小杰瑞喊道。
这位年轻先生意味深长、难以言喻地发出了这样一种狂欢大喜的声音。这位年长先生觉得这样大叫很犯忌讳,于是他瞧准了机会,狠狠扇了年轻先生一个耳刮子。
“你是啥意思?你嚎啥?你想给你自己的父亲递什么暗号,你这个小流氓?这小子让我操够了心!”克软彻先生说着,把他打量了一番。“他还有他嚎的那一声好哇!别再让我听见你出一点声儿,要不你就得尝尝我的厉害。听清没有?”
“我没使坏,”小杰瑞摩挲着半边脸分辩。
“那就别说了,我不想听你那个没使坏。站到那边凳子上去,看着那群人。”
他儿子照办了,人群也走了过来;他们在一口黑魆魆的棺材和黑魆魆的送葬车周围叫着、嘘着,那辆车里只有一个送葬的人,他那身黑魆魆的穿戴使人一看就认为,在那种情况下要维持体面,那是必不可少的。不过,当时那种情况看来是绝不会让他痛快的:越来越多的乌合之众围在车周围,拿他取笑,朝他做鬼脸,不停地大吼大叫:哟,一伙密探!啧啧!哟哈!一伙密探!还夹杂着许多恭维话,数量之多,态度之狠,简直难以言传。
每次送葬都是特别吸引克软彻先生的事;每次有送葬的路过台鲁森银行,他总是聚精会神,变得十分兴奋。正因如此,一伙送葬的有这样多得不同寻常的人参加,自然更让他大为兴奋,于是他朝头一个迎面跑过来的人问道:
“那是什么,老哥,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那人说,“一伙密探!哟哈!啧啧!一伙密探!”
他问另一个人,“那是谁?”
“我不知道,”那人答道,不过他虽然这样说着,却把两只手举到嘴前边拍着,还以一种惊人的狂热和无法遏止的激动高声吼叫,“一伙密探!哟哈!啧啧,啧啧!一伙密探!”
终于,一个对这件事的是非曲直了解得更清楚的人撞到他身上,于是从这个人口中他了解到,这是给一个叫罗杰·克莱的人送葬。
“他原本是个密探吗?”克软彻先生问。
“老贝雷的密探。”这位向他报告的人答道。“哟哈!啧啧!哟!老贝雷的一伙密—探!”
“喂,是真的!”杰瑞惊呼起来,因为他想起了他旁听过的那次审判。“我见过他。死啦,他?”
“像一块死肉,”那一个答道,“没有半点活气啦。让他们出来呀!所有那伙密探!把他们揪出来呀!那伙密探!”
在什么主意也拿不出来的情况下,这个主意那么容易就给接受了,于是人群急切地随声附和,大声重复着把他们揪出来,把他们揪出来的建议,大家围着这两辆车乱喊,离得那么近,使它们都走不动了,只好停下来。这群人打开马车门,那个送葬的人给拖了出来,一刹那就落到他们手里了;可是他真机灵,那么有效地利用了时机,甩掉大氅、帽子、长帽带、白手绢和那么几滴象征性的眼泪,转眼间就溜之大吉,窜进旁边一条小街。
人们把这些东西撕得粉碎,乐不可支地向四面八方抛撒了一通,而那些做买卖的则匆匆关上店铺;因为在那种年头,乌合之众是肆无忌惮的,而且是十分令人胆寒的妖孽。他们差不多就要打开灵车,把棺材拉出来了,就在此时,更会出花招的人又提出了另外的主意,说是要在一片欢呼声中把它陪送到它的最后归宿。此时恰好非常需要切实可行的主意,所以这个建议也就在欢呼赞成声中给接受了下来,于是立即就有八个人挤进了送葬马车里边,还有十来个人簇拥在马车外面,另外还有很多人攀上灵车顶篷,尽可能想方设法趴在上面。杰瑞·克软彻先生就是打头阵的义勇之士当中的一个。他怯生生地把他那个蒺藜头藏在送葬马车最里面的那个角落里,躲开台鲁森银行那些人的眼睛。
那些主办丧事的人对送葬仪式发生的这些变化提出了某种抗议;可是马上就要到河边了,加上人们七嘴八舌大谈冷水浸礼灵验无比,可以使顽固分子头脑清醒,于是那抗议也就微乎其微,倏忽即逝了。这业已改观的送葬行列出发了,由一个扫烟囱的赶灵车——正式车夫呆在一边,从旁指点,为此目的,他受到严密监视——又由一个卖馅饼的赶那辆送葬马车,他也有一个顾问大员陪侍。这大队人马沿着滨河街没走多远,却又锦上添花,来了一个耍狗熊的,十分引人注目,这在当时是街头的常见光景;而他那只熊,又黑又癞,使它行步其间的那队行列显出了一种大做丧事的气氛。
就这样,这一行乌合之众喝着啤酒,抽着烟斗,扯着嗓子唱着歌,出尽各式各样故作哀伤的洋相一路走去,走一步就增加一些新人,所有的店铺在他们到来之前就都关门闭户了。他们的目的地是圣潘克拉斯老教堂(5),在野外很远的地方,他们经过好一会儿时间才到了那里,川流不息地拥进墓地里面去,最后终于照自己那种方式完成了已故罗杰·克莱的安葬仪式,而且大家都感到极为满意。
死人打发完,这群人又需要给自己另弄点新花样取乐了,一个更会出花招的人(也许就是刚才那个)想出了一个开玩笑的办法来,把偶然过路的一些人硬说成是老贝雷的密探,拿他们来出气泄愤。就这样异想天开,以假当真,使几十个一辈子也没沾过老贝雷的边儿的无辜良民遭到追赶,给粗暴地推来搡去,饱受虐待。这种把戏转变为打破玻璃,进而发展到抢劫酒吧客店,是轻而易举,自然而然的事。终于,几小时以后,各式各样的消夏别墅给推倒了,一些通厨房的后门前面的围栏给拔掉了,成了这些杀气腾腾的人的武器装备。这时出现了一种传说:卫队开来了。听到这个谣传,人群慢慢消散;也许是卫队开来了,也许他们根本就没开来,反正这是暴民的常规惯例。
克软彻先生并没有参加这些收场把戏,而是留在了教堂墓地里面,和主办丧事的人交谈,向他们表示慰问。这地方对他能起一种安抚镇定的作用。他从附近酒馆里弄来一个烟斗抽着,从栅栏那儿往里看着,仔细琢磨着这个地方。
“杰瑞,”克软彻先生说,他还是照老样子称呼自己,“那天你在那儿看见了那个克莱,你亲眼见他还是个年轻人,还是个出挑得整整齐齐的人。”
他抽完了那一袋烟,又琢磨了一小会儿,就转身回去,好在台鲁森银行关门的时间以前在自己的岗位上露面。也不知是他对死亡的冥思苦想伤了他的肝脏,还是他的健康状况早就出了毛病,还是他想对一位著名人物表示一点点敬意,不管是什么目的都不在话下,反正他在回去的路上曾到他那位医药顾问——一位有名的外科大夫——那儿去小坐。
小杰瑞给他父亲替班恪尽职守,并报告说他父亲不在的时候没有差事。银行关门了,年迈的职员走出来了,平日那个更夫也已安置好,于是克软彻先生和他儿子回家吃茶点去了。
“喂,我告诉你是怎么个话儿!”克软彻先生一边进门一边对他太太说。“要是我这个正经生意人今天晚上的冒险生意出了毛病,我敢保那又是你一直在祷告,跟我作对,那我也要为这个治治你,就像是我看见了你这么干的一样。”
让这话说得垂头丧气的克软彻太太摇了摇头。
“怎么,你当着我的面儿就这么干!”克软彻先生带着又气又怕的样子说。
“我什么也没说呀。”
“那好;什么也甭想。你又会跪在那儿胡思乱想,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地跟我作对。统统别干。”
“是啦,杰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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