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校对)第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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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跟我来,”那人答道,“我绝不会说假,可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北楼一百零五号是指什么?”德发日问。“快说!”
“指什么,先生?”
“那是指一个犯人,还是指一个犯人呆的地方?要不,就是指要我把你打死?”
“杀了他!”雅克三号报丧似地呱呱叫着,他早已走近前来。
“先生,那是一间牢房。”
“带我去!”
“那走这条路。”
雅克三号一如既往怀着热切的愿望,见到两人话题已转,流血似乎不太可能,显然大失所望了,他一手抓住德发日的胳臂,就像德发日抓住那个狱吏。他们简单交谈的时候,三个人的头凑到了一块儿,即使这样,他们也不过刚刚能听到彼此说话的声音,因为当时那人海肉浪冲入了城堡,淹没了它的场院、走廊和楼梯,喧嚣之声真是震耳欲聋。墙外四周,人海也带着深沉嘶哑的吼声拍击墙壁,不时有一两句断断续续的呐喊从中迸发出来,像是浪花腾空。
穿过一条条永远不见天日的昏暗拱廊,经过一道道连接着漆黑囚洞和囚笼的阴森可怖的小门,走下岩洞石阶一样的阶梯,然后又迈上崎岖的石头和砖头陡坡,要说是楼梯,还不如说是一道并不流水的瀑布山崖,德发日,那狱吏和雅克三号一个抓住一个的胳臂,尽可能加快脚步往上走,那肆意泛滥的洪水,特别是在开头的时候,还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涌过来,又从旁边冲过去,但是等他们下完了楼,摸索着蜿蜒爬上一座塔楼的时候,就剩下他们三个了。堡垒里里外外的风暴洪涛,透过高厚的墙壁和深邃的拱廊,在这里只是嗡嗡作响,他们仅仅能听出一种单调低弱的声音,仿佛他们刚才经过的那阵鼓噪喧哗,几乎已经震坏了他们的听觉。
这个狱吏停在一个低矮的门口,把一把钥匙插进锁眼,咔嚓作响,他把门慢慢推开,他们一起低下头走进去的时候,他说:
“北楼一百零五号!”
墙壁高处有一个安着粗栅栏、没安玻璃的小窗,前面还立了一块挡住窗口的石头屏风,这样一来,只有低低弯下身子抬头仰望,才能看见天空。离窗口不到几尺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烟囱,用又粗又重的栅栏挡着。壁炉里有一堆像羽毛似的陈年木灰。还有一条板凳,一张桌子,一个草铺。周围是四面发黑的墙壁,一面墙上钉着个生锈的铁铃。
“拿火把慢慢照照这些墙,好让我看看,”德发日对狱吏说。
这个人照办了,德发日就顺着亮光仔细地看。
“等会儿!——看这儿,雅克!”
“亚·马。”雅克一边急煎煎地看,一边哑着嗓子念出来。
“亚历山大·马奈特。”德发日一边用他那厚厚沾满火药显得黢黑的食指指着那两个字母,一边跟他咬耳朵说。“在这儿,他还写着‘一个不幸的医生’。这也是他,毫无疑问,是他在这块石头上刻下了一个日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撬棍吗?给我!”
这时候他自己手里一直还拿着放炮用的火绳杆。他立刻把这两件家伙换了一下,转向虫蛀过的凳子和桌子,三下两下就把它们打得粉碎。
“把亮儿举高点儿!”他怒气冲冲地对狱吏说。“在这些碎木头中间仔细看看,雅克,啊!我的刀在这儿,”他把刀子扔给他,“劐开草铺,搜搜那些草秸。把亮儿举高点,你!”
他用恫吓的神气看了狱吏一眼,爬上了壁炉,往上看烟囱,用撬棍敲打烟囱的一边,把它们撬开,然后使劲撬那挡在上面的铁栅栏。不到几分钟,有些灰皮和墙土就开始掉下来,他转过脸去躲开了;在这堆土里,在那陈年木灰里,在他用家伙伸进去或是撬开的烟囱缝里,他都小心翼翼地到处摸索。
“木头里面,干草里面,都没有什么吗,雅克?”
“没什么。”
“咱们把它们聚到一块,堆在牢房中间。就这样!把它们点着,你!”
狱吏点起这一堆木头和干草,火苗熊熊燃烧,热气腾腾。他们又躬身从那低矮的拱门走出来,让火在那儿烧,然后转身从原路走回院子。他们一路走下来,直到又一次置身于汹涌的洪流之中,似乎才恢复了听觉。
他们发现人海正在起伏翻腾,寻找德发日本人。圣安东的人正在吵吵嚷嚷,要他们的酒铺老板率先将把守巴士底狱并开枪杀人的长官(6)看押起来。不然的话,这个长官就走不到市政厅去受审了(7)。再不然,这个长官就会逃跑,人民的鲜血(世世代代都一钱不值,突然之间值起钱来了)就要白流,无法报仇雪恨了。
情绪激昂、纷争喧嚣的怒海几乎把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官员包围起来了,他因为穿着灰上衣、佩着红绶带而非常显眼。人海中只有一个十分镇静的身影,而且是个女人的身影。“看,我丈夫在那儿!”她指着他喊道。“看德发日!”她寸步不离地紧靠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官员站着,而且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德发日一伙人押解着他往前走的时候,她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一路走过一条条大街;等他快要到达预定地点,背后的人开始揍他的时候,她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在那些戳刺和捶击像酝酿已久的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她一直坚持寸步不离,紧靠着他;他在这一阵急雨中垂下头来的时候,她靠他很近,她一时兴起,把脚踩到他的脖子上,用她那把毫不容情的利刃——那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把他的头砍了下来。
时候到了,圣安东的人该执行他们那令人胆寒的计划了:要把人吊在一盏盏街灯柱上,让大家看看圣安东的人是什么样儿的人,看看他们能做出什么事。圣安东的人热血朝上涌,而那由铁腕所执行的专制统治的热血,则往下淌——淌到市政厅台阶上那个官员的尸体僵卧着的地方——淌到德发日太太那只鞋的鞋底上,她刚才就是穿着这只鞋踩住那个人,稳住他的身子,以便使他身首异处。“把那边的灯放下来!”圣安东的人怒目四射寻找了一阵新的处死方式之后说,“他那些兵要留一个在这儿站岗!”一个哨兵就摇摇晃晃地给吊起来了,接着,人海又继续向前冲去。
人海漆黑,气势汹汹,浪浪相逐,无坚不摧,其深尚不可测,其势尚不可知。这无情的人海澎湃激荡、汹涌翻腾的形态,千变万化,复仇的呼喊此起彼落,历尽苦难的面孔坚如铁石,任何怜悯也不会显露丝毫痕迹。
但是在这人海当中,各种残暴酷烈的表情都活灵活现,只有两组人面——每组数目都是七个——因为那么一成不变地与众不同,滚滚波涛从来未曾卷带过比这更加令人难忘的覆舟残骸。七个囚犯的面孔(8),因刚才冲进他们墓穴的狂涛而倏忽获释,给人们高高地举在头上,他们的面孔全都大惊失色,全都不知所措,全都惶惑不安,无限惊愕,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而在他们周围欢欣雀跃的则都是受苦受难的亡魂。看另外七个面孔,抬得更高的七个死人的面孔,他们搭拉着眼皮,半睁半闭着眼睛,好像在恭候世界末日。这些冷漠无情的面孔,还带着期待而绝望的表情;这些面孔,处于可怕的停歇之中,好像还要抬起闭上的眼皮,用毫无血色的嘴唇喊出证词说:“此即尔等所为!”
七个获释的囚犯,七颗挑在枪尖上、鲜血淋漓的头颅,由八座强固塔楼组成、令人诅咒的堡垒的几把钥匙,人们发现的久已心碎而死去的旧日囚犯的几封信和其他纪念物——如此等等,由圣安东区来的护送行列的脚步发出惊天动地的回响,在一七八九年七月中旬通过巴黎的街道。啊,上苍保佑露茜·达奈的幻想,让她的生活远远躲开这些脚步吧!因为这些脚是鲁莽、疯狂而又危险的;而且,自从德发日酒铺门前摔破了酒桶以后经历了这么多年,这些脚一旦浸染上红色,就不容易清洗干净了。
本章注释
(1)
指耶稣。
(2)
见《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第9章第36节和《路加福音》第9章第47节。
(3)
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9章第14节,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
(4)
一种棋子游戏,双方各持十五个子儿,以掷骰子决定走棋格数。
(5)
当时英国称太平洋为南海。
(6)
狱中囚徒对监狱长的称呼,当时的监狱长为德洛内侯爵。他当时率军守卫巴士底狱的情况,有史可查。
(7)
法国革命时,市政厅为审判人民公敌之地。
(8)
史载这七人中有四名伪造犯、一名放荡的青年贵族和两名精神病人,其中一名曾策划谋杀国王。
第二十二章 波澜壮阔
面黄肌瘦的圣安东人仅仅过了一个星期的欢快日子。在这一个星期当中,他们以友好的拥抱和贺喜当佐料,尽最大努力来使他们那一点点又硬又苦的面包松软适口,这时候德发日太太则坐在她的柜台那儿,像往常一样,统领着主顾。德发日太太头上没戴玫瑰花,因为那帮密探哥儿们即使不过这短短的一星期,就已经变得极不愿意再依托这位圣人的慈悲保佑了。在他们看来,它的街道上那些街灯忽悠忽悠的摇摆,就预示着凶兆。
德发日太太双手抱在胸前,坐在早晨明晃晃、热乎乎的暑气中,注视着酒铺和大街。在这两处地方,都有一堆一伙的闲人,邋里邋遢,可怜巴巴的,但却明显地具有—种以自己的贫穷不幸为据的权力感,皱皱巴巴的睡帽歪歪斜斜地戴在最窝囊的头上,其中暗含着这样一种歪理:“我知道我这个戴这顶帽子的人,要让自己活命是多么困难,可是你是不是知道,我这个戴这顶帽子的人,要让你丧命是多么容易?”每一条骨瘦如柴的光胳臂,在这之前早已没有活儿干了,现在却随时准备着干这么个活儿,去打去砸。织毛线活的那些妇人,手指都那么狠,有了经验,会撕会抓。圣安东的面貌已经改观,这样的形象是几百年熔冶锤炼而成的,而那最后完工的几锤已经在这种表情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迹。
德发日太太坐在那儿张望,带着圣安东区妇女领袖所应有的那种藏而不露的赞许。她的一个姐妹在她旁边织毛线活。她是个忍饥挨饿的杂货商的妻子,而且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长得又短又粗,这员副将已经赢得了“复仇”的尊称。
“嘿,”复仇女说,“你听!谁来啦?”
仿佛一条从圣安东区最远的边界通到酒铺门口的导火线突然点着了似的,一阵嗡嗡作响的说话声很快就传来了。
“是德发日,”太太说。“安静,诸位爱国者!”
德发日气喘吁吁地来了,抓下头上戴的红便帽,四周打量了一番。“大伙都听着!”太太又说。“听他的!”德发日站着,喘着气,背后门外的人围成一圈,急瞪着眼,大张着嘴,酒铺里所有那些人都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那么说吧,我的好丈夫。什么事?”
“阴间来的消息!”
“吓,怎么?”太太鄙夷地喊道。“阴间的?”
“这儿是不是谁都记得老富隆(1)?他跟挨饿的人说,他们可以去吃草,后来他死了,下地狱了。”
“谁都记得!”大家异口同声喊道。
“是他的消息。他还活在咱们人间!”
“在咱们人间?”又是异口同声的喊叫。“不是死了吗?”
“没死!他怕咱们怕得厉害——这不是没道理的——所以就自己装死,还大办了一次假丧事。但是他们发现,他还活着,藏在乡下,现在把他抓回来了,我就是刚刚见到他的,正在往市政厅去,成了犯人啦。我说过,他怕咱们不是没道理的。大家说!是有道理的吧?”
这个年逾古稀的可耻老罪犯,如果他能听到那呼叫着的答话,即使他过去一直也不知道,这时候他也会从内心最深的深处知道了。
接着是一阵沉寂,鸦雀无声。德发日和他太太相互定睛看了一眼。复仇女弯下身子,大家听见她在柜台后面挪动她脚边的一面鼓,发出一阵嘎嘎刺耳的响声。
“诸位爱国者!”德发日以决断干脆的口气喊道,“咱们准备停当了吗?”
霎时间,德发日太太的钢刀已经挂在了腰间;鼓已经在街上敲响,仿佛鼓和鼓手都像变戏法似的凑到了一起;那位复仇女,嘴里发出一声声可怕的尖叫,两只胳臂高高地举在头上挥舞,就像是立即出动了四十组复仇女神(2),挨家挨户地闯进窜出,召唤妇女。
男人都凶相毕露,怒不可遏地从窗户向外看,抄起他们手头所有的武器,冲向街头;不过,妇女的光景却令哪怕是胆大包天的人也要心惊胆战。她们丢下由于赤贫才带来的种种家务,丢下她们的孩子,丢下家中蜷伏在光地上饥肠辘辘、衣不蔽体的老人和病人,披头散发地跑出来,鼓噪起哄,发狂似地狂呼乱叫,张牙舞爪。把坏蛋富隆抓住了,我的姐姐!把老富隆抓住了,我的妈妈!把无赖富隆抓住了,我的女儿!然后另外几十人又跑到这伙人中间来,又是捶胸脯,又是揪头发,又是尖声嚎叫,富隆还活着!富隆跟挨饿的人说,他们可以去吃草!我没有面包养活我的爸爸,富隆跟他说,他可以去吃草!我没有吃的,我这两个乳房干瘪瘪的没有奶,富隆跟我的娃娃说,他可以去嘬草!噢,圣母啊,这个富隆!噢,天哪,我们遭的罪呀!啊呀,我那死了的娃娃和我那干瘪的爸爸:我跪下凭着这些石头起誓,要找富隆给你们报仇!当丈夫的和当兄弟的,还有年轻的男人,给我们富隆的血,给我们富隆的头,给我们富隆的心,给我们富隆的身子和灵魂,撕碎富隆,挖个坑把他埋进去,让草从他身上长出来!一群群妇女就这样喊着,陷入盲目的疯狂状态,四处乱转,撕着打着自己的人,一直闹到她们因为过分激动而昏过去,只是由于她们的男人把她们救起了,才免得给人踩在脚下。
尽管如此,一会儿也没有耽误,一会儿也没有!这个富隆正在市政厅,而且可能给放跑了。圣安东的人既然知道他们所遭的罪,受的辱,含的冤,就绝不能让他跑掉!武装起来的男男女女,那么快就在这个地区以外麇集,而且甚至有那么大的一股吸力,把最后剩下的一点人都随身拉出来了,所以一刻钟之内,圣安东区的街心除了寥寥数个干瘪老妪和嚎啕儿童,已经没有一个人影。
没有了,到这时候,他们都壅塞在那个又丑又坏的老家伙所在的审判厅,并且涌到附近的空地和街道上。德发日夫妇、复仇女和雅克三号都在人群的头一排,在大厅里离他不太远的地方。
“瞧啊!”太太拿刀尖指着喊。“瞧这个老坏蛋让绳子捆着。他脊背上捆着一捆草,这干得好。哈哈!干得好。现在让他吃草吧!”太太把她的刀夹在胳臂下面,像看戏似地鼓起掌来。
紧跟在德发日太太后面的人,朝他们后面那些人讲她拍手称快的原因,那些人再向另一些人讲,而另一些人又向另一些人讲,附近的街道上都响起了鼓掌声。同样地,在这两三个小时大家拖长声音,把许许多多的话向外传播,德发日太太频频显出不耐烦表情,这也以惊人的速度传到了远处人们的脸上,而且比话传得更加容易。因为有那么几个男人施展某种惊人的灵巧敏捷的身手,爬上了大厅建筑外部的高处,从窗户朝里清清楚楚地看到德发日太太的表情,于是就起到了在她和房子外边的人群之间传送电报的作用。
终于,红日高悬,洒下它那一线像是希望或是护佑的慈善之光,直落在这个老罪犯的头顶。这份恩惠大得实在令人难忍;顷刻之间,这曾经惊人地维持了那么长久的如尘土似糠屑的屏障,就随风散去,圣安东的人已经抓住了他!
这件事立刻就传到人群的最远处。德发日刚刚跳过一排栏杆和一张桌子,把这个狼狈不堪的家伙死死抱住——德发日太太刚刚跟上去,用手挽住一根捆着他的绳子——复仇女和雅克三号还没来得及跟上他们,爬在窗户上的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像栖息在高处的猛禽扑下来捕食那样,扑到大厅里面来——顿时就仿佛杀声四起,震动全城,“把他拉出来!把他吊在街灯上!”
倒下去又拖起来,头最先磕在这座大楼的台阶上;一会儿是双膝跪着;一会儿是双脚站着;一会儿是仰面躺着;给人又拽又打,千百只手拿起一把把青草和麦秸戳在他脸上,闷得他透不过气来;给人撕来扯去,弄得鼻青脸肿,气喘吁吁,鲜血淋淋,还总在恳求饶命,哀乞怜悯;一会儿,人们相互拉着朝后退,在他四周让出一小块空地,好让大家能够看得清楚,他就拼命使劲挣扎;一会儿,一段枯木桩子(3)从林立的人腿下面拉了出来;他给拖到了最近一处街角,那里有一盏致命的街灯摇来摆去,在这儿,德发日太太松开手放了他——恰似猫放下捉到的一只老鼠那样——这时一些人在做准备,他在向她哀求,而她则一声不响镇定自若地看着他。妇女们自始至终都一直朝着他暴跳如雷,尖声嘶叫,男人们则厉声高喊,要用草塞进他嘴里把他噎死。头一次把他吊起来,可是绳子断了,他噢噢乱叫,他们把他接住,第二次又把他吊起来,可是绳子又断了,他噢噢乱叫,他们又把他接住,然后那绳子大发慈悲,吊住了他,后来他的头很快就挑在了一个枪尖上(4),嘴里塞满了草,足够让圣安东的人一看就欢欣雀跃了。
这一天的恶行还并未就此结束,因为圣安东的人那样狂呼乱跳,使得胸中的怒火难以遏制,在薄暮时分听说那个已经处决的人的女婿(5),又一个与人民为敌、欺凌迫害人民的家伙,正由大队人马——仅仅马队就有五百——押解着直奔巴黎而来,于是他们又热血沸腾了。圣安东的人把他的条条罪行写在一张张花里胡哨的纸上,抓住了他——就是在一支大军的中心,他们也能把他拽出来,拉去和富隆为伍——把他的头和心戳在枪尖上,带着这一天的三件战利品,像群狼似的列队招摇过市。
天黑以后,男男女女才回到嚎啕大哭、饥肠辘辘的孩子们身边,于是,那间不景气的面包房就让他们排起来的长长纵队围绕起来,他们耐心地等着买劣质面包,他们一边腹中空空、有气无力地等着,一边还彼此拥抱,庆贺白天的胜利,并且在闲谈中重温胜利的喜悦,借以打发时光。渐渐地,这一长串衣衫褴褛的队伍变短了,散完了;随后那些高高的窗口开始闪出昏暗的灯光,条条街上点起微弱的火苗,就着这些火,邻里们一同做饭,然后在门口吃晚饭。
那些晚饭分量都很少,不足果腹,既没有肉,又没有什么汤汁来就粗劣的面包,不过人们的友情还是给这些砂石般的食物加进了某种养料,从中溅出星星点点的乐趣。父亲和母亲们已经过够了白天那些最糟的时刻,现在和蔼可亲地和他们那些瘦弱的孩子们戏耍;恋人们,面临周围这样的世界,彼此相爱,心怀希望。
德发日的酒铺送走最后一伙客人的时候,几乎已经到早晨了,德发日先生一边关紧店门,一边用干哑的声音向他太太说:
“它到底来了,我亲爱的!”
“呃,是啊!”太太答道,“差不多!”
圣安东人睡了,德发日夫妇睡了,甚至复仇女也跟她那忍饥挨饿的杂货商一起睡了,而且那面鼓也休息了。这鼓声是圣安东区唯一没有让流血和纷扰改变的声音。复仇女这个保管鼓的人能够把这面鼓叫醒,而且让它发出巴士底陷落以前或老富隆被执以前那同样的语言;至于圣安东怀抱中的男男女女,他们的嘶哑的声音却再也不会恢复原样了。
本章注释
(1)
当时法国确有其人,曾任财政大臣,贪赃枉法,无恶不作,曾与贵族合谋反对革命,1789年7月22日被革命群众分尸处死。
(2)
指希腊神话中的复仇三女神,即厄里倪厄斯。
(3)
指富隆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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