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校对)第3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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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什么人也不带?”
“给我推荐过各式各样的人,可是我不想跟他们任何人打交道。我只打算带杰瑞。杰瑞过去长期给我当星期日夜间的保镖,所以我和他熟极了。谁也不会怀疑,杰瑞除了当一只英国牛头犬(9)之外,还能当什么东西,他的头脑里除了向冒犯他主人的人猛扑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我得再说一遍,我竭诚钦佩你这种血气方刚的英勇气概,老成少年!”
“我也得再说一遍:胡说,胡说!等我完成了这项小小的使命,我也许要接受台鲁森银行的建议退休,过我的舒心日子了。那就有时间再去想老了的问题,有的是工夫。”
这番对话是在劳瑞先生平时那张小桌旁进行的,而那些大人就麇集在不到一二码远的地方,大吹大擂,说他们不久就要怎样向那些暴民痞子报仇。这是那些弃国逃难、穷途末路的大人用滥了的方式,也是英国本地正统派用得滥而又滥的方式,他们谈起这场骇人听闻的法国革命,仿佛这是旷古未闻的一种未经播种的收获——仿佛谁也未做,或者说谁都避而不做,任何导致这场收获的事情——仿佛那些眼见法国千万贫苦人民的人,那些眼见本会使他们繁荣昌盛的资源遭到误用滥用的人,多年以来并未预见这场革命必将到来,也未用明明白白的文字记录他们的所见。大人们的这样一些牛皮大话,再加上他们那些图谋恢复事态——它已经把它本身,同样也把天上地下都完全搅得筋疲力尽——的华而不实的计划,是任何一个熟谙真情、头脑清醒的人都难以一声不响、默然忍受的。这些牛皮大话简直灌满了夏尔·达奈的耳朵,弄得他头昏脑涨,更何况他本来就一直忧心忡忡,坐立不安。
英国高等法院的律师斯揣沃先生也在这些高谈阔论者之列,他在国家机构中正要青云直上,因此对这个问题大发宏论:对大人们提出他的宏图伟略,如何把人民一举粉碎,从地面上一扫而光,并且根本不要他们;如何完成许多类似的目标,其性质无异于在老鹰尾巴上撒盐,从而消灭鹰类(10)。他的话,达奈听来特别反感,他犹豫不决,不知究竟是走开不听还是插言反驳,就在这个时候,那必然要来的事,径自呈形显迹了。
那位行长走近劳瑞先生,把一封已经弄脏、尚未启封的信放在他的眼前,问他:是不是发现了这信件收信人的踪迹?行长把信放得离达奈那样近,所以他看到了信封上的字——那上面正是他自己真正的姓名,因此看见得更快。那信外面的地址等等,已翻译成了英文,写的是:
“特急件。敬烦速交英国、伦敦、台鲁森银行执事先生,转交原法国圣埃弗瑞蒙德侯爵先生。”
原来在结婚那天上午,马奈特大夫曾经向夏尔·达奈提出一项急切而又明确的要求:他的真实姓名,他们俩必须保守秘密,除非他——大夫本人解除这项约定。别人谁也不知道这是他的姓氏;他自己的妻子对事情毫无怀疑;劳瑞先生也不可能怀疑。
“没有。”劳瑞先生回答行长说,“我想,我已向目前在这儿的每个人都请教过,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能在哪儿找到这位先生。”
钟上的指针已经靠近银行关门的钟点了,有一大批高谈阔论的人川流不息地走过劳瑞先生桌子跟前。他把信伸出来,带着打听的样子。这位贵人以一种策划密谋和满腔愤怒的逃难人的身份看着信,那位贵人以一种策划密谋和满腔愤怒的逃难人的身份看着信;而这位,那位,还有另一位,大家都以某种轻蔑诽谤的态度用法文或英文说到这位找不到的侯爵。
“我想是那个给人暗杀了的、文质彬彬的侯爵的侄子,可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不成器的后人。”一个说,“说来有幸,我跟他素不相识。”
“一个若干年前放弃了爵位的胆小鬼,”另一个说,这位贵人是给装在一辆干草车上,双脚朝天,憋得半死才逃出巴黎的。
“中了那些新学说的毒,”第三个透过眼镜顺便把地址看了一眼说,“出面反对死去的侯爵,继承了产业以后就放弃了,把它们留给了那些流氓贱民。我希望现在他们会给他理所应得的报偿。”
“啊?”大嗓门的斯揣沃喊道。“他干过这种事?他是那么一种家伙?让咱看看他这丢人现眼的姓名。该死的家伙!”
达奈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碰了碰斯揣沃的肩膀说:
“我认识这个人!”
“我的老天,你认识他?”斯揣沃说,“我因此觉得可惜。”
“为什么?”
“为什么,达奈?你听见他干的那些事没有?在这种情势下,就别问为什么啦。”
“可是我就是要问为什么。”
“那么我再告诉你一遍,达奈先生,我因此觉得可惜。听你提出如此奇怪的问题,我感到可惜。这儿有一个家伙,中了那些毒害最大、最不洁净、闻所未闻的邪魔歪道,把他的财产散给了地球上那些最下流的贱种,那些家伙一向就是干大批屠杀的勾当,而你却问我,为什么要为一个身为青年师表的人认识他感到可惜?那么好,我来回答你。我感到可惜,因为我相信这样一个坏蛋身上有污染源。这就是为什么。”
达奈为了严守秘密,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只是说,“你可能不了解这位先生。”
“我懂得怎样把你驳得无言对答,达奈先生。”斯揣沃盛气凌人地说,“我就要这么办。如果这家伙是个上等人,我就不能了解他了。你可以这样告诉他,并且替我问候。你还可以替我这样告诉他,他把人间的财物和爵位散给了这伙嗜杀成性的暴民,我怀疑他是不是当了他们的头头。不过,不会的,先生们,”斯揣沃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打了个榧子,“我懂得一点人性,我告诉你,你再也不会找到一个像这家伙的家伙,竟然把自己托付给这样稀罕难得的保护人,听任摆布。不会的,先生们;他很早就会在这场混战中拔起他那双腿,溜之大吉。”
斯揣沃先生说完这番话,又最后打了一个榧子,就在他那些听众的赞许声中,闯上了弗利特街,众人纷纷离开银行,只有劳瑞先生和夏尔·达奈留在桌子旁边。
“你是不是负责转交那封信?”劳瑞先生说。“你知道往哪儿送吗?”
“知道。”
“你是不是代我们解释一下,说我们推测这封信送到我们这儿来,是料想我们知道该往哪儿转寄,它已经在这里放了些时候了?”
“我会这么做的。你是从这儿动身去巴黎吗?”
“八点从这儿动身。”
“我还要回来送你。”
达奈怀着对自己、对斯揣沃和大多数人都很不自在的心情,尽快走进了圣殿区的一个寂静处所,拆开了信,读了起来。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原侯爵先生:
“长期以来我的生死操在村民手中,后来终于被捕,受尽暴力凌辱,并经长途步行押送巴黎,途中受尽折磨。不仅如此,我的房舍已毁,夷为平地。
“他们告知,侯爵先生,我之所以入狱,以及将被传受审,并将丧失生命(如无你的慷慨帮助),是因为我曾为一逃亡贵族而反对人民,因而犯有背叛人民罪。我尽力说明,我按照你的指示为他们干事,而不是反对他们,可是毫无用处。我尽力说明,早在逃亡贵族财产充公之前,我已免除他们拖欠的税款,我从未收任何租金,我从未依法起诉,可是毫无用处。唯一回答是:我曾为一逃亡贵族做事,此人如今何在?
“啊!慈悲仁厚的原侯爵先生,那个逃亡贵族今在何处?我梦中喊叫,他在何处?我求告上天,难道他就不会来搭救我?毫无回答。原侯爵先生,我将这凄恻呼声送过海峡,希望或可通过在巴黎人所共知的台鲁森大银行传入你的耳中!
“凭借对上帝、正义、慷慨,以及你高贵姓氏之荣誉的热爱,我恳请你,原侯爵先生,予我救助,令我得释。我的罪过就在于,我对你真诚相待,始终如一。哦,原侯爵先生,我恳求你对我亦真诚相待!
“陷此可怕监狱之中,每刻均更接近毁灭,我奉函保证,原侯爵先生,我为你效悲惨不幸之劳。
遭难人 加贝尔
于巴黎修道院监狱(11)
1792年6月21日(12)”
读了这封信,达奈心中隐约的不安一跃而为活生生的现实。一个老仆人,又是一个好仆人,犯罪只是由于对他本人和他家族忠心耿耿,这个老仆人当前陷入的危急处境,使他有如当面受到谴责,因此他在圣殿区内踯躅,考虑该怎么办的时候,几乎完全把脸背着过往行人。
他清楚地知道,他对于促成那个古老世家种种劣迹恶名登峰造极的行径深恶痛绝,他对他叔叔愤恨怀疑,他的良心对于人们期望他去支撑的那座行将崩溃的大厦抱有反感,但是他过去做得不够彻底。他清楚地知道,他爱露茜,因而他放弃了他的社会地位,尽管他自己内心对此早有考虑,却做得过于匆忙,有欠周全。他知道,他本应按部就班订出计划,监督执行,他本打算这样做,可是却从未实行。
他自己做主在英国成家获得了幸福,他必须始终积极工作,岁月如流,种种变化和困扰接踵而来,迅速得甚至于上星期还没考虑成熟的计划,就给本星期的事态打消了,而下星期的事态又使一切必须重新开始;他清楚地知道,在这种种环境的压力下,他屈服了——不是没有惴惴不安,而是没有持续不断、日积月累地抵制。就这样,他眼睁睁地守候着行动的时机,可是它们都流逝挣扎着随时光而去,而贵族却成群结队地沿着大道和小路从法国逃来,他们的财产正处于没收和毁坏的过程之中,而且他们的姓名也正在消失,这些他本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同样,法国随便哪个会以这些罪名对他提出控告的新政权,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过,他没有压迫过任何人,他没有关押过任何人;他不但从来就没有暴敛横征过他应得的款项,而且自愿放弃了它们,自己投身于一个对他没有任何宠惠的世界,赢得了自己的栖身之地,挣得了自己的面包。加贝尔先生按照他的书面指示掌管这份败落而又复杂的产业,宽待众人,把那儿所能给的一点点东西都给他们——比如,在冬天给他们一些厉害的债主们没拿光的燃料,夏天,给他们一些从同样的铁腕中节省出来的产品——而且为他自己的安全起见,加贝尔无疑已经把这些事向法庭申诉并取得证词,所以现在这些事是不会不清楚的。
夏尔·达奈逐渐下了决心,要不计后果,自己到巴黎去一趟。
是的。就像那古老故事中的水手一样,迅风和急流把他逐入那具有魔力的磁石吸力范围之中,这磁石正在把他吸过去,而他则非去不可。他思想中浮现的每一件事都越来越迅速,越来越坚定地把他冲向那具有可怕吸力的地方去。他心中一直隐约感到不安,在他自己的那个不幸的国家,种种罪恶手段正用来达到种种罪恶目的,而他这样一个并非不知道自己强似他们的人,却未在那儿尽力做些事情制止流血,伸张慈悲和人道。他怀着这种一半已经受到压抑、一半仍在对他责难的不安心情,将他自己与那位责任感如此强烈的无畏长者做了尖锐对比,这一比就使他自己相形见绌,接踵而来的则是那伙大人刺痛他的那些讪笑,还有斯揣沃出于宿怨而发的那种粗鄙不堪、刻薄恶毒的嘲讽,此外还有加贝尔的来信——一个生命危在旦夕的无辜囚徒向他乞求正义、恩典和名誉的呼吁。
他下定了决心。他一定得到巴黎去一趟。
是的,那块磁礁正在吸引他,他只能不停地驶上前去,直到撞个粉碎。他并不知道有什么磁石,他几乎看不见任何危险。他怀着良好意图,做了他已经做的那些事,尽管他做得还不彻底,但这种意图却使他觉得,在他现身表白的时候,法国会以感激之情承认他的这种善意。于是那乐善好施的美好情景,众多善良的人常常见到的那种充满乐观的海市蜃楼,就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甚至在幻想中看到,他自己在运用某种影响,左右这场发展得如此狂猛可怕、势不可当的大革命。
他怀着既定决心走来走去,他觉得,决不能让露茜或是她父亲在他离开以前知道此事。应该让露茜免受离别之苦;而她的父亲本来就总是连想都不愿想一下过去那个危险的地方,所以只能让他在这一步骤已经采取之后才知悉这一步骤,而不是在它悬而未决、犹豫不定的时候。他一直痛切感到,要竭力避免触发她父亲头脑中过去与法国有关的联想,因此究竟他这种未将事情贯彻到底的情况,与她父亲有多大关系,他自己也未深加探讨。不过,这种情况也已经对他的生活道路发生了影响。
他踱来踱去,思绪万千,直到该回台鲁森银行去和劳瑞先生告别的时候。只要他一到巴黎,他就会立刻去见这位老朋友,但是他的打算,此时却一句也不能提。
套好几匹驿马的车,已经在银行门口准备停当。杰瑞也已足登长靴,装备起来了。
“我已经把那封信送去了,”夏尔·达奈对劳瑞先生说。“我没有同意托你捎什么书面的回信,不过也许你愿意带个口信。”
“我愿意带,而且欣然愿为,”劳瑞先生说,“只要没有危险。”
“根本没有。不过口信是带给一个在修道院监狱坐牢的人的。”
“他叫什么?”劳瑞先生手中拿着打开的小记事本问。
“加贝尔。”
“加贝尔。那么给这个坐牢的可怜人加贝尔捎什么口信呢?”
“简单一句话:‘他已经收到信,就来。’”
“提到时间吗?”
“他将在明天夜里启程。”
“要说是什么人吗?”
“不用。”
他帮助劳瑞先生裹上很多层上衣和大氅,跟他一道从这家老银行的温暖屋里走到雾蒙蒙的弗利特街上。“问候露茜和小露茜,”劳瑞先生分手的时候说,“好好照料他们,等我回来。”夏尔·达奈摇着头,含含糊糊地微笑着,马车隆隆而去。
那天夜里——那是八月十四日——他久久未睡,写了两封感情炽烈的信。一封是给露茜的,说明他赶赴巴黎是义不容辞的,而且详细地对她历数了种种理由,并说他具有信心,他在那边不会有任何危险;另一封是给大夫的,托他照看露茜和他们可爱的孩子,同时也以种种极其有力的保证,详细论述了同一个问题。对他们两人他都写到,他一到达巴黎就会立即给他们写信,证明他安然无恙。
这是难熬的一天。他整整一天都和他们待在一起,却第一次在他们的共同生活中有了保留。要把一桩出自好意的骗局布置得使他们深信不疑,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他曾一度动摇,想向她吐露真情,因为做一件事而没有她安详从容的帮助,使他感到别扭;但他怀着切切深情看到他妻子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忙忙碌碌的样子,便下定决心不告诉她那件迫在眉睫的事了。白天很快过去了。傍晚时分,他拥抱了她,还有那与她不相上下一样亲爱的同名小宝贝,装作他不久就会回转的样子(他假装有个约会要出去,而且早已私下里准备好了一手提箱衣物),于是他走进那阴沉沉的大街上阴沉沉的雾气中,而他的心情则更加阴沉。
此时,那无形的力量正在迅速将他吸引过去,而且所有的潮流和风也都径直向那边猛冲猛刮。他把信交给一个可靠的脚夫,嘱咐他在午夜前半小时送到,不得早送;又雇了一匹去多佛的马,然后就登上旅程。“凭借对上帝、正义、慷慨,以及你高贵姓氏之荣誉的热爱!”这是那可怜囚犯的呼声。在他将世上亲爱的一切全都撇下,向着那磁礁飘去的时候,就是这呼声使他那颗渐渐沉下去的心增添了力量。
本章注释
(1)
《一千零一夜》中有一带磁性的礁石,凡有航船经过附近,它即可将船中铆钉、螺丝钉吸出,而使船只拆散遇难。
(2)
法国革命自1789年攻克巴士底狱开始,发展至1791年底到1792年,国内外反动势力相互勾结,发动武装干涉。1792年7月11日,当时的临时革命政权立法议会宣布“祖国在危难中”的法令,很多人响应号召加入义勇军,奋起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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