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校对)第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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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我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收。’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但是在我向他们鞠躬的时候,他们也向我鞠了躬,于是我们双方都未再发一言就分手了。
“我现在乏极了,乏极了,乏极了——让痛苦折磨垮了。我都没法再读一遍我用这只瘦骨嶙峋的手所写的东西了。
“清晨,这封金币装在一个小匣子里放在我门口,外边写着我的名字。从最初我就心急如焚地考虑,我应该怎么办。那天我决定给大臣写一封私人信件,陈述我给唤去诊视过的两个病例的实情,以及我所去过的那个地方;实际上,是陈述所有的情况。我知道朝廷中的权势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什么是贵族的豁免权;我也料到,这件事绝不会有人理睬;可是我希望解脱我自己良心上的负担。这件事我甚至对妻子都守口如瓶;而这一点我也决定要在信中说明。我并不害怕自己有什么实际的危险;但是我意识到,如果别人因为掌握了我所掌握的情况而受到牵连的话,那么他们可能会遭到危险。
“我那天很忙,当天晚上无法写完那封信。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比平时早得多,好把它写完。这天是那年的除夕。那封信刚刚写完放在我前面,就有人告诉我,一位太太恭候,希望见我。
“我越来越无力胜任我给自己安排的工作了。天气那么冷,光线那么暗,我的感觉又那么麻木,而且压在我心头的忧伤又是那么可怕。
“这位太太年轻、美貌、优雅,但不是长寿之相。她非常激动。她向我作了自我介绍,说她是圣埃弗瑞蒙德侯爵的妻子。我把那个小伙子用来称呼那个哥哥的头衔和绣在领巾上的头一个字母联系起来,毫不费力就得出结论:我不久前见到过那位大人。
“我的记忆还是很准确,但是我无法把我们所谈的话都写下来,我猜测,我所受到的监视比过去更严密了,而我又不知道我可能在什么时间受监视。她已经猜测出一部分,而且也发现了一部分,所以知道了那残酷故事主要的事实,也知道了她丈夫在其中参与了多少,以及他们曾来找过我。她不知道那年轻女子已经死了。她悲痛欲绝地说,她一直希望私下里向她表示一个女人的同情。她的希望是避免天庭震怒,并对一个为受苦受难的民众所长期仇恨的家族降灾降祸。
“她说她确信那家还有一个小妹妹活着,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帮助这个妹妹。我除了告诉她确有这么一个妹妹以外,再也无可奉告;除此之外,我也真是一无所知。她到我这儿来,是出于对我的信赖,她来的动机是希望我能告诉她那家人的姓名和地址。然而,直到现在这个悲惨的时刻,我对这两点还是毫无所知。
“这些纸片不够我用了。昨天他们从我这儿拿走了一张,还提出了警告。我必须在今天完成我的记述。
“她是个心地善良、富于同情心的太太,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她怎么可能幸福呢!那弟弟不信任她,也不喜欢她,而且以他的全部淫威和她作对;她既怕他,也怕她丈夫。我搀她下楼到门口去的时候,她马车里有一个小孩,一个约摸两三岁的漂亮男孩。
“‘为了他的原故,大夫,’她泪汪汪地指着他说,‘我要尽我力所能及的一切来作些微薄的补偿。不然的话,他继承了这份家业,也永远不会昌盛发达。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没有其他清白无辜的人对这件事进行赎罪,那么有朝一日他是会受到报应的。我已经留下了属于我自己的东西——除了一点珠宝首饰,就没有什么东西了——如果能够找到那个小妹妹,我要让他把这作为他平生第一次所承担的责任,把这些东西连同他亡母的同情和哀悼,一并交给这个受害的家庭。’
“她吻了这男孩,并抚摸着他说,‘这都是为了你这个宝贝儿。你会忠实遵守吧,小夏尔?’这孩子果决地答道,‘会的!’我吻了她的手,她把那孩子搂在怀里,抚摸着他去远了。我再也没见过她。
“她相信我知道她丈夫的姓氏,所以才提到的,我在信中并没有把它添写进去,我把信封好,因为交给别人不放心,那天我亲自把信送去了。
“那天晚上是除夕之夜,将近九点钟时,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在我门口打铃求见,并轻轻跟着我那个年轻的仆人欧内斯特·德发日上了楼。当时我正和我妻子——哦,我倾心钟爱的妻子!我年轻娇美的英国妻子!——坐在屋子里,我的仆人进来的时候,我们看见了那个人不声不响站在他身后。我们原先还以为他是等在门口的。
“他说圣荣路有个急症病人。不会让我久留,他有辆马车等着。
“它把我带到了这儿,它把我带到了我的坟墓。等我一走出我那所房子,一条黑围巾就从身后紧紧勒住了我的嘴,我的双臂也给捆住了。那兄弟俩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走到马路这边来,打了一个简单的手势,表示是我没错。侯爵从衣兜里拿出我写的信,把它拿给我看,然后就着提来的灯笼把它烧了,并且用脚把火灰踩灭。一句话也没说。于是,我给带到了这儿,给带到了这把我活埋的坟墓。
“如果在所有这些可怕的岁月里,上帝曾一时高兴,让这铁石心肠的兄弟俩当中随便哪个想起,给我转达一点我爱妻的消息——哪怕只用一个字让我知道她是死是活——那我都会觉得,他老人家尚未全然将他们弃绝。不过如今我相信,那血红的十字记号已经注定了他们灭亡的命运,他们不再属于上帝的怜悯之列了。我,亚历山大·马奈特,不幸的囚徒,在一七六七年的除夕之夜,不胜痛苦地要求,在所有这些事情都得抵偿的时候,控告他们和他们直到最末一代的子孙。我向皇天后土控告。”
这一控诉朗读完毕,一阵凶猛的声浪掀起。这急切渴望的声浪明白无误地要求鲜血,此外什么都不要。这番诉说唤起了这个时代最强烈的复仇之情,在这种情感面前,这个国家没有一颗要遭报应的人头不会落地。
在这个法庭和这些听众面前,几乎没有必要说明,德发日夫妇原先为什么没有把这份文件和缴获的其他巴士底狱中纪念物品一起公诸于众,而是保存起来,等待时机。几乎没有必要说明,这个令人嫌恶的家族的姓氏,已经长久遭到圣安东区人的诅咒,并且被织进了那催命簿。能以自己的美德和功劳在此时此地顶住驳回这一控告的人,当时还没有下世为人。
而且对这个已经注定必死无疑的人更为不利的是:那原告是一位声誉卓著的公民,是他自己亲近的朋友,他妻子的父亲。民众发疯似的急切愿望之一,就是要模仿古代那些大可怀疑的公德,在人民祭坛上奉献牺牲或者自我牺牲(3)。于是首席法官宣告(否则他就得使自己的脑袋在肩膀上摇摇欲坠了),这位共和国的好医生因为根绝了一个可恶的贵族家庭,而应受到共和国更大的尊敬,而且无疑会由于将他的亲女儿变为寡妇,将她的孩子变为孤儿,而感到神圣的荣耀和快乐;这时又掀起了一阵疯狂的激动,爱国的狂热,不含一丝一毫人类的同情。
“那位大夫对他周围的人不是有很大的影响吗?”德发日太太对复仇女微笑着,轻声说道。“现在去救他吧,我的丈夫,去救他去!”
每一个陪审员表决的时候,都掀起一阵吼叫。一次又一次表决,一阵又一阵吼叫。
一致通过。从内心到血统都是贵族,共和国的敌人,臭名昭著的压迫人民的分子。押回附属监狱,并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处死!
本章注释
(1)
“E”为埃弗瑞蒙德这一家族姓氏的第一个字母。
(2)
按欧洲封建时代习俗,平民无资格与贵族决斗,贵族与平民交锋即有辱身份。
(3)
罗马古代传说,有一人名布鲁特斯,推翻暴君,建立共和,而其二子阴谋恢复前暴君,布鲁特斯判二子死刑,并亲临监视其执行。
第十一章 暮色朦胧
无辜者就这样被判处了死刑。他苦命的妻子听到宣判仿佛遭到了致命一击,昏倒了。但是她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而她内心则有一种强有力的声音,指出唯有她必须在他不幸的时刻支持他,绝不可使他的不幸增加。这声音那么强大有力,竟使她即使受了那样强烈的打击也很快就站立起来。
法官都得去参加一个在户外举行的群众示威游行,法庭于是休庭。人们从法庭的各个通道向外涌,嘈杂急切的声音还没停歇,露茜就站在那儿向她丈夫伸出胳臂,脸上除了怜爱和抚慰之情,别无其他。
“我要是能摸到他该多好!我要是能拥抱他一次该多好:噢,好公民们,你们要是对我们有那么些同情该多好!”
只剩下一个狱吏了,和他一起的还有昨天夜里押解他的那四个人当中的两个,还有巴塞德。人们全都冲到外边看街上的表演去了。巴塞德向其余几个提议,“那就让她拥抱他吧,那不过是一会儿的事儿。”这个建议得到了默许,于是他们把她从一排排座位上举到法庭的高台上,他在那儿身子靠在被告席的隔板上,才能把她抱在怀里。
“再见了,我心灵上珍爱的宝贝。我给我的爱人作临别祝福。我们还会再见,在困乏人得享安息(1)的地方。”
她丈夫把她拥在心口,说了这番话。
“我经得住,亲爱的夏尔。我从上天得到支持;不要为我难过。给我们的孩子作临别的祝福吧。”
“你替我祝福她。你替我吻她。你替我向她告别。”
“我的丈夫。别忙!等一会儿!”这时他正在从她怀里挣扎出来。“我们不会分别很久。我知道这会让我渐渐心碎;但是只要可能,我就会尽我的责任,而等我撇下她的时候,上帝会赐给她朋友的,就像他对我做的那样。”
她父亲原来就跟随着她,要不是达奈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他就已经向他们俩跪下了。达奈喊道:
“别,别!你做了什么事情,你做了什么事情,竟要你向我们下跪!我们现在明白了,你内心里从前作了什么样的斗争。我们现在明白了,在你对我的家世起了疑心,弄清楚了以后,你忍受了多少痛苦。我们现在明白了,为了你亲爱的女儿,你竭力克服了本能的反感。我们竭诚感激你,以全部的爱和孝心感谢你。愿上天保佑你!”
她父亲唯一的回答是把十指插到自己的白发中去,一边乱揉乱扯,一边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号。
“只能这样,毫无办法,”这囚犯说,“所有的事情结果都凑到了一起。我一直徒劳地想履行我可怜的母亲的嘱托,就是为了履行这一嘱托,我才第一次来到你身边。这样的罪恶决不会带来善果,这样不幸的开端自然不会有较好的结局。想开点儿,并原谅我。上帝保佑你!”
他给带走的时候,他妻子放开他,站在那儿看着他,双手合拢,像在祈祷,而且脸上还有一种容光焕发、豁然开朗的表情,甚至还带着一种令人宽慰的微笑。等他出了犯人走的门,她转过身来,深情地将头靠在她父亲胸前,刚想跟他说话,就倒在了他脚下。
随后,西德尼·卡屯从他一直没挪动的那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闪出,走过来把她抱起。这时只有她父亲和劳瑞先生和她在一起。他扶起她,用手臂支撑着她的头的时候,他的胳膊哆嗦了。不过他表露出来的神色,并不仅是怜悯——其中还闪着一种自豪。
“我是不是把她抱到马车上去?我绝不会觉得她重的。”
他轻轻地抱着她走向门口,并满怀柔情把她放在一辆马车里。她父亲和他们的老朋友坐进了马车,他也在车夫旁边就座。
他们到达通向大门的甬道,不多几个小时以前,他曾暗中在此流连,自己想象着她的足迹曾经落在哪些凹凸不平的街石上;这时他又把她抱起,抱着她走上通向他们屋子的楼梯。他把她放在屋里的一把躺椅上,她的孩子和普若斯小姐俯身对她啜泣。
“不要叫醒她,”他轻声对普若斯小姐说。“她这样还好点儿;她不过是昏过去了,这样的时候别催她清醒过来。”
“噢,卡屯,卡屯,亲爱的卡屯!”小露茜喊着,在一阵悲痛之中,跳起来,激动地用双臂抱住他的脖子。“现在你既然来了,我想,你会做些事情来帮助妈妈,救出爸爸的! ,看看她,亲爱的卡屯!你,也和所有爱她的人一样,能忍心看着她这样吗?”
他俯身对着这孩子,把她那娇嫩的脸蛋贴在他自己的脸上。他温柔地把她从身边推开,又凝视着那无知无觉的母亲。
“我走以前,”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我可以吻她吗?”
后来他们记起,在他弯下腰用嘴触到她的脸的时候,他咕哝了一些话。那孩子离他最近,后来她告诉他们,等她成了一位端庄的老太太的时候还告诉她的孙儿孙女,她那时听见他说,“一个你所钟爱的人的生命。”(2)
他走出去,来到隔壁屋子,突然朝跟在他后边的劳瑞先生和她父亲转过身来,并对她父亲说:
“就在昨天,你还有很大的影响,马奈特大夫,让它至少再试一次吧。这些法官,还有所有那些有权的人,都对你很友善,而且对你的功劳都很赞赏,是不是?”
“和夏尔有关的任何事都没有隐瞒过我。我原来怀有最大的把握,相信我可以救他出来;而且我是把他救出来过。”他极为苦恼地回答,说得很慢。
“那么再试试。从现在到明天下午,时间不多,很短促了,可是再试试看。”
“我打算试试。我一会儿也不会休息的。”
“那就好了。我知道,有你那样的精力以前是可以办大事的,虽然,”他微笑着叹了口气,加上一句,“从来还没有过像这样的大事。不过还是试一试吧!我们虚度光阴,生命就毫无价值,因此这件事倒是值得一搏的。即使它不值得,再把它放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要直接到检察官和首席法官那儿去,”马奈特大夫说,“我还要到另外那些最好不指名道姓的人那儿去。我也要写信,还要——不过等会儿!大街上现在正在举行庆祝活动,天黑以前谁也找不到的。”
“那倒是真的。好吧!那顶多也不过是一种渺茫的希望,就是拖到天黑,也不会更为渺茫的。我是想知道你进行得怎么样;不过,记住!我什么也不期望。你大概在什么时候能见到这些掌握生死大权的人呢,马奈特大夫?”
“我希望,天黑以后立即能见到,从现在起一两个小时之内。”
“四点以后很快就会黑了。咱们再满打出一两个小时。如果我九点钟到劳瑞先生那儿去,我是不是可以从我们的朋友,或者从你那儿,知道你已经做了些什么?”
“可以。”
“祝你顺利!”
劳瑞先生跟着西德尼到了外屋的门前,在他要走出去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使他回过身来。
“我不抱任何希望,”劳瑞先生满腹忧愁地低声说道。
“我也不。”
“如果这些人当中有哪一个,或是他们所有的人,原来还打算饶了他——这是一种最大的假设;因为对他们来说,他的命或是任何人的命又算得了什么!——我也怀疑,在法庭上显示出那种情况之后,他们是否还敢再饶了他。”
“我也这么想。我从那吼声中听到了铡刀下落的声音。”
劳瑞先生用胳臂倚住门框,低头把脸俯在上面。
“别灰心,”卡屯很温柔地说,“别难过。我鼓励马奈特大夫去这么办,是因为我觉得,有朝一日她会感到宽慰。否则她会觉得,‘他这条命白白地就给断送或浪费了’,(3)而这会让她很难过。”
“是的,是的,是的,”劳瑞先生擦干眼泪回答着,“你做得对。但是可能再也见不着他了;根本没有真正的希望。”
“是的。可能再也见不着他了;根本没有真正的希望,”卡屯应声说着,随即迈开坚定的步子下楼了。
本章注释
(1)
引自《圣经·旧约·约伯记》第3章第17节。
(2)
参阅第2卷第13章末段卡屯所说的话。
(3)
参见本书第2卷第13章。
第十二章 黑夜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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