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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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险些跌倒在她身上,连忙站稳了脚跟,回答道:“唔,小姐。”
她站在那里尽瞅着我,我自然也只好站在那里尽瞅着她。
“我美吗?”
“是的,我觉得你很美。”
“我爱欺负人吗?”
我说:“比上次好一些。”
“比上次好一些?”
“好一些。”
她问我最后一句话时,怒火直冒;听了我的回答,使尽全身气力,打了我一个耳光。
打过以后还要问我:“怎么样?你这个粗野的小妖怪,现在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不告诉你。”
“你打算上楼去告我,是不是?”
我说:“不,没有的事。”
“你这个小无赖,这会儿怎么不哭鼻子啦?”
我说:“我这辈子再也不为你哭鼻子了。”这话其实是放了个天大的空炮,因为当时我心里气她不过,又暗暗地哭了,她后来还叫我饱尝了多少痛苦,我身经亲受,自己心里明白。
这段插曲过后,我们便又往楼上走;在楼梯上遇到一位先生,正在摸黑下楼。
那位先生停住脚步,望着我问道:“这是谁呀?”
艾丝黛拉说:“一个孩子。”
这人身材魁伟,肤色黑得出奇,头又大得出奇,手也大得可观。他用那只大手托住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来,凑着烛光看了一眼。这人未老先衰,头顶都秃了,浓黑的眉毛根根刺起,不甘偃伏。眼珠凹下去很深,目光锋利,显得那么多疑,叫人看了很不惬意。他身上挂着一根大号的表链,满嘴满脸都是硬邦邦黑糊糊的胡子根,要是他留须蓄髭,准是个大胡子无疑。我认为这是个不相干的人,也料不到这人后来对我关系重大,当时不过是碰巧和他打了个照面,就留心看了一眼而已。
他问:“你是附近乡下来的吗,呃?”
我说:“是的,先生。”
“你是怎么来的?”
我说:“是郝薇香小姐叫我来的,先生。”
“唔!要规矩点儿。小孩子我见得多了,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他把粗大的食指横咬在嘴里,对我皱了皱眉头,说:“听着!要规矩点儿!”
说完,就放开我,下楼去了。我真巴不得他放开我,因为他手上有一股香皂气味。我开头想这个人莫非是个医生;再一想,便断定不是,要是医生的话,举止言谈肯定会文静些,委婉些。我没来得及多考虑,转瞬就来到郝薇香小姐房里,只见郝薇香小姐和房里的一切都还跟我上次临走时一模一样。艾丝黛拉把我丢在房门口,管自走了;我在那里站了好半晌,郝薇香小姐才从梳妆台前转过眼来,看了看我。
她既不显得吃惊,也不感到意外,说:“是你!日子过得快呀,是不是啊?”
“可不是,小姐。今天是——”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指说:“甭提!甭提!甭提!我不想知道。你今儿打算玩了吗?”
我一时发了慌,只好回答说:“只怕不行,小姐。”
她用逼人的目光望着我,问道:“牌也不玩了吗?”
“玩牌行,小姐;您如果要我玩牌,我就玩牌。”
郝薇香小姐不耐烦地说:“孩子,你既然觉得这座房子太古老,太阴沉,不愿意玩儿,那么,干活你愿意不愿意?”
回答这句话要比回答刚才那句话轻松些,于是我说,干活我倒非常乐意。
她便举起那干枯的手,指着我背后的门说:“那就到对面房间里去,在那边等我,我就来。”
我经过一个楼梯平台,走进她说的那个房间。那里也是不见一线天光,屋子里空气混浊,一股味儿叫人喘不过气来。潮湿的旧式壁炉里刚刚生了火,看上去是熄灭的份儿多,旺起来的份儿少。弥漫在屋子里迟迟不散的烟,看来真比清新的空气还冷——很像我们沼地里的雾。高高的壁炉架上点着几支阴森森的蜡烛,把屋里映照得影影绰绰——如果用词再贴切一些,应当说是几支蜡烛影影绰绰地搅动了满屋子的黑暗。屋子很大,多半从前一度也很堂皇,只可惜如今已非复昔日,屋里纵然有几件物件还依稀可辨,哪一件不是霉尘满布,眼看就要变成破烂。最惹眼的是一张铺着桌布的长桌,仿佛盛宴刚要开始,忽然举宅上下,满屋钟表,都统统停住不动了。桌布中央放着一件类似装饰品的玩意儿,结满了蛛丝,根本看不清它的本来面目。我还记得,我当时仿佛觉得那玩意儿像一个黑蘑菇,在泛黄的桌布上愈长愈大。顺着长长的桌布望去,看见一些腿上长着斑纹、身上花花点点的蜘蛛都以这里为家,纷纷奔进奔出,好像蜘蛛界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还听到老鼠在护壁板后面杂沓奔忙,似乎蜘蛛界的大事也和老鼠休戚相关。唯有黑甲虫毫不关心这场骚动,只顾在壁炉旁边摸来摸去,老态龙钟,步履蹒跚,似乎眼睛既近视,耳朵又重听,彼此各不相扰。
我远远望着这些小爬虫,正看得出神,忽然郝薇香小姐的一只手落到我肩上。她另外一只手里拄着一根丁字头的拐杖,活像是住在这屋里的女巫。
她用拐杖指着长桌说:“你瞧,等我死了,我就要停放在这里。叫他们都到这儿来瞻仰我的遗容。”
我隐约感到一阵不安,怕她马上就要爬上桌去,当真就会一命呜呼,一下子化为庙会上的那个可怕的蜡人,因此她那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吓得我缩做一团。
她又用拐杖指着桌子上问我:“你看那是什么?那个结满了蛛网的东西是什么?”
“我猜不出来,小姐。”
“是一尊大蛋糕。结婚蛋糕。我的结婚蛋糕!”
她怒目炯炯地满屋子扫视了一下,然后就抓着我的肩膀,靠在我的身上,说道:“得啦,得啦,得啦!扶着我走动走动吧,扶着我走动走动吧!”
从她这句话里,我才明白,所谓要我干活,就是要我扶着郝薇香小姐在这屋子里兜圈子。于是我立即开步,她就扶着我的肩头走了起来,我们的步伐快得简直同潘波趣先生的马车一般无二(我第一次来到她家,就曾心血来潮,想到要学潘波趣先生的马车,这一回果然学上了。)
郝薇香小姐体弱不支,没走多久,就吩咐我要“慢一些!”可是慢了一阵,往往又忍不住会快起来,她搭在我肩头上的手一路在牵动,她的嘴唇一路在抽搐,使我不由得想:我们走得快,还不都是因为她脑子里念头转得快?过了一会,她便吩咐我:“去叫艾丝黛拉来!”我走到楼梯口,像上次一样使劲叫了一声。艾丝黛拉的烛光一出现,我就回到郝薇香小姐跟前,重新在屋里兜起圈子来。
即使艾丝黛拉只是一个人来看我们兜圈子,我就已经够难堪了;可是她却把楼下的那三女一男也都带了上来,这下子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论礼貌,宾客一进屋,我就应该停步,可是郝薇香小姐偏偏捏了一下我的肩膀,于是我们又赶紧走下去——我真觉得难为情,我知道他们一定认为这都是我耍的鬼把戏。
只听得莎拉·朴凯特小姐说:“亲爱的郝薇香小姐,你的气色有多好啊!”
郝薇香小姐答道:“气色好是假的,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是真的。”
卡密拉眼见莎拉·朴凯特小姐碰了这个钉子,不觉面露喜色,于是她就故作忧愁地望着郝薇香小姐,嘴里哼哼唧唧说:“可怜的好人儿!气色怎么好得起来,多可怜的人啊!这是从哪里说起哟!”
郝薇香小姐向卡密拉问道:“你好吗?”这时我们已走到卡密拉跟前,我本当停下来,可是郝薇香小姐却不肯停。我们就扬长而过。我心里想,卡密拉一定把我恨透了。
卡密拉答道:“多谢您,郝薇香小姐,我只好说是差强人意吧。”
郝薇香小姐以异常尖刻的口气问道:“怎么,你怎么啦?”
卡密拉答道:“其实也甭提啦。我倒不是要故意表白我的心意,可是我哪一天晚上不是为了想念您,想得肠断心碎啊!”
郝薇香小姐顶了她一句:“那就甭想念我吧。”
卡密拉本来情意殷殷,强忍着呜咽,谁料上唇一抽,眼泪就扑簌簌流下来了。她说:“谈何容易!雷蒙亲眼看见的,我晚上弄得没有法子,灌了多少姜汁酒,嗅了多少醒药啊!雷蒙亲眼看见的,我两条腿抽筋抽得多厉害啊!我只要一想到我心疼的人,心里一急,就要打噎,就要抽筋,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假如我不是这样重情分、会伤心,我的消化一定要好得多,神经一定会像铁打一样的坚强。我何尝不想这样。可是,叫我晚上不想念您呀——这是从哪里说起!”说到这里,泪下如雨。
她所说的雷蒙,我看就是在场的那位男宾,也就是卡密拉先生。在这紧要关头,他立即赶过来搭救他夫人,又是安慰又是恭维地说:“亲爱的卡密拉,谁不知道你因为太看重骨肉情分,弄得身子一天差似一天,两条腿也显得一长一短了。”
那另一位不苟言笑的夫人(我只听到她说过一句话)这时候说了:“亲爱的,倒不是说想念谁就是打算从谁身上大大地捞一把好处呀。”
莎拉·朴凯特小姐也跟着打边鼓,说:“对,没有这个意思,亲爱的。哼!”这时候我才看出她是个干瘪小老太婆,肤色棕黄,皱纹累累,小脸蛋儿像是胡桃壳做的,嘴巴却特别大,可惜少了几根胡子,否则就活像一张猫嘴。
不苟言笑的那位女士又说:“想念想念还不容易吗!”
莎拉·朴凯特女士也表示同意:“天下没有再容易的事了!”
卡密拉嚷道:“哦,说的是,说的是!”看来她那股如火似荼的感情从两条腿上升发到胸中来了。“说得千真万确!太重感情原是一种弱点,可我也是无可奈何。其实,要不是太重感情,我的身体也决不会糟到这个地步,可是我这个脾气,就是能改我也不愿意改。为了这个脾气,多受了多少苦楚;不过深夜醒来,想起自己生成了这种脾气,我倒反而感到很安慰。”接着,又不禁感从中来,涕泗滂沱。
郝薇香小姐和我始终不停地在房间里兜来绕去,走个没完,一会儿擦着了女宾的裙子,一会儿却又把客人甩得老远,在这个阴沉沉的屋子里天南地北,遥遥相望。
卡密拉说:“只有马修这个人真薄情!从来不跟亲骨肉来往,从来也不来探望探望郝薇香小姐!我可早就和沙发结下了不解之缘,解开了紧身褡的带子,昏昏沉沉的,在沙发上一躺就是几个钟头,头歪在靠手上,披头散发,脚也不知道搁在什么地方——”
(卡密拉先生插进来说:“你的脚搁得比你的头还要高呢,亲爱的。”)
“我这样迷迷糊糊的,往往要一连躺上好几个钟头,为的就是马修行为乖张,莫名其妙。可是从来也没有听见谁对我说过一句感谢的话。”
不苟言笑的那位小姐插嘴道:“说句老实话,我看也不会有人感谢!”
莎拉·朴凯特小姐(一位口蜜腹剑的人物)接口说:“亲爱的,倒要请教请教,你有没有问问你自己,你究竟要谁来感谢你呢,我的可人儿?”
卡密拉只管接下去说:“我也不要人家感谢我,或者对我怎么样,我往往就那样昏昏沉沉地一连躺上好几个钟头。雷蒙亲眼看见的,我打噎打得真叫厉害,姜汁酒吃下去毫不顶事,连马路对面那家人家弹钢琴时都听见了,他们家里那些不解事的孩子还以为是远处的鸽子在叫呢——想不到现在居然有人说我——”卡密拉说到这里,连忙用一只手护住喉咙,开始进行地道的化学实验,准备制造出新的化合物来。
一听见提起这个马修,郝薇香小姐就叫我站住,自己也收住脚步,站在那里望着说话的人。这样一来,果然起了极大的作用,卡密拉的化学实验就此突然收场了。
郝薇香小姐严词厉色地说:“等我有一天咽了气,停放在这张桌子上,马修终究还得来看我。”接着就用拐杖在长桌上一敲,说:“叫他就站在这儿,站在我的头跟前!你就站在这儿!你男人站在这儿!莎拉·朴凯特站在那边!娇吉安娜站在那边!现在先给你们安排好,将来我死了,你们就可以各就各位,来把我分而食之。好了,走吧!”
她说一个名字,就用拐杖在桌子上指一个地方敲一下。说完以后便吩咐我:“扶我走吧,扶我走吧!”于是我们又继续走我们的了。
卡密拉大声嚷道:“我看只有遵命告辞,没别的办法了。好在已经见到了自己衷心敬爱、理当孝顺的人,尽管只有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工夫,总算也是个安慰。夜半醒来回想回想,虽然不免有些忧伤,心里到底还是高兴的。要是马修也能得到这份良心上的安慰就好了,可是他偏偏不要。我本来打定主意咬紧牙关决不表白我的心意,可是听到说是要把自己的亲人分而食之,又听到当面下逐客令,心里真是难受啊——难道我们是吃人的怪物不成!这是从哪里说起!”
卡密拉夫人的手已经按在起伏不停的胸口上,卡密拉先生赶紧过来搀扶;那位夫人装模作样摆出一脸强自撑持的神气,由卡密拉先生扶着走了出去,临走还向郝薇香小姐飞了一个吻,从她那副神气中,我看出她是打算一出门口就要打噎晕倒的。莎拉·朴凯特和娇吉安娜各不相下,都想留在最后出门;可是莎拉毕竟老谋深算,谁也占不到她的便宜,她在娇吉安娜身边慢悠悠磨来蹭去,其圆滑巧妙,功夫之到家,不由得娇吉安娜不走在前头。于是莎拉·朴凯特就得以独自一人向郝薇香小姐告别:“上帝保佑您,亲爱的郝薇香小姐!”她那胡桃壳似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表示她慈悲为怀,可怜其他几位客人的懦弱无能。
艾丝黛拉端着蜡烛送他们下楼去,郝薇香小姐依旧手搭在我肩上,继续走她的,不过愈走愈慢了。最后,她在壁炉跟前停了下来,对着炉火望了半晌,自言自语咕哝了几声,然后对我说:
“匹普,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正要向她说几句祝她长寿之类的话,她忽然举起拐杖。
“不许提这件事。刚才来的那几个人,我就不许他们提,任何人都不许提。年年一到这一天他们就来了,可就是不敢提。”
既是这样,我又何苦再提。
“也就是在有一年的今天,送来了这堆垃圾,”说着举起丁字头的拐杖,对着桌上那一堆结满蛛网的东西戳了戳,不过并不碰着,“那时候你还没出世呢。它守着我一块儿憔悴消瘦。老鼠用牙齿啃它,可是还有比老鼠更锐利的牙齿啃着我。”
她站在那里,眼望着桌上,把拐杖头顶在心口。她身上穿的那套衣服原本是洁白的,而今已经又黄又瘪;原先洁白的桌布也已经黄而又瘪;屋里的一切简直只消轻轻一碰就会立时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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