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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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说:“不错,的确是这么说来着。”
“你爱喝什么酒?对不起,还没请教过尊姓大名哩。”
乔报了姓名,那生客便称名道姓起来:
“葛吉瑞先生,你喝什么酒?我来请客好不好?饭后喝一杯帮助帮助消化如何?”
乔说:“哪儿的话,不瞒您说,我喝酒都是自己付钱,不大习惯让别人请客。”
生客说:“习惯?谈不上,只此一遭,下不为例,何况又是星期六晚上。来,点酒吧,葛吉瑞先生。”
乔说:“盛情难却,来杯朗姆吧。”
生客重复了一遍:“朗姆。还有一位先生也请发表高见。”
伍甫赛先生说:“朗姆。”
生客对酒店老板大声说道:“三份朗姆!来三只杯子!”
乔把伍甫赛先生介绍给生客,说:“想您一定乐于认识认识这位先生。他是我们教堂里办事的先生。”
生客眯缝着眼睛瞧了我一眼,连忙应道:“噢嗬!就是沼地边上坟地中央那座冷清清的教堂吗?”
乔说:“正是。”
生客口衔烟斗,满意地嗯了一声,把两条腿搁在他一人独坐的高背长椅上。他头上戴一顶阔边旅行帽,帽檐儿挂了下来,帽子下面包一块手绢,当作头巾,把头发给遮没了。他眼睛望着炉火,我依稀看见他脸上掠过一丝狡猾的神气,继而又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两位先生,我对于这个地方并不熟悉,不过,靠近河边一带看样子好像挺荒凉吧。”
乔说:“十处沼地就有九处是荒凉的。”
“当然,当然。在那一带是不是常常可以见到什么吉卜赛人啊,走江湖的啊,流浪汉啊什么的?”
乔说:“没有,逃犯倒是常有。可我们也不容易碰到。伍甫赛先生,你说是不是?”
伍甫赛先生对于当初那段狼狈的经历可谓刻骨铭心,因此他虽然表示同意,口气却很冷淡。
生客问道:“看样子你们还去追捕过逃犯咯?”
乔回答道:“去是去过一次,不过您知道,我们不是去抓逃犯;我们只是去看看热闹;我和伍甫赛先生,还有匹普,我们都去了。匹普,是不是?”
“是的,乔。”
那生客又瞧了我一眼——仍然眯缝着眼睛,好像是故意拿他那支无形的枪瞄准着我似的;他说:“这孩子别看他瘦,将来可有出息。你管他叫什么?”
乔说:“他叫匹普。”
“教名就叫匹普吗?”
“不,教名不叫匹普。”
“那么是姓匹普喽?”
乔说:“也不是姓,不过和他的姓相近,他小时候把自己的姓念走了音,后来人家也就这样将错就错叫惯了。”
“他是你的儿子吗?”
乔“唔”了一声,便沉吟起来;当然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有什么煞费思索之处,而是因为一进了三船仙酒家,嘴里衔上一根烟斗,无论谈东说西,总要带上三分深思熟虑的风度。沉吟了一阵,才说:“唔——不是。哪里,他哪里是我的儿子。”
“那么是贼(侄)儿喽?”
乔又显出沉思的神气说:“唔,不是——不,不骗您,他也不是我的贼儿。”
生客又问:“那他妈的到底是你什么人?”我觉得他这样气势汹汹地追问,总未免过分了些。
伍甫赛先生在这个关节眼儿上插了进来;他这个人对于远近百亲无所不晓,何况职业使然,必须牢记一个男人不可以和哪些女的亲戚成婚,因此便自告奋勇把我和乔的关系给那位生客解释明白。伍甫赛先生插了嘴还不算,临了还从《理查三世》里面引证了一大段狂嗥乱叫的台词,念得叫人听了毛骨悚然;等他自以为费了这番唇舌已经足以解决问题,又找补一句道:“这正合了那位大诗人的话(1)。”
这里,我不妨作一点题外的说明;伍甫赛先生刚才提到我时,还在我头上乱揉乱摸一阵,弄得我头发都戳到了眼睛里,显然是认为谈到我就非得用手这么配合一下不可。我真想不明白,何以像他那样身份的人到我们家里来做客,一遇到这种情况,总要叫我领受这样的折磨,弄得我两眼红肿。现在回想起来,在我的童年时代,家里亲友们不谈起我则已,一谈起则必然会伸出一只大手来,美其名曰抚爱我,其实是弄得我眼红泪流。
这位生客自始至终什么人也不望一眼,只是望着我,那副神气像是终于拿定了主意,非得开枪打死我不可似的。他自从骂了那句娘以后,就什么话也没有说;等到三杯兑水朗姆酒端进来了,他果然向我开枪了,这一枪可真是希奇少有。
射来的不是舌弹,相反,他倒是演出了一幕哑剧,是毫不含糊地冲着我演的。他毫不含糊地对着我搅拌他那杯兑水朗姆酒,又毫不含糊地对着我品尝他那杯兑水朗姆酒。又是搅动又是品尝,放着酒店里给他的匙子不用,却用一把锉来搅拌。
他的动作非常巧妙,别人都看不到那把锉,只有我看得到。拌好了酒,便把锉揩干,放进胸口衣袋里。我认出这就是乔的那把锉;一看到那把锉,就知道他认识我那个逃犯。我坐在那里瞪着他,好像着了魔一般。他却忽然往椅背上一靠,不再理会我,而去大谈其萝卜。
我们村里每到星期六晚上,就洋溢着一股愉悦的气氛,大家干完了一周的活儿,总得安安静静歇口气、提提神,再干起活来也好更带劲些,在这种气氛的影响下,乔居然也敢在酒店里比平常多待上半小时。这半小时过了,兑水朗姆酒也喝光了,乔便起身告辞,拉着我的手就要走。
生客说:“葛吉瑞先生。请等一会儿,我想起我口袋里好像有一枚雪亮崭新的先令,如果没有丢掉的话,就给了这孩子吧。”
他掏出一把零钱,找出那一枚先令,用揉皱的纸包好,交给我说:“这是给你的!记好:是给你自己的!”
我向他道了谢,也不管什么礼貌不礼貌,只顾紧挨在乔身上,睁大了眼睛瞧着他。他向乔道了晚安,又跟伍甫赛先生道了晚安(伍甫赛先生也跟我们一块儿出了酒店),对我却不道晚安,只是用他那只瞄人的眼睛瞥了我一下——其实连瞥一眼也谈不上,因为他根本把那只眼睛闭上了;不过,这真叫做:无限传神处,尽在一闭中。
伍甫赛先生一出三船仙酒家就和我们分了手,乔一路上又老是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吸着空气,像是为冲淡那喝下肚去的朗姆酒,因此一路赶回家去,我即使有兴说话,恐怕也只好一个人自唱自和。何况我往日的那件过失、往日的那个老相识,如今突然露出形迹,弄得我心神恍惚,哪里还有心思想到别的事情上去。
回家一踏进厨房,正赶上姐姐没有大发脾气,乔一看这种机会千载难逢,便壮起胆子,把那枚亮晶晶的先令的来历告诉了她。乔大嫂得意扬扬地说:“我担保准是一枚假货,世上哪里有这种好人,肯把真货给一个孩子?拿来我瞧瞧。”
我打开纸包拿出先令,确是一枚刮刮叫的真货!乔大嫂扔下先令,拿起纸包来一看,说:“这是什么?两张一镑的钞票?”
丝毫不假,果真是两张一镑的钞票,油腻腻黏答答的,好像跟郡里的许多牲口市场交情已经深得到了家似的。乔重又拿起帽子,带了那两镑钱,要到三船仙酒家去归还原主。乔一走,我就坐在平常坐的小凳上惘然若失地望着姐姐,我拿准那个人早就走远了。
乔果然一转眼工夫就赶回来了,说是那人早已走了,不过他已经在三船仙酒家留了言,把那两张钞票的事吩咐停当。于是姐姐拿了一张纸把钞票包好封严,放在客厅里橱顶上一把做摆饰用的茶壶里,用干玫瑰瓣掩好。那两张钞票放在那里,从此就像梦魇一样压在我的心头,也不知压了我多少个日日夜夜。
我那天晚上睡得很不好,因为老是想到那个拿无形的枪瞄着我的生客,老是想到我干下的那件卑劣的犯罪勾当——私通逃犯,那在我这个小人物说来本是件大事,而我居然都忘了。还有那把锉,也老是像个鬼影似的缠着我。那把锉居然在我万万料不到的时候重新出现,实在叫我害怕。最后我只得想一想下星期三要上郝薇香小姐家里去的事,这样才算慢慢地睡着了。我在梦中果然看见那把锉从门里向我伸过来,还没看清拿锉的是谁,我就大叫一声惊醒了。
【注释】
(1)《理查三世》是莎士比亚的历史剧。“诗人”指莎氏。理查三世乱伦败德的行为昭著史册,这一段话的意思是说,乔决不可能有乱伦行为。“狂嗥乱叫”的一段台词可能指第四幕第四场338—343行,即理查三世要求自己的嫂嫂伊丽莎白王后为他撮合和自己的侄女成亲,伊丽莎白王后当场驳斥他的那一段话:
叫我怎么向她启齿?难道说,
她的夫君将是她爸爸的弟弟,她的亲叔叔?
或是谋杀了她兄弟和她叔伯的凶手?
我该用什么名义为你向她求婚,
才能合乎天理、法制,叫我既不丢脸,
而她的青春也甘愿为你动情?
所谓“狂嗥乱叫”,则为莎剧导演词所无,而狄更斯这样写,则不外乎描述伍甫赛朗诵这段台词时的粗卤声态。
第十一章
我按照事先约定的时间,第二次来到郝薇香小姐家里,犹犹豫豫打过门铃,艾丝黛拉就出来了。她像上次一样,又开门放我进去,然后把门锁上,引我走进她放蜡烛的那条黑暗过道。她一直没理睬我,直到拿起了蜡烛,才回过头来傲慢地对我说:“今天你从这边走。”说着,便领我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所在。
过道很长,似乎绕遍了这座庄屋的正方形的底层。可是刚走完这正方形的一边,她就停住,放下蜡烛,打开一扇门。到得这里,总算重见天日,原来这是一个铺石地面的小院子,院子那头是一座独立的住宅,看来早先本是那个已经废弃的酒坊的经理或管事住的。宅外墙上有一架钟,停在八点四十分上,和郝薇香小姐房里的钟一样,也和郝薇香小姐的表一样。
从敞开的屋门进去,走进底层的一个后间,屋里阴沉沉的,天花板又低。里边有几个人,艾丝黛拉走到他们跟前,对我说:“孩子,你去那儿站着,等上面叫你,你再去。”所谓“那儿”,就是窗口。我遵命走过去,站在“那儿”,心里老大不舒服,眼睛望着窗外。
这扇窗是落地长窗,窗口正对着荒芜的花园的最凄凉的一角。望出去是一大片乱糟糟的白菜梗子,还有一棵不知还是哪年哪月修剪过的黄杨树,像个布丁,树顶上戳出了一簇簇新叶,模样儿既难看,跟原来的色调也不调和,仿佛这个布丁粘在锅子上给烫焦了一小块似的。我端详着那棵黄杨树,就产生了这种天真的联想。夜来下过一阵小雪;我在哪儿都没有见到积雪,唯独在这个冷飕飕、阴森森的花园一角积雪还没有融化干净,风过处卷起一小股一小股雪花,打在窗上,好像是责备我不该去到那儿似的。
我一进屋,房间里那几个人便中断了谈话,尽瞧着我,这一点我是揣摩得到的。至于屋子里的东西,我可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壁炉投在窗户上的亮闪闪的火光。一想到人家都在细细儿地打量我,我简直凉了半截,全身的关节都僵硬得不听使唤了。
屋子里共有一男三女。我在窗口还没有站上五分钟,就得到了一个印象,觉得这帮男女都是些吹牛拍马之徒,只不过个个都装腔作势,明明知道大家的吹牛拍马之道都是彼此彼此,却又不肯相互道破。只因谁要是一点穿别人是吹牛拍马之徒,那就无异不打自招,承认自己也是这么个货色。
这帮男女是在那里等候人家赏脸传见,现在都等得厌倦了,一个个显得没精打采、百无聊赖。三个女人之中最健谈的一个为了免得打呵欠,不得不没话找话说,一个劲儿闲磕牙。这位女士名叫卡密拉,她真使我想起我姐姐,要说她和我姐姐有什么两样,无非是她大了几岁年纪,眉目口鼻更其扁平瘪塌,混沌不清(我一看见她就产生了这种感觉)。说实在的,后来仔细多看了她几眼,我便禁不住想到,她这张脸简直就是一堵没门没窗、又高不可攀的白墙,她能勉强五官齐全,还算是上上大吉呢。
这位女士一开口,简直就像我姐姐一样粗暴,她说:“可怜的好人儿!谁也没有跟他过不去,可他偏跟自己过不去!”
那位先生接口说:“这个人,还是有人跟他过不去为好,这才叫顺乎天道合乎人情呢。”
另一位女士说:“雷蒙老表,我们应当推己及人才是。”
雷蒙老表回答道:“莎拉·朴凯特,一个人如果连自己也不顾,他还能顾谁呢?”
朴凯特小姐笑了,卡密拉也笑着说(把呵欠忍住了):“有你这样的高见!”我倒觉得他们恐怕当真认为这是一个了不得的高见呢。另一位还没有发过言的小姐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说:“可说的是!”
卡密拉马上又接下去说(我知道他们一直都在那里望着我):“可怜的人儿!他这个人也真太古怪!汤姆的老婆死的时候,人家再三对他说孩子得戴重孝,他的脑筋就是扭不过来,这话说起来谁会相信呢?他居然说,‘老天爷呀!卡密拉,那些没了娘的可怜的小东西戴孝有什么意思呢?’他太像马修了!真亏他说得出口!”
雷蒙老表说:“他也有长处,也有长处,我要是抹煞他的长处,天理难容;不过他从来不识时务,一辈子也不会识时务。”
卡密拉说:“不瞒你讲,我不得不再三坚持己见。我说,‘一家体面攸关,不能不这样。’我对他说,不戴重孝有堕家声。为了这件事,我从吃早饭一直嚷嚷到吃中饭。气得我饭吃下肚去也不消化。最后他大发脾气,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于是我立刻冒着倾盆大雨,出去买了素衣孝服。谢谢老天爷!一想到这里,总算可以聊以自慰。”
艾丝黛拉问道:“是他付的钱,是不是?”
卡密拉回答道:“亲爱的小姑娘,谁付的钱,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反正东西是我去买的。半夜里醒过来,想到这件事,我是问心无愧的。”
只听见远远一阵打铃声,夹杂着一声呼喊,沿着我刚才走过的那条过道传来,打断了这场谈话,艾丝黛拉对我说:“你可以去啦,孩子!”我刚一转身,这些人都以极端鄙视的眼光望着我。一走出门,就听见莎拉·朴凯特说:“哼,真没想到!简直岂有此理!”卡密拉气不忿地找补一句:“居然有这种怪事!这是从哪里说起!”
我和艾丝黛拉借着烛光,沿着黑暗的过道走去;艾丝黛拉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脸儿紧傍着我的脸儿,用她那种嘲弄的语调说道: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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