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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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追上去问道:“出了什么事?”奥立克也紧紧挨在我身边。
“我不大清楚。好像是乔·葛吉瑞没在家的时候,有人闯进你们家去了。大概是些逃犯干的。你们家里有人给打伤了。”
我们只顾拼命奔跑,也来不及多说话,一口气直奔到厨房里。厨房里挤满了人;全村的人都赶来了,有的只好待在院子里;厨房当中站着一位外科医生,还有乔,还有好些妇女。看热闹的人一看见我来了,连忙给我让出路来,我这才明白是姐姐出了事——她不省人事,一动不动地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原来,她是面朝着火炉的时候,被什么人照准后脑壳猛一家伙打倒在地上的。尽管她和乔还有一段夫妻的缘分,可是这辈子却再也不能暴跳如雷了。
【注释】
(1)因为鲨鱼掠夺成性,常用以指巧取豪夺者。
(2)“Dolge”(陶尔吉)与“Dodge”(耍花样)两字音甚相近,所以作者有这样一段议论。
(3)该隐杀弟的故事,见《旧约·创世记》第四章。这里是说奥立克像个杀人犯。
(4)据中世纪传说,耶稣殉难时,路过一犹太鞋匠门口,意欲稍憩,鞋匠不肯,耶稣遂罚这个鞋匠毕生流浪,求死不得,必须等到耶稣复活时才能获得休息。此处用以状写奥立克的疲塌。
(5)英国剧作家乔治·李罗(1693—1739)所写的五幕剧,一名《伦敦商人》,说的是学徒巴恩威尔受妓女蜜尔妩引诱,挪用店款,杀害其伯父,卒被绞死。
(6)剧中主角巴恩威尔也是个学徒,伍甫赛先生显然有意借题发挥,要教训匹普一下。
(7)意谓伍甫赛念到新门监狱一场,即指第五幕第二场,巴恩威尔的同店老友索罗高替巴恩威尔请了牧师到狱中为巴做临终忏悔,巴恩威尔大为“彻悟”,表示愿意牺牲自己,以为后世之戒。
(8)上绞刑架的情节,指第五幕第三场。
(9)第五幕第二场,狱吏提巴就刑时,巴的一大段告别辞中有一句台词:“大自然还没有完成她这件制作——还没有在我身上打下成人的烙印,我生命的旅程便告终了。”埋怨云云即指此而言。
(10)老板的女儿玛丽雅暗中爱上巴恩威尔。三幕三场巴恩威尔偷了店里的款子出逃,留条说明再不回来,玛丽雅得知此事,设法为其弥补欠款,瞒过她父亲。巴临刑时,玛到场为之祝福,与之诀别。
(11)第三幕第四场描写巴恩威尔在林子里谋杀他伯父时矛盾百出的心理状态,与匹普在那个大雾的早晨偷了家里的食物送给逃犯的情景很相似。
(12)意谓伍甫赛先生的精神始终沉浸在一些剧本中。在《乔治·巴恩威尔的身世》一剧中,巴恩威尔的伯父在坎伯威尔花园里为巴所害,临死前还为巴祝福。“波士委田野”是《理查三世》中的一场,理查三世即于该地战败被杀。格拉斯通伯瑞是英国一所著名古寺院的所在地,其事出于何剧至今还是个谜。
(13)意谓伍甫赛先生的精神始终沉浸在一些剧本中。在《乔治·巴恩威尔的身世》一剧中,巴恩威尔的伯父在坎伯威尔花园里为巴所害,临死前还为巴祝福。“波士委田野”是《理查三世》中的一场,理查三世即于该地战败被杀。格拉斯通伯瑞是英国一所著名古寺院的所在地,其事出于何剧至今还是个谜。
(14)意谓伍甫赛先生的精神始终沉浸在一些剧本中。在《乔治·巴恩威尔的身世》一剧中,巴恩威尔的伯父在坎伯威尔花园里为巴所害,临死前还为巴祝福。“波士委田野”是《理查三世》中的一场,理查三世即于该地战败被杀。格拉斯通伯瑞是英国一所著名古寺院的所在地,其事出于何剧至今还是个谜。
第十六章
我满脑袋还是乔治·巴恩威尔的身世遭遇,因此开头不免认为这次姐姐突遭袭击,我也少不得有些牵连——不管怎么说吧,我好歹总是她的至亲,谁都知道我受了她不少恩惠,因此我当然要比旁人多一些嫌疑。不过到了第二天早上,在光天化日之下重新考虑了这件事,又听了各处七嘴八舌的议论,便另有了一种较为合情合理的想法。
据说昨天晚上,乔在三船仙酒家抽烟,从八点一刻待到九点三刻。他外出的那阵工夫,姐姐是站在自己厨房门口,有个农民回家路过我们家门,还和她道过晚安。据那人说,他看见我姐姐时,准是在九点钟以前;再准确些,可就说不上来了(他自己何尝不想尽量说得准确,可是愈搞反而愈糊涂)。九点五十五分,乔赶到家就看见姐姐给人打得躺在地上,便连忙叫人来帮忙。当时炉火并不见得怎么不旺,没剪的烛花也不见得怎么长,只是蜡烛已经给吹灭了。
屋子里上上下下不短一件东西。点蜡烛的那张桌子正好是在门口和姐姐之间,她被凶手击倒时,正面朝火炉站着,烛光是在她背后。厨房里除了蜡烛给吹灭了之外,要说还有什么别的混乱,也无非是她自己倒下时撞乱了些东西,地上还有些血迹。现场倒是留下了一件大可注意的罪证。事情是这样的:她是被人用圆头的重家伙打的,后脑勺上和脊椎骨上着了几下,她就扑面倒在地上,这时凶手就又拿个什么重家伙使劲扔在她身上。乔抱起她时,在她身旁的地上发现了一副用锉锉开了的、罪犯戴的脚镣。
乔用铁匠的眼光仔细察看了这副脚镣,说这件家伙锉开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事情追到了水牢船上,水牢船上来人查看了这副脚镣,完全证实了乔的看法。脚镣无疑是水牢船上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时候从水牢船上带出来的,来人也不敢断定,不过他们认为这肯定不是昨天晚上那两个逃犯戴的。何况,那两个逃犯之中有一个已经被逮住,他腿上的脚镣明明还在。
我心里有数,这时自己就得出了一个结论。我认为这副脚镣就是我那个逃犯的一副——他在沼地上锉脚镣,我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可是我认为这一次拿脚镣伤人,决不是他干的。我又想到另外两个人身上去:一个是奥立克,一个是上次在酒店里故意拿锉向我一露的那个陌生人,我认为这副脚镣一定是落在他们哪一个的手里,这一回就拿来行凶了。
先说奥立克:那天他的确到镇上去了,我们在关卡上遇到他时,他跟我们说的的的确确都是实话;有人看见他整个黄昏都在镇上逛荡,上过好几家酒馆,跟好些人在一起喝过酒;而且他又是跟我和伍甫赛先生一同回来的。因此,他除了上午跟姐姐吵了一架之外,便再没有什么疑窦可言,何况姐姐跟他吵架向来就是家常便饭,姐姐跟谁没吵过几架呢!再说那个陌生人:如果他是回来取那两张钞票的,那根本不会引起什么争执,因为姐姐早就想要归还给他了。而且,事实上当时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争吵,凶手进来悄无声息,出人不意,姐姐还没有来得及回过头来,就给打倒在地上了。
一想到这件凶器竟是由我供给的,虽说并非有意,总也不免毛骨悚然;可是,要说不是我提供的吧,又难以自圆其说。心里说不出的不自在,一再反复考虑,究竟要不要把童年时代附在我身上的那股邪魔索性彻底驱除,原原本本向乔说明那件事的曲折经过。这样一连好几个月,每天都是考虑再三,最后作出决定,认为断不可说穿,可是到第二天早上,一切又得重来,又得重新跟自己打肚皮官司。肚皮官司打到最后,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件秘密已经年深月久,和我结为一体,血肉难分,我怎能忍痛割下这块肉呢!这件事既已招来了这样大的乱子,一旦说穿,乔要是信以为真,那可比不得往日,他一定非和我疏远不可,这是我第一层顾虑;不仅如此,我所以欲言又止,还另有一层顾虑,那就是我怕乔根本不相信有这回事,会说这又是小狗、小牛肉片那一套,完全是异想天开的捏造。当然,最后还是苟且因循,不了了之。(遇到这种事,人总是要在正道和邪道二者之间彷徨不定,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决心今后如果再有机会可以帮着查获凶手,一定不失良机,把真相和盘托出。
地方巡警和来自伦敦弓街(1)的警官(这看得出来,因为当时伦敦警察都还穿红背心,这种装束目前已经绝迹)在我们家的周围转了一两个星期,我听人讲到、从书上看到,凡是这一类官府遇到这一类案子,都有一套例行的公事,在这方面他们倒是干了不少。他们拘捕了好几个人,可显然都捕错了,原来他们脑筋动了不少,却尽打些错主意,不是根据实际情况想办法出主意,却是死活要叫实际情况凑合自己那一套主意。他们还在三船仙酒家门口布置了岗哨,脸上的神色一个个都是既机灵又稳重,引得附近的人们无不赞叹;喝起酒来也很神秘,几乎和他们捉拿凶犯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这个比方也不尽贴切,因为犯人根本没有拿获。
这些官府老爷撤走以后又过了好久,姐姐还是病势沉重,卧床未起。她眼睛出了毛病,明明是一件东西会看成好几件,手边明明没有什么茶杯酒杯,竟会动手去拿茶杯酒杯;记忆力也大有问题;说起话来谁也听不懂。后来虽说有些起色,可以让人扶着下楼了,可是还得随身带着我那块石板,以笔代口,向人传话达意。但是她的拼法马虎得要命(且甭提她的字写得有多坏),乔的读音又随便得出奇,双方打起交道来往往纠缠不清,无奇不有,只得要我去解决。我自己也往往会出错:“药物”错当成“羊肉”,“乔”当成“茶”,“咸肉”当成“面包师”(2),这种误会还算是最微不足道的呢。
她的脾气倒是大大改好了,耐得住性子了。她的手脚挪动起来变得哆哆嗦嗦,好像犹疑不定的样子,这个毛病不久也就生了根了。后来,她往往每隔两三个月一次,总要用手捧住脑袋,之后便显出一副闷闷忧忧的模样,大有精神失常之态,要过一个星期左右才好。我们不知道该找个怎样的人来侍候她才合适,最后总算机缘凑巧,才丢下一件心事。原来伍甫赛先生的姑奶奶那种养成已久、根深蒂固的生活习惯,现在终于彻底丢掉了,于是我们便把毕蒂请到家里来服侍姐姐。
大约是姐姐重到厨房一个月以后,毕蒂提着她那只斑斑点点、装着她全部家当的小箱子来到了我们家里,成了我们一家人的福星。对乔来说,尤其是福星,因为我这位可爱的老朋友好不可怜,成天看着他那瘦得不成样子的妻子,心都碎了,晚上侍候她时老是回过头来,一双蓝眼睛泪汪汪的,对我说:“匹普,她从前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女人呀!”毕蒂一来,就由毕蒂照料姐姐,她十分灵巧解事,好像姐姐从小就让她摸透了性格似的;从此乔的日子才算过得安宁些,不时到三船仙去调剂调剂,裨益身心。只有干警察那一行的人性格特别,他们对于可怜的乔都或多或少有些怀疑(幸亏乔本人一直蒙在鼓里),并且全体一致认为他们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乔这样莫测高深的人。
毕蒂一担任起这项新的职务,就解决了一个我怎么也解不开的难题,立下了第一件功劳。说起这个难题,我不能说没有勉力以赴,可惜毫无成效。事情是这样的:
姐姐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石板上写出一个奇形怪状的字母,有点像个“T”字,写完就迫不及待地要我们一定把这个给她找来。我猜不出这究竟是件什么东西,从Tar(柏油)猜到Toast(吐司),猜到Tub(桶),凡是“T”字打头的东西都猜遍了,结果都是枉费心机。后来又想到她这个符号看上去像一把锤子,便朝她耳朵里兴冲冲地喊:“锤子!锤子!”她居然用手捶起桌子来,那神气好像表示我有点说对了。于是我把家里所有的锤子一把又一把都拿到她的跟前,结果还是劳而无功。接着我又想到丁字形的手杖跟她画的那个符号形状十分相像,便到村里去借了一根来,蛮有把握地送到她面前。她一看就把头大摇特摇,弄得我们都吓坏了——她身子已经衰败到这个地步,三摇四摇怕不会把脑袋从脖子上摇下来!
幸亏后来姐姐发觉毕蒂善于体会她的心思,便把那个神秘的符号又重新画在石板上。毕蒂望着这个符号沉思默想,听着我的解释,望着姐姐沉思了一会儿,又望着乔沉思了一会儿(“乔”这个字头一个字母是“J”;石板上总是以“J”字代表乔),然后就奔到打铁间去,乔和我两个人也跟着去了。
毕蒂兴高采烈地嚷道:“有了,准错不了!你们还不明白吗?她是要找他!”
奥立克!不是他是谁!原来姐姐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只得画出他的铁锤来作代表。我们向奥立克说明了缘由,要他到厨房里去一次,他慢吞吞放下铁锤,先用胳膊抹了抹脸,然后又撩起围裙来抹上一把,这才磨磨蹭蹭走出打铁间,像流浪汉一般怪模怪样、有气无力地屈着两个膝盖,叫人一看就认出了他。
说老实话,我本以为姐姐要申斥他一顿,结果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不禁大失所望。姐姐反而迫不及待地表示要和他言归于好;一看见终于把他叫来了,就显得十分高兴,还做了个手势叫我们拿酒给他喝。又端详着他的脸色,仿佛一心指望能够从他脸上看出他乐意接受这次款待;总之,想尽了一切办法表示希望与他和解,一举一动之中都流露出学童向严厉的老师低声下气告饶求和的样子。从那天起,姐姐简直没有一天不在石板上画铁锤,奥立克也几乎没有一天不磨磨蹭蹭走进来,倔头倔脑地站在她跟前,好像也跟我一样摸不清是怎么回事。
【注释】
(1)弓街:在伦敦沽文园附近,现仍为市中心警察法庭所在地。
(2)药物(medicine)——羊肉(mutton);乔(Joe)——茶(tea);咸肉(bacon)——面包师(baker);这三对字的原文的音、形,皆略有相似之处。
第十七章
我现在过的是刻板的学徒生活,活动的天地不出村庄和沼地,除了生日那天又去看了一次郝薇香小姐之外,根本就说不上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这次到得那里,依旧是莎拉·朴凯特出来开门,郝薇香小姐也依旧同上次一模一样,谈起艾丝黛拉时尽管话儿说得和上次不尽相同,意思却不外乎那一套。这次拜访只有短短几分钟工夫,临走时她给了我一个几尼,还叫我明年过生日再去。不妨顺便一提,从此以后这就成了每年的例规了。本来头一次我就不肯收受这个几尼,谁知不收不行,竟惹得她生起气来,问我是不是嫌少。既然如此,从此我也就不再推却了。
那幢死气沉沉的古老宅子毫无变化:黑沉沉的房间里依旧烛影昏黄,梳妆台镜子跟前的椅子里依旧坐着那个幽灵似的干瘪人儿。我不由得寻思,在这个神秘的地方,莫不是钟表一停,可使流光不逝?莫不是我和室外的一切都添了年岁,而这里却永远如故?这大宅里从来没有阳光透进来,岂止屋里没有阳光,只要一想到这座大宅,我的脑海里和记忆里又何尝有一线阳光!这座大宅使我惶然,而且有一股魔力,弄得我内心依然暗暗痛恨自己的行当,看不起自己的家庭。
不过,我却微微感到毕蒂已经变得和从前两样了。鞋子已经有了后跟,头发梳得又光亮又整齐,一双手总是干干净净。她并不美——只是普普通通,远不能和艾丝黛拉相比——不过却讨人喜欢,身体健康,脾气又好。到我们家来至多过了一年光景,记得就在她刚刚满服出孝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注意到她那双眼睛还很会凝眸沉思,目光是那么美丽又是那么善良。
那时候我正在干一件正经事,即伏案看书,一边看一边摘录,自以为这种双管齐下的办法是力求上进的上策;我抬眼一望,只见毕蒂正在看我读书写字。我放下了笔;毕蒂虽然没有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却也住了手。
我说:“毕蒂,你怎么有这样大的能耐?要不是我太笨,就是你太聪明。”
毕蒂含笑答道:“我有什么能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说到她有能耐嘛,她总揽家务,成绩的确很出色;我倒并不是指她这方面而言,不过,我要说的那另一种能耐却也由此而越发显得难能可贵。
我说:“毕蒂,我学什么,你也跟着学什么,而且从不落在我的后面,你怎么会有这种能耐?”那时候我就已经自以为很有学问了,因为我把每年生日拿到的一个几尼都花在求知上面,大部分零用钱也积攒下来,用作求知的资本。抚今思昔,深深感到我为这点区区的知识所花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毕蒂说:“我倒是要问你呢,你怎么会有这种能耐的?”
“哪儿的话;谁不看见我每天晚上一跑出打铁间,就腾出手来干这个。可你却从来腾不出一点闲工夫哩,毕蒂。”
毕蒂轻声细气地说:“大概你什么都传染给我了,像传染伤风咳嗽一样。”说完,又继续做她的针线。
我在木头椅子里向后一靠,一面看毕蒂歪着头做针线,一面继续想心思。我觉得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我想起了,毕蒂对我们打铁这一行,不论是行话术语,活计名目,各色工具,也都样样精通。总之,我懂的,毕蒂都懂。若论打铁这门学问,她这个铁匠已经和我不相上下了,甚至还要胜过我呢。
我说:“毕蒂,你真会利用机会,一有机会就决不白白放过。你没来以前就差没有机会,瞧你现在进步多大啊!”
毕蒂望了我一眼,继续做她的针线。
她一面缝一面说:“可我还是你的第一个老师呢,是不是?”
我诧异地嚷道:“毕蒂!怎么啦!你在哭!”
毕蒂仰起头来,笑吟吟地说:“我没有哭,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想到哪里去了?还不是因为看见她一颗亮闪闪的泪珠儿掉在她的针线活儿上?我坐在那儿不吭一声,想起了伍甫赛先生的姑奶奶当初一直丢不掉那种苦恼的生活习惯(换了别人的话真巴不得早一点丢掉呢),毕蒂为了服侍她,吃了多少苦啊!又想起毕蒂当初守着那个寒伧的小铺子和那所又寒伧又吵闹的小夜校,成天还得把那个可怜巴巴、寸步难行的小老太婆搀过来背过去,那种日子才真叫走投无路呢;还想起毕蒂当初即便处于这种逆境之中,她身上的美德,一定早已存在,只是隐而未露,到如今才日益发挥出来;要不然的话,为什么我第一次有了心事,愤愤不平,就自然而然地去求她帮忙呢?毕蒂不声不响地坐着做针线,再也不哭了;我望着她,想着前前后后的这一切,只觉得欠了毕蒂的恩情,报答得不够。我对她也许还是过于拘谨;我其实应当多看承她一些,要和她推心置腹才好(不过当时驰骋遐想,脑子里用的并不是“看承”这两个字)。
前前后后想过一通之后,我说:“是啊,毕蒂,你是我的第一个老师,那时候怎么想得到我们竟会一块儿待在这个厨房里呢。”
毕蒂却慨叹了一声:“哎,可怜的人儿!”她就是这么个忘我的人,一下子又把话头转到了姐姐身上,并且连忙站起身来,去服侍姐姐,把她安顿得更舒适一些,然后才回我的话:“这倒是千真万确!”
我说:“我看,我们还应当像从前那样多谈谈。我也应当像从前那样多向你请教。毕蒂,下星期天,我们到沼地上去自自在在地散散步,好好儿聊聊天吧。”
姐姐片刻也离不得人,幸好那个星期天下午,乔情情愿愿地替毕蒂承担起了照料姐姐的责任,毕蒂和我才得一块儿出去。时值夏季,天清气朗。走出村庄,经过教堂和墓地,来到沼地上,只见河上征帆片片。我又像往日一样触景生情,想起了郝薇香小姐和艾丝黛拉。到了河边,坐在堤岸上,脚下河水潺潺,越发显出四外的静谧。如此大好时机,大好风光,再不向毕蒂倾吐衷曲,更待何时啊。
我先叮嘱毕蒂务必保守秘密,接着就说:“毕蒂,我真想做个上等人啊。”
毕蒂答道:“噢,要是我做你,才不愿意哩!我看做上等人也没什么意思。”
我郑重其事地说:“毕蒂,我要做个上等人,自有我的理由。”
“那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匹普;不过,难道你现在这样倒不快活吗?”
我恼火地嚷道:“毕蒂,我现在这样,一点也不快活。这种行当,这种生活,我真感到厌烦。自从做了学徒,这种行当,这种生活,没有一天讨我喜欢过。你别跟我瞎扯淡了。”
毕蒂从容不迫,扬起眉毛,说:“我跟你瞎扯淡?对不起,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快活,过得舒坦。”
“那么,好吧,我索性爽爽快快和你说个明白:这样下去,我决不会过得快活,也决不可能过得快活——除了痛苦,什么也谈不上——跟你说,毕蒂!我要想过得快活,除非能过上另外一种生活,跟目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毕蒂满面愁容,摇着头说:“这要不得!”
其实,我也老是觉得这种想法要不得,我哪一天不在跟自己打那种希奇少有的肚皮官司,如今听得毕蒂说出了自己的感想也道出了我的心事,我又痛苦又烦恼,差一点落下泪来。我对毕蒂说,她这话说得不错,我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太叫人遗憾,不过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使劲拔着身旁的小草,一如当年在郝薇香小姐家里一个劲儿地扯自己的头发,踢那酒坊的墙壁,尽情发泄满怀的委屈似的;我说:“我小时候本来很喜欢这个铁匠铺子,我要是能够安心待下去,对这个铁匠铺子的感情只要能有小时候的一半,我的心境肯定就会比现在好得多。那样的话,你,我和乔三个人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等我满了师,我八成儿会和乔合伙干下去;说不定我长大了还会和你结成终身伴侣,星期天碰上好天气就一块儿在这条河堤上坐坐,跟现在完全不一样。毕蒂,真要那样的话,你不会嫌我不够理想吧?”
毕蒂望着那一艘又一艘出海的大船,叹了口气,回答道:“不会的,我不爱挑肥拣瘦。”她这话并没有称赞我的意思,不过我领会她也并没有什么恶意。
我又随手拔起一把草,拿了一两片草叶放在嘴里咀嚼着,说:“可惜事实恰恰相反,瞧瞧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既不能称心如意,又不能舒舒坦坦——其实粗俗就粗俗吧,下贱就下贱吧,如果没有人向我说穿,我本来也都无所谓!”
毕蒂突然向我转过脸来,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比刚才瞧那些出海的船舶还要全神贯注。
半晌,她才又回过身去,看着海船,问我说:“谁这样编派你,既不符合事实,也不礼貌。这话是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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