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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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她这样一说,我倒慌了,因为我一时说顺了嘴,没有考虑到这些话的后果。不过现在要搪塞也搪塞不过去了,只得回答:“说这话的是郝薇香小姐府上一位美丽年轻的姑娘,她长得比谁都美,我对她真爱得没命;我要做个上等人,就是为了她。”作了这番痴痴癫癫的自白以后,就把刚拔起来的那把草一棵一棵扔到河里去,好像自己也打算跟着一跃而下似的。
毕蒂沉吟了片刻,轻声细气地问我:“你要做个上等人,是为了要向她出气呢,还是为了要讨她欢喜?”
我郁郁不乐地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毕蒂接下去说:“你如果是为了要向她出气,我认为——不过说得对不对还是你自己最清楚——那就最好拿点志气出来,根本别听她那一套。如果为了讨她欢喜,我认为——不过说得对不对还是你自己最清楚——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你去讨她欢喜。”
这话同我时常想的完全不谋而合。当时我自己何尝不是一清二楚!可是,即使是超凡入圣的贤达之士,尚且难免要每天犯些莫名其妙的自相矛盾的毛病,我这么一个可怜的、迷了心窍的乡下孩子,又怎能免俗?
我对毕蒂说:“也许你说的全说对了,可我对她还是爱得没命。”
总而言之,说到这里,我便转过身去,脸朝下趴在地上,揪住自己的两边头发,狠狠地扯着。当时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痰迷心窍,发疯似的爱错了人;我完全清楚,即使提着自己的头发,把脸蛋儿朝那些鹅卵石上使劲砸下去,那也只怪我这张脸蛋儿罪有应得,谁叫它长在我这个傻子身上呢。
毕蒂真是个最懂事不过的姑娘,一见我这景况,便不再和我理论,却用她那只长年操劳粗糙不堪、然而是那么温柔体贴的手,轻轻把我的一双手从头上一只一只拉下来。接着又抚慰备至地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我则用衣袖掩着脸呜呜咽咽哭了一阵——真同当年在酒坊院子里一模一样——我莫名其妙地只觉得像是受了什么人莫大的亏待,又像是天下人都亏待了我,我自己也说不出一个准谱儿来。
毕蒂说:“匹普,有一件事倒叫我高兴,就是,你已经觉得可以对我说真心话了。还有一件事也叫我高兴,就是,你信得过我,知道我会替你保守秘密,永远不会辜负你的信任。如果你的第一个老师现在还配做你的老师(啊呀呀!我这样一个无知无识的人,拜别人做老师还来不及呢,哪里配做你的老师!)——可是如果还配做你老师的话,我现在倒有一堂课要给你上。不过这一课很难学,何况你已经胜过我了,所以现在给你上这一课也没有用了。”于是,毕蒂对我轻轻叹了口气,就从河堤上站起身来,改用一种清新愉快的语调对我说:“再散一会儿步呢,还是马上回家?”
我站起来搂住她的脖子,吻了她一下,大声说:“毕蒂,以后我永远什么事都告诉你。”
毕蒂说:“等你做了上等人,就不会告诉我了。”
“你知道我一辈子也做不上上等人,所以我永远也不会不告诉你。倒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事要告诉你,因为我知道的事,你都已经知道——这话那天晚上在家里我就和你说过的。”
毕蒂转过脸去,望着帆船,轻轻“唉”了一声,然后又用刚才那种愉快的语调问我:“再散一会儿步呢,还是马上回家?”
我告诉毕蒂,不妨再散一会儿步,于是我们便继续散步,这时夏日炎炎的下午已过,黄昏降临,暑气渐消,风光旖旎,撩人遐思,我心里想:置身于这般优美的环境中,融洽自然,有益身心,恐怕终究要胜于待在那间钟停表不走的屋子里,傍着烛光跟艾丝黛拉玩那种“败家当”的牌戏,受尽她的奚落吧?我想,我只有把艾丝黛拉的影子连同那些往事陈迹、幻觉妄想,从心头驱除干净,打定主意专心干活,要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坚持不懈,自求多福,这才是上策。继而我又扪心自问:如果现在待在我身边的不是毕蒂,而是艾丝黛拉,我是不是就拿得准,她一定只会叫我伤心,不会叫我快活呢?我不能不承认,这是十拿九准的,于是我便暗暗自语:“匹普,你真是个大傻瓜呀!”
我和毕蒂边走边谈,谈得很畅快,毕蒂似乎句句话都说得很有道理。毕蒂从来不会欺负人,也不会喜怒无常变幻莫测,今天是毕蒂,明天又换了个样。她要是使我感到了痛苦,她自己也只会痛苦,决不会快活;她宁可自己伤心,决不肯让我伤心。那么,我怎么会反而偏爱艾丝黛拉,而不把毕蒂放在心上呢?
回家的路上,我对毕蒂说:“毕蒂,但愿你帮我走上正路。”
毕蒂说:“只要我帮得了你的忙就好!”
“要是我能爱上你有多好啊!——我的话说得直爽,你不会见怪吧?我们已经是老朋友啦!”
毕蒂说:“哪儿的话,怎么会见怪!别和我见外才是!”
“要是我真能爱上你,那是我的造化哩。”
毕蒂说:“可你也知道,你哪儿能呢。”
拿那天黄昏的情形来说,我倒觉得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要是早几个钟头谈起,那就决无此种可能了。因此我就说,我倒也说不准。谁料毕蒂却说,她可拿得准,而且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我心里明明相信她说得有理,可是听得她把这件事说得这么不留余地,我实在觉得不高兴。
边说边走,不觉来到教堂公墓附近,这里须得走过一段堤坝,还得越过一道水闸。猛不防奥立克老头蹿了出来,谁知道他究竟是从闸门里蹿出来的,还是从灯心草丛里跳出来的,还是从淤泥里冒出来的(若论他那种死不死活不活的脾性儿,本来就和那粘糊糊的淤泥是一路货色)。
他吼了一声:“喂!你们两个上哪儿去?”
“我们能上哪儿去?回家呗。”
他说:“唔,好呀,我要是不送你们回家去,我就是那话儿!”
这一套“那话儿”“那话儿”的骂人经,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一类字眼儿从他嘴里吐出来,并没有什么确切的含义,跟我理解的不一样,他只不过像捏造自己的姓名一样,信口胡扯,不仅招人讨厌,而且使人觉得他这是有心恶意伤人。我小时候对他总有个想法,觉得他真要伤到我的话,准是拿一把锋利的弯钩,来把我的脑袋摘下。
毕蒂不要他跟我们一起走,轻轻对我说:“别叫他跟上来,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也不喜欢他,因此毫不客气地对他说,多谢他的好意,不过不劳相送。他一听这话,便像打响雷似的大笑一声,退了下去,不过还是隔着一段路,磨磨蹭蹭地跟在我们的后面。
姐姐那一次受到谋杀性的袭击,究竟是何缘故,她自己始终无法申述;我想莫非毕蒂疑心奥立克和这事有瓜葛,便问毕蒂为什么不喜欢奥立克。
毕蒂“噢”了一声,回过头去看看那个磨磨蹭蹭跟在我们后边的奥立克,说:“因为我——我怕他是看中了我呢。”
我气不忿地问道:“他向你说过他看中了你吗?”
毕蒂说了声“没有”,又回过头去望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说倒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可是一看见我就嬉皮笑脸。”
虽说凭着这一点就断定人家爱上了她,此事未免新鲜,也未免希奇,不过我倒认为她的看法是错不了的。奥立克老头居然敢爱她,这可真把我气坏了——即使身受其辱的不是毕蒂而是我自己,也不过这个气法!
毕蒂心平气和地说:“可是你要知道,这并不碍你的事。”
“你说得对,毕蒂,不碍我的事;可是我不赞成,我反对。”
毕蒂说:“我也不赞成,不过这有什么?碍不了你的事。”
我说:“话是一点不错,可是毕蒂,我应当告诉你,如果你允许他对你嬉皮笑脸,我觉得你就不好了。”
从那天晚上起,我便随时留意奥立克,一看到他有机可乘,要对毕蒂嬉皮笑脸,我就拦到他面前去,挡住他的表演。只是因为姐姐对他忽然产生了好感,所以还让他在乔的铁匠铺里待下去,不然我早就想叫乔把他解雇了。我这番好心其实他完全明白,结果倒是以怨报德,不过这是后话,到后来才知道。
好像嫌我本来的心境还紊乱得不够似的,如今我又多了许多心思,时伏时起,把紊乱的心境弄得更加千倍万倍的复杂。有时候我很清楚毕蒂胜过艾丝黛拉的程度真不可以道里计,也明白我是这样的出身,我要过的这种平凡而清白的自食其力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丢脸之处,相反倒是很值得自尊,引为幸福。逢到这种时候,我就信心十足,觉得今后我再也不会对亲爱的老朋友乔和铁匠铺冷淡无情了,等我满了师,我就可以和乔合伙,并和毕蒂厮守在一起——不料正想得头头是道,突然之间又痰迷心窍,记起了在郝薇香小姐家里的光景,于是我的神志顿时就像中了一颗毁灭性的飞弹,给搅得心烦意乱。神志一乱,再要定心敛神就费事了;何况,往往我的心思还没有完全定下来,接着又会冷不防心里一动,思及一念,禁不住心曲大乱。这一念不是别的,乃是想到满师以后,说不定郝薇香小姐毕竟还会使我飞黄腾达。
要是我当真做到了满师,到那时我肯定还是这样满心惶惑,迄无稍解。不过我做学徒并没有做到满师,而是提前结束了。详情下文自有交代。
第十八章
我跟乔做学徒的第四年,有一天,正是星期六的晚上,三船仙酒家的炉火跟前围着一群人,在用心听伍甫赛先生读报,我也是其中一个。
报上登着一则轰动一时的凶杀案新闻,伍甫赛先生读得仿佛满头满脸都沾着血污。他对新闻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形容词一个个读得津津有味,他把出庭的每一个见证人都扮演到了。一会儿以受害人的口吻有气无力地呻吟:“我完啦!”一会儿又以凶手的口吻粗声大气地吼叫:“这个仇我非报不可。”一会儿惟妙惟肖地学着我们当地医生的口吻,提出诊断证明;一会儿又扮作听到过格斗声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关卡人员,又是哭鼻子又是发抖,吓得瘫作一堆,叫人不由得怀疑这个见证人的头脑是否健全。验尸官被伍甫赛先生演成了雅典的泰门;庭丁则被演成了柯里奥兰努斯(1)。他极其自得其乐,大家都很自得其乐,轻松愉快。就在这种十分惬意的心情下,我们一致认定被告是“蓄意谋杀”。
也一直到这个当口,我才注意到我的对面有位陌生绅士,伏在高背靠椅的椅背上,正在那里冷眼旁观。他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嚼着自己粗大的食指,把我们的脸一一打量。
伍甫赛先生读完了报纸以后,那个陌生人对他说:“唔!我相信这个案件你该处理得很满意了吧?”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仰起头来看这个陌生人,仿佛他就是那个凶杀犯似的。陌生人却始终用冷淡而挖苦的目光望着大家。
陌生人说:“那你判定被告有罪啰?你就说嘛。说吧说吧!”
伍甫赛先生回答道:“我还没有请教这位先生尊姓大名?不过我认为,被告是有罪的。”大伙儿听得这话,都鼓足勇气,异口同声喃喃而言:有罪,有罪。
陌生人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我刚才不就说了吗。不过,我倒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不知道阁下了解不了解,根据我们英国的法律,应当认为人人都是清白无辜的,一定要有证据证明——再说一遍,要有证据证明——某人有罪,才可以认为他有罪。”
伍甫赛先生回答道:“阁下,我也是一个英国人,我——”
陌生人冲着他咬着自己的食指说:“说吧说吧!不要回避问题。了解就是了解,不了解就是不了解。究竟了解不了解?”
他站在那里,头侧在一边,身子侧在另一边,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责问架势,伸出食指朝伍甫赛先生一点——好像是特意把他指出来示众似的——点过以后又放在嘴里照咬不误。
他说:“喂!你究竟是了解呢,还是不了解?”
伍甫赛先生答道:“我当然了解。”
“你当然了解。那么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呢?”这时伍甫赛先生简直完全受他的摆布,好像该服他管似的。“好吧,我再来请教你一个问题:你可知道这些见证人都还没有经过盘问?”
伍甫赛先生刚刚开口说了一声“我只知道——”,那个陌生人就截断了他的话头。
“什么?你不打算直截了当回答?到底是了解,还是不了解?好吧,我再问你一遍。”说到这里,又伸出食指朝对方一点。“听着。你究竟知道不知道这些见证人都还没有经过盘问?别废话,只要你说一声:知道还是不知道?”
伍甫赛先生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大伙儿开始不怎么佩服他了。
陌生人说:“回答啊!答不上来我会指点你的。你本来不配我来指点,不过我还是愿意指点指点你。瞧瞧你手里那张报纸吧。报纸上怎么说来着?”
伍甫赛先生朝报纸上瞟了一眼,弄得莫名其妙,只得反问一句:“怎么说来着?”
陌生人极尽讽刺挖苦、故弄玄虚之能事,他继续追逼道:“你刚才念的不就是这张白纸上印着黑字的报纸吗?”
“怎么不是?”
“是就好嘛。那么你再看一看报纸,然后回答我:报纸上是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犯人一清二楚地声明,他的几位法律顾问都叫他完全保留辩护权?”
伍甫赛先生申辩道:“这一段现在刚读到。”
“先生,现在刚读到就甭提啦;我可不问你现在读什么。你乐意把主祷文读得倒背如流也不关我的事——要说主祷文嘛,你也许早就背得出,甭等到今天来读了。还是去看看报纸吧。错了,错了,错了,我的朋友——甭去看上栏。你总不见得只有这点见识吧;看底下,看底下。”(大伙儿心想,原来伍甫赛先生还真会打马虎眼呢。)”“怎么样?找着了吗?
伍甫赛先生说:“找着了。”
“好,你先仔细读完这一节,然后回答我:那上面是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犯人一清二楚地声明,他的几位法律顾问都叫他完全保留辩护权?好,你看是不是这意思?”
伍甫赛先生回答道:“措辞不完全一样。”
那位陌生人刻薄地顶了他一句:“措辞不完全一样!意思是不是完全一样呢?”
伍甫赛先生说:“一样!”
“好一个一样!”陌生人把右手向见证人——伍甫赛一伸,眼光向满座的人一扫,说道:“现在请诸位评一评吧:这段新闻明明就在这位先生面前,他竟然视而不见,亏他就把一个未经审讯的同胞判定有罪,判过以后亏他还心安理得,能回去睡大觉!”
于是大家都开始怀疑:伍甫赛先生只怕并不是我们原先想象的那种人,他的马脚渐渐露出来了。
陌生人又把食指朝伍甫赛先生使劲一点,继续说道:“诸位可别忘了,就是这种人很可能会给找去做陪审员审理这个案件;就是这种人,担待的是这样人命关天的干系,回到家里骨肉团聚,照样心安理得,睡得着觉——要知道在法庭上他还郑重其事当庭宣誓呢,说是一定要实事求是,为我王陛下审问本案被告,根据人证物证作出公正判决等等,还说如其有违皇天不佑呢!”
大家都深深觉得伍甫赛活该倒霉,谁叫他做得太过了火?他要不是一味逞能,而是适可而止,岂不是好?
那位陌生先生的气派,俨然是一个无可争辩的权威人士,神色之间似乎显出他对于我们每个人的秘密都有所知晓,他若要揭穿谁的秘密,就能叫谁彻底完蛋。他从椅子背后转了出来,走到炉火跟前、两张靠椅之间,站在那儿,左手插在裤袋里,嘴里还咬着右手的食指。
他又扫视了一下我们这一群被他吓得畏畏缩缩的人,说:“根据我得到的情报,我有理由相信,诸位里边有一位是铁匠,名叫约瑟夫——或是乔——葛吉瑞。请问是哪一位?”
乔说:“在下就是。”
陌生人招手叫他过去,乔就走到他的跟前。
陌生人接下去说:“你有个学徒,大家都管他叫匹普,对吗?他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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