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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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文米克先生:“你知道马修·朴凯特先生住在哪儿吗?”
他朝西边晃了晃脑袋,说:“知道。在西郊汉麦尔斯密士。”
“远吗?”
“唔!大概有五英里路。”
“你认识他吗?”
文米克先生以赞许的神气望着我说:“嗬哟,你倒是个地道的审判官哪!是的,我认识他。我认识他!”
他说这几句话时的神态,要不是心里有气、勉强克制住了,就是大有不屑一谈之意,我听了相当郁闷。我斜眼望着他那张木头桩子似的脸,想要看看他的表情里可有一点乐意和我谈谈这个话头的意思,还没看出个眉目来,只听得他说巴那尔德旅馆到了。他这话可并没有冲淡我的郁闷,因为我本来认为,巴那尔德旅馆准是巴那尔德先生开的一家大旅馆,我们镇上的蓝野猪饭店和它相比,不过是个小酒店罢了;谁知这里根本没有巴那尔德这样一个人——巴那尔德若不是个无形的游魂,就是人们的杜撰。这哪里是什么旅馆,不过是几幢破破烂烂肮肮脏脏的房子,胡乱挤在一个腥臭难闻的角落里,给光棍男人们当个俱乐部罢了。
从边门进入这个安乐窝,走过一条通道,便来到一个凄凄凉凉的小院落里,在我看来这简直像一片萧索的坟场。只觉得院子里那阴惨无比的树木,阴惨无比的麻雀,阴惨无比的猫儿,阴惨无比的房子(大约一共有六七幢),都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一套套房间的窗口,那百叶窗和窗帘之破破烂烂、那花盆之残损不全、那窗玻璃之裂缝累累、那尘封土积的败落相、那因陋就简的寒伧相,真是五光十色、无奇不有;一张、一张又一张的“招租”招贴,在空房间的门口向我瞪眼,好像这几套房间从来没有一个倒霉蛋愿意找上门来做新房客,巴那尔德的鬼魂一看现有的房客都在实行慢性自杀,临终不作祷告,死后就给草草埋葬在沙土底下,于是他本来的复仇之心也逐渐淡薄了。一片污浊的灰尘和煤烟像黑纱似的披覆着巴那尔德创下的这份可怜的产业,这份房产也便在自己的头上撒了灰(1),甘心充当垃圾坑,忍受屈辱,以求赎罪。这些是我眼睛看到的;鼻子里隐隐闻到的也都是些腐烂的气味:有干朽的,有腐败的,有在冷落的屋顶上和地窖里悄悄霉烂的(大小耗子,虫子,附近还有几所旧马房呢);我不但闻到这一股股臭气,还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哼哼:“巴那尔德什锦板烟香味芬芳,请君一尝。”
承受大遗产的头一步,就是这样的不理想,我真禁不住对着文米克先生发起愣来。谁知他误解了我的意思,说:“看到这样一个幽静的地方,又叫你想起乡村风光了吧。我也一样。”
他领我到一个角落里,登上楼梯(我看这楼梯已经在渐渐解体,快要成为一堆木屑了;总有一天楼上的房客走到门口一望,要下楼也下不了呢)。我们来到了最高一层一套房间的门口。房门上漆着“小朴凯特先生”几个字,信箱上贴着一张字条:“外出即归”。
文米克先生解释道:“他大概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你不需要我再奉陪了吧?”
我说:“不用了,谢谢你。”
文米克先生说:“好在现金由我保管,我们以后大概总会常常见面的。再见。”
“再见。”
我向他伸出手去,文米克先生望望我的手,大概以为我是向他要什么东西。接着又望望我的脸,这才明白了过来,说:“当然当然!哦!你平常喜欢和人家握手,是不是?”
他这一问可问得我很狼狈,我心里想,这一定不合乎伦敦的风尚,可我嘴上还是说他猜得对。
文米克先生说:“我可不习惯这一套!除非是和人家诀别才握手。当然啦,能够结交上你这样一位朋友,我是非常高兴的。再见!”
他和我握过手就走了。我打开楼梯间的窗子,险些儿丢了自己的脑袋,因为窗上的绳子都朽烂了,窗格往上一拉,就像断头台上的铡刀一样,轰的一声落了下来。幸亏落下得快,我的头才没伸出去。这样总算捡到了一条性命,我于是就只好安分一点,隔着尘土厚积的窗玻璃模模糊糊看了看这旅馆的全貌,然后就无精打采地站在窗前闲望,心想,伦敦可实在给说得太好了。
小朴凯特先生所谓“即归”,跟我心目中的“即归”并不是一回事。我朝着窗外闲望了半小时之久,望得差点儿发了疯,我用指头在窗玻璃的灰尘上划自己的名字,每块玻璃上都划过了几遍,这才听到楼梯上有了脚步声。接着,我眼前就陆续出现了帽子、脑袋、领巾、背心、裤子、长统鞋;从这身打扮来看,这人的身份地位大概和我不相上下。两边胳肢窝底下各夹着一个纸包,手里还拿着一篮草莓,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说:“你是匹普先生吧?”
我说:“你是朴凯特先生吧?”
他嚷道:“哎哟哟!真对不起;我只知道正午有一班马车从你们乡下开出,我还以为你搭那班车来。其实呢,我倒是出去为你办事的——当然我不能以此来辩解——因为我想,你从乡下来,也许喜欢饭后吃点水果,所以特地赶到沽文园市场去买了些鲜果。”
不知是何缘故,我只觉得眼珠子快要从眼窝里跳出来了。我答谢他这番好意时语无伦次,我简直怀疑自己莫不是在做梦。
小朴凯特先生说:“真要命!这扇房门这么难开!”
他用足了气力开房门,胳肢窝下面又夹着两纸袋东西,水果眼看就要压成果酱了,我于是连忙请他把手里的东西给我来拿。他亲切一笑,把两包东西交给了我,继续使劲开门,仿佛同野兽搏斗一般。房门终于突然一下子给开开了,他的身子踉踉跄跄一个后退,撞在我身上,我又踉踉跄跄一个后退,撞在对面的房门上,彼此都不禁大笑。可是我依然觉得一双眼珠忍不住要从眼窝里跳出来,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小朴凯特先生说:“请进,让我走在头里带路。我这里相当简陋,希望你能够将就住到星期一。我父亲觉得,明天这一天你和我一起过,要比和他一起过来得合适,你也许想上伦敦去逛逛什么的。我当然很乐意陪你去逛逛伦敦。至于我们的茶饭,我估计你不会嫌坏,因为这是由附近一家咖啡馆供应的,而且(我还是索性讲明了的好)根据贾格斯先生的吩咐,这是要由你自己付账的。说到我们的住房,那可就不太妙了,因为我还得靠自己谋生,我父亲没有什么给我,老实说即使他给得起,我也不愿意拿。这一间就是我们的起居室——你瞧,只有这么几张桌椅,以及地毯等等,家里只能腾出这几件东西来给我。至于这些台布、汤匙、调味瓶,我可就不敢掠美了,那都是咖啡馆里给你送来的。这一间就是我的小卧室,有点霉臭味儿,不过巴那尔德旅馆哪儿都有股霉臭味儿。这一间是你的卧室,家具是特地租来的,我相信大概可以顶用了。如果你还需要什么,我可以给你去弄来。屋里倒还幽静,只有我们两个人住,总不至于打架吧。哎呀,真对你不起,这点水果一直累你拿在手里。请你把这两个袋子交给我吧。这可太过意不去啦。”
于是我就面对面站在小朴凯特先生的跟前,把两袋水果交给他——一袋,两袋,这时我突然看见他也像我刚才一样,眼睛里出现了惊奇的神色;他吃惊得向后直退,一面说道:
“我的老天爷!你原来就是那个在花园里东张西望的小子!”
我说:“你原来就是那位白面少年绅士!”
【注释】
(1)古时人服丧或忏悔,每在脸上抹灰或在头上撒灰,以示哀悼痛悔。
第二十二章
那个白面少年绅士和我在巴那尔德旅馆里彼此默默端详了一阵,双方终于失声笑了出来。他说:“想不到竟是你!”我也说:“想不到竟是你!”彼此又默默端详了一阵,又大笑起来。那白面少年绅士高高兴兴伸出手来说:“得啦!我希望甭再提这件事了。我那次打得你好厉害,你要是不放在心上,那就是宽宏大量了。”
我听了这话,便断定赫伯尔特·朴凯特先生(这就是那位白面少年绅士的姓名)到现在依旧把自己当日的主观意图和客观效果混为一谈。不过我对他还是回答得很客气,双方亲亲热热地握手言欢。
赫伯尔特·朴凯特说:“你那时候还没有交好运吧?”
我说:“还没有。”
他表示同意:“是嘛。我听说你是最近才交上好运的。那时候我也睁大了眼睛等着交好运呢。”
“真的?”
“真的。郝薇香小姐要我到她家去,想要看看我是不是中她的意。可她怎么看得中我呢——反正,她没有看中我就是了。”
听得他这样说,我觉得为了礼貌起见,应该向他表示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赫伯尔特大笑道:“她的鉴赏力太糟了,不过事实总是事实。是的,她曾经要我上门去让她看一看试一试,那一次如果顺顺利利过了关,也就吃穿不愁了;说不定早就跟艾丝黛拉那个了。”
我突然一本正经问道:“什么叫那个?”
原来他一边和我谈话,一边装水果盆子,因此分散了注意力,一时说不出这个词儿来,这会儿虽然依旧忙着装水果盆子,却连忙加以说明:“定亲呗。订婚呗。做她的对象呗。反正就是这档子事。”
我问:“你怎么受得了这种失望呢?”
他说:“啐!我才不希罕呢。她是个泼辣货。”
“你是说郝薇香小姐?”
“她当然也是,不过我说的是艾丝黛拉。那个小妞儿心又狠,眼睛又生在头顶上,又会使性子,这三件坏处都坏到了家。郝薇香小姐收养她就是为了要找天下所有的男人报仇。”
“她跟郝薇香小姐是什么亲戚?”
他说:“什么亲戚都不是,是个养女罢了。”
“她为什么要找天下所有的男人报仇呢?报的是什么仇呢?”
他说:“天哪!你真不知道吗,匹普先生?”
我说:“不知道。”
“奇怪!这件事说来话长,吃饭的时候再告诉你吧。恕我冒昧,倒要先请教你一个问题。那一天你是怎么到那儿去的?”
我把实情告诉了他,他留心听我说完以后,又禁不住哈哈大笑,还问我那次跟他打过架之后,身上痛不痛?不过,我倒没有问他痛不痛,因为我是百分之百地相信我把他打得很痛。
他接下去说:“听说贾格斯先生是你的监护人,是吧?”
“是的。”
“你知道不知道他就是郝薇香小姐的代理人和法律顾问?是郝薇香小姐独一无二的心腹人?”
我觉得他这话会把我引入危险地带。我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气,回答他说,我在郝薇香小姐家里就是在我们打架的那一天见过贾格斯先生一次,此外没有见过第二次;又说,我相信贾格斯先生也决不会记得他在郝薇香小姐家里见过我。
“承蒙贾格斯先生推荐我父亲做你的老师。他是亲自上门去找我父亲提这件事的。不用说,他是因为和郝薇香小姐有来往,才知道了我父亲的。我父亲是郝薇香小姐的表亲,不过他们之间关系并不亲密,因为我父亲不会奉承人,不肯去巴结她。”
赫伯尔特·朴凯特谈吐直爽,平易可亲,很讨人欢喜。神采謦欬之间使我深深领会到这个人天生不会做阴险卑鄙的事——这样的人我以前没有见过,以后也没有再见过第二个。他的整个风貌,既使我觉得他前途大有可为,可同时也使我感到似乎有个声音在向我悄悄耳语,说他这人一辈子也成不了大事,发不了大财。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搞的。第一次正式相见,还没有坐下来吃饭,就对他有了这个印象,可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依然是个白面少年绅士,虽然精神好,兴致高,其实却是忍着疲劳,勉强撑持,显见得并不是天生的体魄壮健。脸蛋虽然长得并不美,却极其和颜悦色,胜过翩翩美少年。身段虽然也有点不大中看,还像当年挨我不客气的拳头时一样,不过看来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那轻捷的少年体态。他要穿了特拉白裁缝做的乡下时装会不会比我风度好些,我不敢说;可是我敢说,他穿着那身旧衣服,毕竟要比我穿着这身新衣服像样得多。
看他如此健谈,就觉得我若是沉默寡言,未免对他不起,也不像个青年人。于是便把我这次交上好运的简单经过说给他听,还着重说明,我的恩主是谁,贾格斯先生决不允许我打听。我又对他说,我从小在乡下学铁匠,很不懂得礼貌规矩,他要是看见我有什么地方出洋相,闹笑话,请随时提醒我一声,我一定感激不尽。
他说:“非常乐意。不过我看你也用不着我多提醒的。今后我们总会常在一块儿吧,我看我们还是打消一切不必要的拘束。我请你赏个脸,从现在起就用我的教名称呼我,管我叫赫伯尔特,好不好?”
我向他道过谢,说我一定照办,同时告诉他,我的教名叫做斐理普。
他笑吟吟地说:“我不喜欢斐理普这个名字。听了这个名字,就叫我想起缀字课本里用来教训人的那种孩子:不是懒得失足跌进池塘,就是胖得抬不起眼皮,看不见东西,再不就是个小气鬼,馅饼舍不得吃,锁在橱里喂老鼠,或者硬是要去掏鸟窝,结果反而让附近的黑熊吞下肚去当了点心。我倒想这样叫你:我们两个彼此很和洽,你又学过打铁——我这样说,你不见怪吧?”
我回答道:“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见怪。不过我还没明白你的意思。”
“我家常就管你叫汉德尔,不知你乐意不乐意?汉德尔谱写过一个迷人的曲子,就叫做《和洽的铁匠》(1)。”
“非常乐意。”
不料他刚叫了我一声“亲爱的汉德尔”,就有人推开房门进来,他转过身去一看,说:“饭送来了,我恳求你非得坐主位不可,因为这顿饭是我沾你的光。”
我说什么也不依,结果是他坐了主位,我坐在他对面。这顿饭的排场虽小,滋味倒是挺可口——我当时简直把它当作市长大人的盛宴哩——而且吃饭的环境自由自在,没有大人长辈在场,还有偌大的伦敦围绕在四周,所以越发吃得滋味无穷。岂止如此,宴席的排场还颇有几分吉卜赛人的浪漫意味,因为我们这顿饭,拿潘波趣先生的话来说,虽是“奢华”的享用(一切都是由咖啡馆供应的),可是起居室里餐桌附近那一块地方却好比是个水草不多的所在,未免因陋就简,使得那个茶房也不得不顺从那种到处流浪的生活习惯,把餐具搁在地板上(弄得他自己常常绊脚),融软的黄油放在圈手椅上,面包放在书架上,乳酪放在煤篓子里,熟鸡放在隔壁卧房里我的床上——晚上上床去睡觉,发觉被褥上沾着好多香菜和油冻。正因为如此,所以这顿饭着实吃得妙趣横生;尤其是茶房不在一旁看我吃的时候,我更是其乐无穷,毫无顾忌。
吃了一阵,我又提醒赫伯尔特说,他刚才答应过的,要把郝薇香小姐的事讲给我听。
他回答道:“不错,我马上兑现。汉德尔,先让我给你说一件正经:在伦敦吃饭按照习惯是不好把餐刀放进嘴里去的——为的是防止意外——把食物送进嘴里应当用叉子,但是叉子也不宜放得太进。这种事本来不值一提,不过既然人家都这样,我们还是随俗一点为好。还有,一般拿汤匙,手捏的地方不能太高,要低一点,这样拿有两个好处,一则送到嘴边方便(说来说去别的都是空的,要送到嘴里才是正经),二则也免得右边的胳膊肘举得太高,像剥牡蛎的姿势,不大雅观。”
他这些友好的建议说得非常轻松风趣,说得两人都笑了起来,我简直连脸也没有红一下。
他接下去说:“现在,再来谈郝薇香小姐的事。你要知道,郝薇香小姐从小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她还抱在怀里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对她总是百依百顺。她父亲是你们那一带的乡绅,是开啤酒坊的。我不明白开啤酒坊凭什么就算个了不起的行当;不过,反正烤面包的算不得上等人,酿啤酒的就可以高人几等,世道就是如此。大家也都司空见惯了。”
我问:“不过上等人又不能开酒店,是不是?”
赫伯尔特答道:“绝对不能,但是酒店却可以接纳上等人。总之,郝薇香小姐的爸爸很有钱,很高傲。他的女儿也是这样。”
我冒冒失失问道:“郝薇香小姐是独生女儿吗?”
“别忙,我就要谈到。她并不是独生女儿;她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父亲后来又偷偷娶了个女人——好像就是他的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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