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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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刚才还以为他当真很高傲呢。”
“我的好心的汉德尔,他的高傲可是不假。他娶第二个妻子所以要偷偷地娶,就是因为他高傲;那女人过些时候就去世了。据我所知,到他第二个妻子去世以后,他才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女儿,于是那个儿子就正式成了家庭的一员,住到你所熟悉的那个宅子里去了。孩子成人以后,一味的胡闹,无法无天,不守本分——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小子。后来父亲便剥夺了他的继承权,可是临死的时候心又软了,到底还是给了他一笔可观的遗产,只是远远比不上郝薇香小姐那一份丰厚罢了。——你再喝一杯吧,请原谅我又要提醒你一声:在社交场合,干起杯来可不能太认真,不必那么一丝不苟的,杯底朝天翻过来往嘴里倒,酒杯边儿都压到了鼻子上。”
原来我全神贯注听他说故事,专心得过了头,不知不觉又出了洋相。于是我向他又是道谢,又是道歉。他说了声“别客气”,便又言归正传:
“郝薇香小姐既然成了遗产继承人,可想而知,上门来争做娇客的就大有人在了。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虽然到手的财产也不少,可是哪里经得起又是归还旧欠,又是恣意挥霍,昏天黑地的,不久就又花了个精光。于是姐弟之间的不睦便超过了当年父子之间的不睦,据人家猜测,他对他姐姐有刻骨的仇恨,总认为父亲生前那样气他恼他,都是姐姐调唆的。现在,我就要讲到这桩故事里最悲惨的一段了——不过对不起,亲爱的汉德尔,我又要打你一个岔:餐巾是不好放在酒杯里的。”
我当时为什么要把餐巾塞到酒杯里去,现在已经完全说不上来了。我只记得自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小题大做起来,咬紧了牙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它硬塞进酒杯里去了。于是我又向他又是道谢,又是道歉,他又极其和颜悦色地说,“别客气!别客气!”这才重新言归正传。
“后来又来了一个男人——也许是跑马场上遇到的,也许是跳舞会上相识的,你爱说哪儿都行——反正他来向郝薇香小姐大献殷勤。我没见过那个人(因为这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汉德尔,那时候你我都还没有出世呢),不过听我父亲说,那人长得很不错,对于此道是个好手。可是我父亲一再断然表示,对于这个人,要不是出于无知或私心,谁见了都知道他决不是个上等人,因为我父亲向来有个信念,他认为自从开天辟地以来,谁要是没有真正的上等人的心地,那也就决不可能有真正的上等人的仪表。他还说,木料尽管抹上漆,却掩盖不了纹理;漆抹得愈多,纹理反而愈显著。总之,这个男人追求郝薇香小姐追得很紧,口口声声说是忠诚不贰地爱她。我相信郝薇香小姐当时大概还没有对谁用过多少情,可是她这情不用则已,一用便如决堤之水,不可收拾,从此便一往情深地爱上了他。不用说,她把那人当作了一个十全十美的意中人。那人处心积虑地施展手法,骗取了她的感情,把大量的钱财弄到了手;还借口他一旦做了她的丈夫,需得独资经营那个啤酒坊,一力撺掇她花巨大的代价收买了她弟弟名下的股份(其实她父亲给她弟弟的那一份是微乎其微的)。那时候你的监护人还没有当上郝薇香小姐的顾问;她自己呢,一来目中无人,二来情迷心窍,谁也劝不动她。她的亲友当中除了我父亲以外,都是些居心不良的穷光蛋;我父亲虽说穷得可以,可不会趋炎附势,也不会妒忌别人。他是她亲友当中唯一有主见的人,当时就提醒她说,她孝敬那个男人孝敬得过了分,简直是让他牵着鼻子走,自己连个退步也不留。于是她马上找了个机会,当着那个男人的面对我父亲大发雷霆,把我父亲赶出了她的家,我父亲从那以后就一直没跟她见过面。”
我想起郝薇香小姐曾经说过:“等我有一天咽了气,停放在这张桌子上,马修终究还得来看我。”我便问赫伯尔特,他父亲对她真是这么深恶痛绝?
他说:“其实倒也不是。不过当初郝薇香小姐曾当着她未婚夫的面,编派我父亲是为了攀她的高枝儿没攀上,没捞到好处,才说出那种话来的;如果我父亲现在再去看她,别说旁人,连我父亲自己,甚至连郝薇香小姐,都会认为她是说中了。现在还是来谈那个男人,讲完算数。结婚的日子定了,结婚礼服置办齐全了,蜜月旅行筹划好了,吃喜酒的请柬发出去了。可是临到结婚那一天,新郎不到,却写了一封信来——”
我马上岔断了他的话,问道:“那封信她是不是在换结婚礼服的当儿收到的?时间是不是八点四十分?”
赫伯尔特点点头,说:“一分一秒也不差。后来她让她家里所有的钟表都停在八点四十分上。这封无情的信一来,一件婚事就此告吹;至于信内还讲了些什么,我就无可奉告了,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她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以后,就让整座宅子任其荒废,那光景你也亲眼看见了。她从此以后就没有见过天日。”
我思忖了一下,问道:“全部经过就是这样吗?”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样;其实,我知道的这些情形,都是我自己东拼西凑串起来的,因为我父亲能不提总是一字不提,甚至那一次郝薇香小姐邀我去,他也只告诉了我一些实在不可不知的情况,多一句也不肯说。不过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据说,她误托终身的那个男人是跟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兄弟串通好了,共同演出这台戏的;他们两个人狼狈为奸,到手的好处两人平分。”
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索性娶了她,把她的全部家产都弄到手呢?”
赫伯尔特说:“也许他早就有了妻子,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故意设下这样毒辣的圈套,要叫她尝尝这种抱恨终身的滋味。跟你说,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
我思忖了一下,又问:“那两个家伙后来怎样了?”
“不外乎做出更下流、更卑鄙的事来——不过这些勾当也够下流、够卑鄙的了——结果当然没有好下场。”
“他们现在还活着吗?”
“不知道。”
“你刚才说,艾丝黛拉跟郝薇香小姐非亲非故,不过是个养女。是什么时候收养的?”
赫伯尔特耸耸肩,说:“自从我听说有郝薇香小姐的那一天起,也就有了艾丝黛拉。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他说到这里,把话锋一转:“汉德尔,你我之间现在完全是开诚相见了。关于郝薇香小姐的事,我知道的你都知道了。”
我回敬了他一句:“我知道的你也都知道了。”
“我完全相信你。这样,你我之间也就不会有什么钩心斗角或纠缠不清的事了。至于你如今发达以后,不能不遵守那个条件——就是说你既不能打听,也不能和别人谈起究竟是谁使你发达的——那你大可放心:无论是我,还是我家里的人,都不会闯进你这块禁地,甚至连边儿也不会挨着。”
他这句话的确说绝了,我不禁觉得,哪怕今后要在他父亲家里待上十年八年,也不必担心有人提起这件事了。然而他这话也大有深意,我又不禁觉得,我自己固然完全明白郝薇香小姐是我的恩主,他又何尝不明白。
开头我并没有想到,他是有意把话题扯到这件事情上来,以便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现在既然谈开了,双方都轻松愉快得多,我这才明白原来如此。我们谈得很快活,很投机,我顺口问他干的哪一行。他回答道,“资本家——航运保险承包商。”后来他大概看见我一双眼睛在屋里上下左右打量,找寻航运和资本的迹象,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东西都在城里。”
我一向把城里的航运保险承包商看作有钱有势的了不得的人物,因此一想起在他年轻时代曾经把这个承包商打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打肿了他那有企业家目光的眼睛,打破了他那要担当大任的脑袋,心里就感到不胜惶悚。可是,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印象立刻又涌现在我的心头——反正赫伯尔特·朴凯特成不了大器,发不了大财,这样一想便宽了心。
“光是在船舶保险上投资我才不满意呢。我还要买一些可靠的人寿保险公司的股票,挤进董事会去。还要在采矿业里显显身手。不但如此,我一方面还要自己包上几千吨轮船去做生意。”他往椅背上一靠,又接着说:“我要到东印度去做生意,经营丝绸、披肩、香料、染料、药材和贵重木材。这种贸易很有意思。”
我问:“利润厚吗?”
他说:“厚得吓人!”
于是我又犹豫起来,心想他的前程比我的前程还要远大。
他把两个大拇指插进背心口袋里,说:“我还打算到西印度去做食糖、烟草和甜酒生意。还要到锡兰去做生意,特别是做象牙生意。”
我说:“那你非得多弄几条船不行喽。”
他说:“搞上一个大船队吧。”
他这些经营计划的气魄之宏伟使我大为惊服,我便问他,眼前由他保险的船只,开往什么地方去做生意的居多?
他回答道:“我的保险生意还没有开始做,目前还正在观望之中。”
原来还在筹划阶段,在巴那尔德旅馆这种地方进行筹划,这倒还说得过去。于是我又信心十足了:“啊——是这样!”
“是这样。我现在在一家商号的账房里,正在观察形势,等待时机。”
我问:“账房里有利可图吗?”
他没有回答,却反问我一句:“你——你是指账房里的小子说的吗?”
“是啊,我说的就是你。”
他像是仔细把账算了算,算出了有多少结余,然后说道:“噢,哪里哪里,我哪里有什么利可图。直接的利益是没有的。就是说,我拿不到一个子儿,还得——还得自己养活自己。”
这样说来,当然摆明着无利可图,于是我摇摇头,意思是说,靠这样的收入,是很难积攒起资金来的。
赫伯尔特·朴凯特说:“不过,目前重要的是要好好观望观望。这才是最主要的。你要知道,在账房里做事嘛,随时可以观察形势,等待时机。”
我觉得他这番话的意思很不好懂,难道不在账房间里就不能观察形势,等待时机不成?可是我并没做声,只是尊重他的经验之谈。
赫伯尔特说:“等时机一到,你就有办法了。那时你就钻进去,全副精力扑上去,捞上一笔资金,不就成啦!一旦资金捞到手,就万事大吉,只消尽量运用就是喽。”
他这一手和从前在花园里逗我打架的那一招大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耐得住贫穷,正和那一次打输了还沉得住气一样。我看他正是以当年挨我无数拳头的气度,来承受命运的种种打击。我看得很明白,他身边除了几件最起码的日常用品之外,根本一无所有,因为房里的东西我不问则已,一问则没有一件不是由咖啡馆或别的什么地方特地为我送来的。
可是,他尽管已经满脑子以大财主自居,却丝毫没有一点财主架子,这种毫不骄矜的态度使我由衷感佩。他天生一副令人怡情快意的举止风度,这一来当然更其令人怡情快意,因此我们极为相投。我们晚上一块儿出去逛街,进戏院去看半价戏;第二天一同到西敏寺去做礼拜,下午逛公园;看见那里的马儿,我心想那不知是谁给钉的掌,要是乔钉的有多好。
那个星期天,我只觉得我跟乔和毕蒂分别以来,少算些似乎也有好几个月了。横在我和他们之间的空间距离也助长了这种时间遥远的感觉——故乡的沼地简直像是远在天涯海角。就在上个星期天,我居然还会穿着穿旧的假日衣服到我们古老的教堂去做礼拜,我自己想想也觉得像是不可能的事——无论从地理位置说还是从社会地位说,无论用太阳历算还是用太阴历算,都像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走在伦敦街头,尽管街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入晚以后街灯辉煌,我心头总不免感到郁闷,隐隐觉得良心总在责备我不该把家里那间可怜的旧厨房抛得那么远;在阒无人声的深夜里,巴那尔德旅馆里那个不会看门的家伙,借值夜为名在四下闲荡,脚步声一阵阵落在我心上,显得那么空洞。
星期一早上八点三刻,赫伯尔特到账房间去上班——大概同时也是去观望观望——我送他一块儿去。他到那边去一两个小时就要出来陪我到汉麦尔斯密士去,因此我就在附近等他。星期一早上,那些初露头角的保险承包商分头到各处去钻营,从他们所钻营的那些场所来看,我就觉得这些未来的商界巨子都是由一种蛋孵化出来的,这种蛋像鸵鸟蛋一样,是要在炎热的沙漠里孵化的。赫伯尔特所在的那个账房间,在我看来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瞭望台:它设在一个院落里后楼的三层楼上,处处都显得很邋遢,从窗口望出去,望见的是后面另外一幢房子的三层楼,实在也没有什么可观望的。
我在附近等到正午,就信步走进一家证券交易所去,看见一些毛发蓬松的人坐在航运栏的布告牌下面,我看他们都是些大商贾,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个个都无精打采。赫伯尔特后来赶来了,我们便一块儿到一家著名的饭馆里去吃午饭。说起这家饭馆,当时我十分敬重,可是现在想起来,实在是全欧洲最下流的一家虚有其名的饭馆。当时我就不觉注意到,那里桌布上、餐刀上和茶房衣服上沾着的肉汁,真比牛排里的肉汁还多。不过饭菜的价钱倒还公道(因为油垢没有算钱)。吃过饭,就回到巴那尔德旅馆,我拿了小提箱,和他一块儿雇了马车上汉麦尔斯密士去。下午两三点钟光景到达目的地,步行了没几步路,来到朴凯特先生门前。开门入内,来到一座临河的小花园里,朴凯特先生的孩子们正在这里玩耍。我一眼望去,就觉得朴凯特夫妇的孩子们既不是自己长大的,也不是拉扯大的,而是摔跤摔大的——我希望这不是我匪夷所思,因为这件事与我自己的利益或成见毫不相干。
朴凯特夫人坐在树下一张圆椅上看书,另外有一张椅子搁腿;两个保姆在照料孩子们玩耍。赫伯尔特走过去说:“妈,这位就是匹普少爷。”朴凯特夫人就招呼了我,神态庄严而又亲切。
只听得一个保姆对两个孩子喊道:“艾理克少爷,洁茵小姐,你们跳来蹦去,当心别给矮树绊倒,要是掉到河里去淹死了,叫我怎么向你们爸爸交代?”
这个保姆同时又从地上拾起了朴凯特夫人的一块手绢,交给她说:“太太,你手绢又掉了,这该是第六次啦!”朴凯特夫人笑笑说:“谢谢你,芙洛普琛!”一面挪开搁腿的凳子,继续看书。她立刻紧锁眉头,一副专心致志的神气,仿佛已经接连读了一星期书的样子,谁知还读不了五六行,一双眼睛就盯在我身上,说:“你妈妈身体好吧?”她这一句突如其来的问话,可真问住了我,我只得荒乎其唐地回答她说,倘若我还有妈妈的话,相信她的身体一定非常好,一定会非常感谢她的好意,早就会捎信来向她问好了;说到这里,幸亏那个保姆及时走过来救了我的急。
保姆又从地上捡起手绢,嚷道:“哎呀!这该是第七次啦!夫人,您今天下午可怎么啦!”朴凯特夫人随手接过自己这份财物,先是流露出说不出的诧异,倒好像她从来没见过这块手绢似的,接着是莞尔一笑,表示认出了自己的东西,又说了一声:“谢谢你,芙洛普琛。”于是就把我忘了,只管继续看她的书。
我这才有暇来数一数这些孩子。花园里少说也有六个小朴凯特,都处在各个不同的摔大阶段中。六个孩子刚数完,又听到第七个的伤心的啼哭声,仿佛从天外传来。
芙洛普琛显出一副大为诧异的神气,说:“可不是小宝宝醒了吗!快进去看看,密莱斯!”
密莱斯就是那另外一个保姆,她连忙走进屋去,于是娃娃的哭声就渐渐平息了,好像这个口技小演员嘴里给塞了什么东西,就不做声了。朴凯特夫人始终手不释卷,我真想知道她究竟读的是什么书。
我们大概是在等朴凯特先生出来招呼我们吧;总之我们是等在那儿,我因此就得了个机会,看到了这户人家的奇怪的家风:孩子们玩着玩着,只要一跑到朴凯特夫人身边,总是少不了要绊一跤,跌倒在她身上——夫人总是少不了要惊愕片刻,孩子们则总是少不了要哭上好一会。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着实使我纳罕,我倒禁不住想得出了神;后来密莱斯抱着娃娃走来,交给芙洛普琛,芙洛普琛正要交给朴凯特夫人,险些儿和娃娃一块儿一个倒栽葱跌倒在朴凯特夫人身上,幸亏赫伯尔特和我把她扶住了。
朴凯特夫人这才放下书本,抬了抬眼,说道:“天哪!芙洛普琛,怎么一个个尽摔跤!”
芙洛普琛脸红耳赤,回答道:“我真要叫天哪,我的夫人!你这里藏着个什么玩意儿啦?”
朴凯特夫人反问道:“你说我,芙洛普琛?”
芙洛普琛嚷道:“窣,不是你搁脚的凳子让孩子们绊跤的吗!你把它藏在裙子底下,谁能不给绊倒?给!小宝宝给你,夫人,你把书交给我。”
朴凯特夫人抱过娃娃,放在膝上颠啊摇的,动作显得很外行,别的几个孩子都围拢来玩耍。没过多久,朴凯特夫人就命令保姆带孩子们进去午睡。于是,我第一次登门做客,又有了第二个发现,原来朴凯特家的育儿之道,就是这样摔一阵跤、睡一阵觉。
芙洛普琛和密莱斯活像赶着一群小羊似的,送孩子们进去午睡了。朴凯特先生走出来和我相见,只见他神色迷惘,头已半白,乱发蓬松,好像一遇问题就束手无策的样子;见过了刚才的那些情景,我看到他这副尊容,也就并不觉得十分诧异了。
【注释】
(1)汉德尔(1685—1759):德国音乐家,自1712年起移居英国,为钱祷斯公爵充当钢琴师,爵邸附近有店铺名曰“和洽的铁匠”,因以题曲。
第二十三章
朴凯特先生说,见到我很高兴,希望我见了他不要扫兴。他脸上露出和他儿子一样的笑容,我补了一句:“因为我本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尽管神情迷惘,头发半白,看上去倒蛮年轻,而且仪态潇洒。我说潇洒,指的是他毫无做作之处;那种神思恍惚的举止,颇有几分滑稽的味道;要不是他自知举止之间几近荒唐,看来那真不知要显得多可笑哩。跟我寒暄了这几句,就颇为不安地蹙起两道漂亮的黑眉毛,对他的夫人说:“贝琳达,你欢迎过匹普先生了吧?”夫人从书本上抬起眼睛,说了一声“欢迎过了”,就心不在焉地对我一笑,问我要不要喝杯橘花水?她问我这话,和她的前言后语都扯不上一丝半点关系,既没有近因,也没有远由,无非是跟人攀谈时惯用的应酬话,她先前问我的那句话也是如此。
过不了几小时我就听说(在这里不妨先说一说),朴凯特夫人原是某一位已故的蹊跷“爵士”的独生女儿;那位“爵士”异想天开,认为他的先父本来会得到从男爵的封号,只可惜有人完全出于一己的私人恩怨,坚决表示反对——至于这位反对者究竟是谁,即便我当时一清二楚,眼前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总不外乎是王上、首相、大法官、坎特伯雷大主教这一类的人——于是他便依据这个荒诞无稽的设想,以贵族后裔自居。据我看他之所以自封为爵士,大概是因为曾经跟随某位王公大人去主持过某幢大厦的奠基大典,为那位王公大人在羊皮纸上起草过一篇糟糕透顶、狗屁不通的演说词,在举行仪式时给那位王公大人递过泥刀或灰浆之类。尽管如此,朴凯特夫人一生下来,他却就吩咐要把她教养成一个非高官显爵不嫁的小姐,还吩咐要留神别让她获得平民老百姓当家度日的知识。
这位贤明的父亲果然把他的这位年轻小姐管教得十分成功,女儿果然出落得十分中看,只可惜十十足足成了个无用的废物。她就这样娇生惯养大了,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华,遇上朴凯特先生,那时候朴凯特先生也正当青春年少,拿不定主意是要去攀登上院议长的宝座呢,还是要谋个主教的位置。反正二者必居其一,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于是他便和朴凯特夫人抓紧时间(从时间过程来看,准是一见钟情,何曾稍思而行),瞒着那位贤明的父亲结了婚。贤明的父亲除了自己的祝福以外,既没有什么可给,也没有什么可以不给,于是僵持了不久,就把他的祝福当作一套妆奁,慷慷慨慨送给了他们,还告诉朴凯特先生说,他娶的这位夫人乃是“希世之珍,足可配得王家”。朴凯特先生从此便让这位堪配王家的希世之珍学些为人处世之道,据说对方却无意于此道。尽管如此,一般人对朴凯特夫人的看法,说来很妙,倒是尊敬的怜悯,因为她毕竟没有嫁上高官显爵;对朴凯特先生的看法,说来也很妙,则是宽大的责备,因为他一个官衔爵位也没有捞到手。
朴凯特先生领我走进屋里,把我的住房指给我看:房间倒不错,布置得也很理想,我当私人起坐间用也蛮可以。接着,他又领我到另外两个类似的房间,敲了门,介绍我认识那里面的两个房客,一个叫做蛛穆尔,另一个叫做史塔舵,蛛穆尔是个外貌苍老的青年,骨骼粗大,体态笨重,嘴里吹着口哨。史塔舵的年纪轻些,外貌也没有那么苍老,他正在读书,用手捧住了脑袋,好像脑袋里装载的知识过了量,唯恐会爆炸似的。
朴凯特先生和朴凯特夫人,一望而知都是让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我倒不明白这户人家究竟是谁在当家做主,是谁让这两个人住进来的,后来才发觉这户人家的大权无形之中都落在两个女佣手里。倘从省却麻烦这一点着眼,那也未尝不是一种妥便的居家度日的办法;不过这一来可就显得耗费了,因为这两个女佣人觉得自己总得吃好喝好,经常在地下室里请上三朋四友,不然就未免对不起自己。朴凯特夫妇的茶饭,她们固然供奉得相当不错,然而我总觉得,整幢房子里住着最舒服,而且不知要舒服多少倍的所在,倒是那间厨房——只是住在厨房里总还得有保护自己的手段才行,因为,我到那里还不满一个星期,就有一个和这家人素无来往的女邻居,写了封信来给主人,说是她亲眼看见密莱斯打婴儿。朴凯特夫人接到这信,痛哭流涕,伤心万分,说希奇希奇真希奇,做邻居的居然管起别人家的闲事来了。
后来渐渐听说(大都是赫伯尔特告诉我的),朴凯特先生出身于哈罗公学和剑桥大学,在学校里是个出色的学生,年纪轻轻就和朴凯特夫人缔结了良缘,因而妨碍了自己的前程,只得从事于补习老师这个行当。好像磨钝刀似的,倒也把不少天资鲁钝的学生磨炼得成了器——奇怪的是学生们的有钱有势的父兄个个答应日后要帮他另谋高就,可是钝刀一旦离开了磨刀石,父兄们也就无不忘记了自己的诺言——后来,他对这个可怜的行当也干厌了,便来到伦敦。到得伦敦,壮志日渐消沉,便重操“课读”生涯,教了几个没有机会读书或是错过了读书机会的学生,帮一些因故需要温课的学生温习功课,同时又在文学作品的编纂校勘工作上施展自己的才学,靠着这些收入,加上自己名下还有些微薄的进益,勉强维持着我现在所看到的这个家庭。
朴凯特夫妇有一位邻居是个爱拍马屁的寡妇,天生是个高明的应声虫,什么人的见解她都赞成,什么人都能得到她的祝福,她见了人或则报以笑脸,或则一洒同情之泪,都能临机应变,恰到好处。这位女士的名字叫做可意乐夫人,我住进来的那一天,居然蒙她枉驾过来吃饭,真是荣幸之至。她在楼梯上就告诉我说,每逢亲爱的朴凯特先生迫不得已,收下了学生,那可真苦了亲爱的朴凯特夫人。她马上又显出无限亲切的样子,贴心知己似的对我说(其实当时我认识她还不到五分钟),我嘛,当然又当别论,要是那些学生都像我一样,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可意乐夫人又说:“不过,这位亲爱的朴凯特夫人早年失意(这当然不能怪朴凯特先生),现在也真应该过得阔气些、讲究些才是——”
我怕她说下去会哭,连忙截断她的话:“你说得是,夫人。”
“况且她天生一种贵族的气质——”
我出于同样的用意,又岔断了她的话:“是啊,夫人。”
可意乐夫人又接下去说:“所以,亲爱的朴凯特先生要是不能一心一意的侍候亲爱的朴凯特夫人,那未免太残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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