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27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7/54

“半点儿也不知道。”
她走在我身边,完全是一副圆熟老练、高我一等的神气;我走在她身边,却是稚气十足,惟恭惟谨;相形之下,我怎能没有天悬地隔之感!好在我能自我解嘲,认为这也怪不得别人——谁叫我被郝薇香小姐挑中了,要我做她的佳侣呢!——要不是这样想,可不把我气苦了?
花园里荆蔓丛生,行走不便,只得兜了两三个圈子便往外头走,来到酒坊院子里。我一本正经地指给她看,头一天我来到这里,看见她在什么地方踩着酒桶走;她漫不经心地冷眼望了一下,说道:“是吗?”我又提醒她,当时她是从什么地方出来递酒肉给我的,她说:“不记得了。”我说,“你可记得你还叫我哭了一场呢?”她还是说“不记得”,摇了摇头,只顾四下闲望。说实在话,她那一声声不记得,她那种种漫不经心的样子,又气得我在心里暗暗哭了——而且哭得比哪一次都伤心。
绝色佳人有时也会稍示亲昵,艾丝黛拉这时候便摆出这种姿态对我说:“你应当知道,记性记性,离不了心,我却没有心。”
我勉强胡诌了几句,反正我的意思是说,对不起,我不是傻瓜,我不信有这种事,这般的美人儿哪能没有心呢。
艾丝黛拉说:“哦,肉做的心是有的,刀刺得进,子弹打得穿,这没有问题;如果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当然也活不了了。不过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心里没有柔情,没有同情——没有感情——没有这些无聊的东西。”
她站着一动不动,只顾睁着眼睛细细瞧我,我从这副姿态里究竟看到了什么,竟使我印象这样深刻呢?是不是因为有哪点儿像郝薇香小姐呢?不是。她的某些神情举止固然和郝薇香小姐有一点相似的味道——凡是和成人朝夕相处而不与外界接触的孩子,往往与成人有这种相似之处;到了成年,尽管和成人面貌迥异,表情上还是会偶尔流露出这种相似。但是要说艾丝黛拉就像郝薇香小姐,那还谈不上。我重又望了她一眼,她虽然依旧望着我,可是我的联想却都消失了。
我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艾丝黛拉虽然没有皱眉蹙额(因为她额上并没有皱纹),却沉下了脸,说道:“我说的可是正经话。如果我们今后要经常相处下去,我劝你还是先相信我这句话。”我正要开口,她立即气势凌人地喝住我:“听我说完!我对什么人都没有用过感情。我心里压根儿没有什么感情不感情的。”
转眼来到了荒废已久的酒坊,她指着我初来那天看见她登上过的高处的长廊,对我说,她还记得有一次上去,看见我在底下吓得发呆。我的眼睛随着她洁白的手望去,脑子里不由得又闪过了那个捉摸不住的、隐隐约约的联想。我不禁吃了一惊;谁想这一下竟引得她把手搭到我肩膀上来了。于是那幽灵似的联想一下子又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我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艾丝黛拉问道:“怎么啦?你又吓起来啦?”
我故意岔开话题,答道:“我要是相信了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我哪儿能不吓呢。”
“那么说,你并不相信我的话喽?很好。我好歹总算说明在先了。郝薇香小姐等着你马上去干那份老差使呢,不过我看这份老差使,还有那些陈年古董,也真可以搁起来了。我们在花园里再兜个圈子吧,兜一圈再回去。过来!今天我要待你狠心一些,可不许哭啊;我让你做我的跟班,过来让我扶着。”
她那身漂亮衣服下摆拖在地上,现在她一手撩起衣角,一手轻轻搭在我肩上,和我一块儿蹓跶。我们又接连兜了两三个圈子——尽管这是个颓败的园子,我却觉得满园芳菲。纵使那旧墙的缝里长的不是青一簇黄一簇的野草,而是稀世罕有的名花,也不如此时此刻使我终身难忘。
论年龄,我们并不是相去悬殊,难以相配;看上去固然她比我大些,其实两人年纪也几乎不相上下;可是,正当我满心欢喜,满以为我们的女恩主已决意要替我们撮合的时候,她那丰姿,她那仪态,却处处透出一种高不可攀的神气,又来把我苦苦折磨。我这个苦命的孩子啊!
后来回到屋里,出乎意外地听说我的监护人已经因事来看过郝薇香小姐,而且还要回来吃午饭。摆着霉烂的宴席的那间屋子里,已经在我们出外散步时点起了阴惨惨的陈年古董的枝形吊灯,郝薇香小姐正坐在那张推椅上等我。
我们又像过去一样绕着这席已化为垃圾的喜筵慢慢走动,好似要把这张椅子推回到当年。屋内阴森森的,那个僵尸一般的人躺在椅子里,两眼盯着艾丝黛拉,这反而越发显出艾丝黛拉的艳丽绝伦,也越发使我着了迷。
逝水光阴,不觉快到饭时,艾丝黛拉要去梳洗更衣。推椅推到长桌中央那儿停住,郝薇香小姐从椅子里伸出一条干瘪的胳膊,捏起一个拳头搁在发黄的桌布上。艾丝黛拉走到门口回头一望,郝薇香小姐就用那只手对她飞了一个吻,那热情的模样真像恨不得一口吞了她似的,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怕。
艾丝黛拉出去之后,只剩下我们两个。郝薇香小姐转过脸来轻轻对我说:
“你看她的相貌、风度、体态,有多美?你为她倾倒吗?”
“见了她谁能不倾倒,郝薇香小姐。”
她搂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搂到她面前,说道:“快去爱她,爱她,爱她!她待你好不好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其实这个难题我凭什么也答不上来),她又说:“快去爱她,爱她,爱她。她待你好也爱她。她伤你的心也爱她。哪怕她揉得你心碎——你年纪大了,坚强了,你就不轻易心碎了——可是哪怕心碎,也要爱她,爱她,爱她!”
她这番话说得热情横溢,急不可耐,我生平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这样说话。她说得激动时,我直觉得她搂住我脖子的那条瘦胳膊上的肌肉也鼓胀了起来。
“听我说,匹普,我收养她,就是为了叫人爱她。我抚养她,教育她,就是为了叫人爱她。我把她栽培成这样一个好姑娘,就是为了要让人爱她。你快快爱她吧!”
她把个“爱”字说个不住口,毫无疑问,这是她的心里话;不过这个“爱”字从她口里一遍又一遍吐出来,等于是一声声诅咒,如果她说的不是“爱”字,而是“仇恨”、“绝望”、“报复”、“惨死”之类的字眼,听起来也决不会这样刻毒。
她继续用那种迫不及待的、热情洋溢的耳语对我说:“我可以告诉你,真正的爱究竟是什么。无非是盲目的忠诚,死心塌地的低首下心,绝对的唯命是从,无非是不顾自己,不顾一切,无言不听,无事不信,无非是把你整个的心儿肝儿魂儿灵儿都交给你的冤家去割去宰——像我这样!”
说到这里,她疯了似的狂叫一声,吓得我连忙抱住她的腰。原来,她裹着那身尸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空乱扑,好像恨不得要往墙上撞去,撞个一命呜呼似的。
这一幕转瞬之间就过去了。我刚刚扶得她在椅子里坐定,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转过脸去一看,只见我的监护人已在屋里。
他经常随身带一块华丽的绸手绢(这我大概还没提起过),大得十分显眼,这对于他执行自己的职务有莫大的功用。我亲眼见过他当着当事人或见证人的面,一本正经摊开手绢,做出就要擤鼻子的模样,可是却又临时住了手,似乎表示他知道这位当事人或见证人马上就要招供了,连擤个鼻子也来不及了,于是当事人或见证人自然吓得连忙供出了实情。这会子我看见他双手正拿着那块意味深长的手绢,眼睛望着我们两个。我和他对瞅了一眼,他拿着手绢停了半晌,不作一声,可是那意思分明是说:“原来是你?想不到!”然后方才拿手绢正经当手绢用,一副架势真是不同凡响。
郝薇香小姐是和我同时看见他的,见了他很害怕——哪一个见了他不害怕!郝薇香小姐强自镇定,期期艾艾地说,他总是那么准时。
贾格斯先生一面走到我们身边,一面说:“总是那么准时。(你好吗,匹普?郝薇香小姐,我推着你走一阵好不好?兜一圈如何?)你也来啦,匹普?”
我告诉他我是几时到的,还告诉他是郝薇香小姐要我来看看艾丝黛拉。他听了我的话,说道:“唉!好一位漂亮的年轻小姐!”接着他就用一只大手推着郝薇香小姐的椅子,把另一只大手插在裤袋里,仿佛那裤袋里装满了秘密似的。
一停下来,他就问我:“唔,匹普!你以前跟艾丝黛拉常常见面吗?勤到什么程度?”
“勤到什么程度?”
“是啊!你见过她多少次?有一万次吗?”
“哦!当然没有这么多。”
“两次有吗?”
幸亏郝薇香小姐插进来搭救了我,她说:“贾格斯,不要缠住我的匹普了,你和他一起去吃饭吧。”
贾格斯遵命和我一同摸黑下楼。我们到铺石院子后边那套独立的住宅里去吃饭,路上他问我是不是常常亲眼看见郝薇香小姐进饮食;他照例总是这样,忽而上天、忽而下地,一会儿问可有一百次,一会儿又问可曾见过一回。
我寻思了一下,对他说:“一回也没见过。”
他苦笑了一下,挖苦地说:“匹普,你一回也别想见到。自从她过上现在这样的生活,从来不肯让人家看见她吃喝。到了晚上,她才到处走动走动,拿到点什么就吃点什么。”
我说:“恕我冒昧,先生,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
他说:“你可以问,我也可以拒绝回答。你问吧。”
“艾丝黛拉是姓郝薇香呢,还是姓——?”我说不下去了。
他说:“还是姓什么?”
“是姓郝薇香吗?”
“是姓郝薇香。”
边走边谈,早已来到餐桌跟前,艾丝黛拉和莎拉·朴凯特已经在等我们了。贾格斯先生坐了主位,艾丝黛拉坐在他对面,我同那位脸色黄中泛青的朋友对座,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饭,有个女佣侍候我们,这人我以前进进出出从没见过;其实,据我现在所知,她一向就在这幢神秘的宅子里。饭后,女佣拿出一瓶上好的陈年葡萄酒放在我的监护人面前(他显然是吃惯了这种酒的),两位女眷遂起身告辞。
在郝薇香小姐家里贾格斯先生始终寡言少语,我从来没见过谁像他这般矜持,哪怕他自己在别的场合也从来不是这样。他吃饭时目不旁视,几乎看也不看艾丝黛拉一眼。艾丝黛拉和他说话时,他静静地听着,必要时也给以回答,可从来不见他向艾丝黛拉望一眼。倒是艾丝黛拉常常望着他,那目光即使不算含着怀疑,至少也应该说带着关切和好奇,可是他却只作不知,脸上丝毫不露形迹。席间同我言谈之中,他老是不断提到我未来的遗产,不动声色地借此逗着莎拉·朴凯特取乐,直把她撩拨得脸上黄处更黄,青处更青;可是他又只做不知,反而装得好像因为我心地单纯,经他一问,无心说出这些有心话来——说实在的,真不知他有什么神通,他也的确能把我心里的话都勾出来。
剩下他和我两个人在一起时,他那神气俨然是掌握了什么重要内幕新闻,暂且不可泄漏天机似的,这实在叫我受不了。手头没有别的东西,他便拿起一杯酒来反复鉴赏不已。先把酒杯凑在烛光前照一照,喝一口尝尝,在嘴里辨了两辨,一口吞下,然后又举起酒杯端详一会,闻一闻,尝一尝,一饮而尽,一杯喝完再满一杯,重新细细鉴赏,这样一遍遍的弄得我神经大为紧张,好像这酒里有我的把柄,生怕让他抓住似的(1)。我几次三番忍不住想要和他说话;谁知他一看出我要向他发问,就拿眼睛望着我,手里端着酒杯,嘴里含着一口酒辨来辨去,似乎要我注意,问他也是白问,因为他的嘴没有空回答。
看来朴凯特小姐已经存心不要见我,生怕看见了我就有气得发疯的危险,一发疯也许就会扯下头上的帽子(那帽子的式样真吓人,简直像个布拖把),把头发撒得满地都是(我因为她的头发肯定没有在她的头上生根)。后来们回到郝薇香小姐房间里,她果然没有在场。我们四个人坐下来打惠斯特。牌打到中途休息时,郝薇香小姐忽发奇想,从梳妆台上拿起几颗最美丽的宝石别在艾丝黛拉的头上、胸口和手臂上;这一来,只见连我的监护人也情不自禁地从他的浓眉下瞅了艾丝黛拉一眼;一见艾丝黛拉那珠围翠绕、光艳照人的美妙姿影,他还微微抬了抬眼皮。
我不谈他如何刁钻促狭,先是扣住我们的王牌,到后来又尽出小牌,结果弄得我们的“老K”和“王后”完全英雄无用武之地;也不谈我的感触之深,因为我只觉得他简直把我们三个人看作三个不经一猜、味同嚼蜡的谜语,似乎谜底他早已了然在胸。我难受就难受在我对艾丝黛拉情意绵绵,他却冷冰冰地在你面前,这一冷一热真如冰炭不能相容。我知道,和他谈论艾丝黛拉是我绝对受不了的,听他对着艾丝黛拉把皮鞋踩得吱嘎作响是我绝对受不了的,看他向艾丝黛拉告辞之后就去洗手也是我绝对受不了的,不过这些都还不是问题的所在;问题在于,我正对艾丝黛拉无限心醉,而他偏偏近在咫尺,我正对艾丝黛拉一往情深,而他偏偏就在一室之内——这才真叫苦呢。
牌打到九点钟;散场时,我和艾丝黛拉讲妥,她多早晚到伦敦去,一定事先通知我,我好到驿站上去接她;讲过之后就和她握手告别。
我的监护人也在蓝野猪饭店投宿,就住在我隔壁一个房间。深夜,我耳中还回响着郝薇香小姐那一声声“爱她,爱她,爱她!”我把这句话改成我的口气,对着枕头一遍遍地说:“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念叨了何止百遍。我不禁涌起了一阵感激之情——艾丝黛拉居然会许给我这样一个铁匠铺学徒出身的人!我又想,只怕艾丝黛拉本人眼前对这件姻缘还没有像我一样欢天喜地、感激不尽,若是这样,她什么时候才会属意于我呢?我该什么时候去打动她胸膛里那颗沉睡着的、毫未动情的心呢?
我的天啊!我把这种感情看得多么崇高伟大!可是我就没有想到这次我对乔避而不见是多么卑劣可耻。我知道艾丝黛拉一定看不起乔。前一天乔曾使我感动得流泪,谁想泪水竟会干得这么快!——上帝饶恕我吧!我的泪水竟会干得这么快!
【注释】
(1)这显然是暗示匹普小时候因偷酒给逃犯喝,害得潘波趣喝柏油水一事。见第四章。
第三十章
第二天早上,我在蓝野猪饭店趁梳洗的时候把问题仔细考虑了一下,终于拿定了主张,告诉我的监护人说,我看让奥立克在郝薇香小姐家里承担这样的重任,恐怕是不得其人。我那监护人对这种问题本来就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他说:“匹普,那还用说,当然是不得其人,因为受人重托的人,从来都是不得其人的。”看来他听说奥立克担当这个位置也是不得其人,并非例外,反而觉得非常高兴。我便就我所知,把奥立克的为人行事讲给他听,他听得很满意。我说完之后,他说:“很好,匹普。我马上就去把这位仁兄打发走。”我见他这样说干就干,倒吃了一惊,主张不妨迟一步再说,甚至还向他暗示:这位仁兄恐怕不容易对付。我的监护人却信心十足,他又使出了那套手绢功夫,说道:“没有的事,容易对付。我倒要领教领教他怎么和我理论。”
我们决定乘中午一班马车一同回伦敦去,我因为担心潘波趣随时会赶来,一顿早饭吃得提心吊胆,杯子拿在手里都打起颤来,于是我便对他说,既是他要出去办点事,我也想借此机会出去散散步,我沿着去伦敦的大路走,请他关照马车夫一声,车子赶上了我,别忘了招呼我上车。于是我一吃完早饭就逃出蓝野猪饭店。兜了好几里路的一个大圈子,绕到潘波趣宅子后面的旷野里,再又拐入大街,甩脱了那个陷人坑,才算稍稍放了心。
再度来到这个静悄悄的古老镇市上,真是兴味无穷;走来走去,到处有人冷不防认出我来,瞪着眼睛看我走远,这种味道倒也不错。有一两个商人甚至还冲出铺子奔上大街,特意赶到我的前面去,走上没几步又转身往回走,装作忘了什么东西要赶回去拿似的,趁此机会和我打个照面。在这种场合,我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他们做作得不像话,还是我做作得不像话——他们只装作事出无心,我只装作毫未觉察。然而我毕竟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起初我觉得这也未始不可,可是命运存心和我刁难,竟让我撞上了特拉白裁缝的那个十恶不赦的小厮。
原来我沿街走去,随意观望,到得一个地方,举目望去,只见特拉白的小厮正一路走来,手里拿着一个空的蓝布袋在自己身上拍拍打打的。我心里盘算,最好是放得从容自若,装作无意中看见他的样子,那倒可能使他不会生出坏念头来;主意既定,就摆出这副表情走上前去,起初倒也顺利,不料正在我暗自庆幸之际,特拉白的那个小厮忽然两个膝盖磕碰在一起,头发直竖,帽子跌落在地上,四肢抖得好生厉害,他踉踉跄跄走到大路上,见人就嚷:“快扶我一把啊!吓死我啦!”装得仿佛是我这副雍容华贵的气派吓得他魂不附体,捶胸跌足,悔恨莫及。我走过他身边时,只见他哆嗦得满嘴牙齿震天价格格直响,匍匐在尘埃中,极尽卑躬屈节之能事。
这件事使我大为难堪,可是厉害的还在后头。走不到两百码路,又看见特拉白的小厮走过来了,我真是说不出的惊骇,诧异,气愤。他是拐过一个尖角过来的,蓝布袋搭在肩上,眼睛里透出了诚实和勤奋的光芒,步伐活泼愉快,看来正一个劲儿地向特拉白的铺子跑去。他一看见我,似乎猛的吓了一跳,于是又像痰迷心窍一样,不过这一次的动作是回旋式的——踉踉跄跄绕着我尽兜圈子,两个膝盖磕碰得更加厉害,双手高高举起,仿佛吁求上天来搭救他。他这样活受罪,却有一群看热闹的拼命欢呼喝彩,弄得我大为狼狈。
我只管向前走去,还没走到邮政局,又看见特拉白的小厮绕到一条小胡同里,飞一般地奔来。这一回他完全变了样子,把蓝布袋往身上一披,像我穿大衣一样,大摇大摆地在对面人行道上向我迎面走来,后面跟着一群欢天喜地的年轻伙伴,他不时把手一挥,对他们呼喊:“不认识你!不认识你!”特拉白的小厮对我发泄了多少愤恨和怨毒,实在非言语所能表明——一走到我面前,便把衬衫领子拉得高高的,一手拧着自己的鬓毛,一手撑腰,脸上挂着千奇百怪的假笑,扭动着胳膊和腰肢,从我面前招摇而过,还拉长了调子向后面一批伙伴喊道:“不认识你,不认识你,孙子王八蛋认识你!”他马上又想出了新鲜花样侮辱我——跟在我后面一边儿撵,一边儿叽叽嘎嘎地乱叫嚷,那叫嚷声简直就像我学打铁时听惯了的一只公鸡斗得大败而归,咯咯乱啼;他把我撵过了桥才算罢休,我就这样丢尽了脸,走出了这座市镇,被撵到旷野里来了。
那一次我除非是当场宰了特拉白的那个小厮,否则便只能逆来顺受;即使现在想来,我也实在想不出另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要是当街和他打架,或者给他一点小小的惩罚,而不能叫他去见阎王,那就非但无济于事,反而有失体统。何况这个孩子,谁也奈何他不得;他好比是一条刀枪不入、能躲会闪的蛇,被捕蛇者逼得进退无路,就往捕蛇者裤裆里一窜,重又冲了出去,还要呼啸一声笑人无用。不过,第二天我还是写了封信给特拉白先生,说:维护社会公益责莫大焉,台端见不及此,竟而雇用不良小厮一名,致使我体面人士皆深恶痛绝,匹普先生有鉴于是,自今而后不得不与台端断绝一切生意往来。
贾格斯先生搭乘的马车及时赶到,我就登上车座,一路平安到达伦敦,虽属平安,却并非无恙,因为我的心已经不翼而飞。一到伦敦就买了一些鳕鱼和一桶牡蛎捎给乔,以示赎罪之意(弥补我没有登门拜访的过错),然后就径回巴那尔德旅馆。
只见赫伯尔特正在吃冷肉,他见我回来,高兴非凡。我打发淘气鬼到咖啡馆去再叫一客晚饭,心里盘算非得当晚就向我这位莫逆之交一吐衷肠不可。既要和赫伯尔特谈知心话,让淘气鬼留在穿堂里是不行的(所谓穿堂,只是一壁之隔,从钥匙洞里听房里人讲话一清二楚),于是我就打发他去看戏。我经常总是逼得没法,只好想些不三不四的歪点子,好歹得让他有些活儿可干,足证这小子早已反仆为主,我倒完全成了他的奴隶了。有时候实在万般无奈,只好出个下策,派他到海德公园广场去看看几点钟了。
吃过晚饭,我们各自安坐,把脚搁在壁炉栅栏上取暖,这时我对赫伯尔特说:“亲爱的赫伯尔特,我有句体己话儿要跟你讲。”
他回答道:“亲爱的汉德尔,蒙你并不见外,我决不辜负你的信任。”
我说:“赫伯尔特,这件事是关系到我和另外一个人的。”
赫伯尔特跷起大腿,头侧在一边,眼睛望着炉火,茫然望了半晌,没有听见我讲下去,便转过头来看了看我。
我把手放在他膝盖上,说:“赫伯尔特,我爱艾丝黛拉——我真爱煞了艾丝黛拉。”
赫伯尔特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发愣,反而像是早在意料中似的,从容自在地答道:“是啊!怎么样呢?”
“哎呀,赫伯尔特。你就回答我这么一句话?‘怎么样?’”
赫伯尔特说:“我的意思是问你下文如何?这件事我哪有不知道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7/54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