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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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伯尔特在我身后说(又用手指戳了我一下):“气魄宏大,细致入微。”于是我也大着胆子,当作自己的创见一般,非得一吐为快不可似的,说道:“气魄宏大,细致入微。”
沃尔登加弗尔先生尽管身子紧贴在墙壁上,两手抓着椅座子,却神气十足地说:“多蒙二位赞赏,不胜快慰。”
蹲在地上的那个人却说:“沃尔登加弗尔先生,我倒有个看法,我认为你的表演有个欠妥之处。我倒不怕有哪一位同我意见相左,我还是要说我的,你听我说吧!我认为你演的汉姆莱特缺点就在老是把两条腿撇过去,侧面朝着台下。上次我替别人化妆汉姆莱特,那人排演时也老是犯这个毛病,于是我就叫他在两边脚胫骨上各贴一大块红封纸,那次彩排(那已经是最后一次彩排了),不瞒老兄说,我便坐到正厅后排去,一看见他侧面朝着台下,我就嚷:‘红纸块看不见啦!’晚上他正式上演,果然出色!”
沃尔登加弗尔先生对我莞尔一笑,好像是说:“这个混饭吃的家伙为人还忠心——这种混话我不跟他计较!”然后他大声说道:“对于这里的观众来说,我的表演似乎过于典雅了些,过于含蓄了些,不过观众的欣赏水平一定会提高,一定会提高。”
赫伯尔特和我异口同声地说:啊,那当然,那当然。
沃尔登加弗尔先生说:“二位有没有注意到,剧场楼座里有个人在葬礼上尽起哄——我的意思是说,在葬礼那一场他尽起哄。”
我们只好随声附和说,好像看到是有这样一个人。我还说,“他一定是喝醉了。”
伍甫赛先生说:“哪里哪里,先生,哪里是喝醉了。他主子才不会让他喝醉呢,先生。哪里肯让他喝醉。”
我说:“你认识他的主子吗?”
伍甫赛先生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两个动作都是那么一丝不苟,缓缓悠悠。他说:“两位先生一定看到一个不学无术、乱嚷乱叫的蠢家伙吧,他的嗓子像破锣,一脸卑鄙下流、阴险狠毒的神气,不能说他表演,只能说他去了丹麦国王克劳迪斯这个‘rôle’(21)(请允许我用了这个法国字眼)。他就是那个人的主子,先生。我们这一行就是这种样子!”
我不敢说伍甫赛先生真要到了穷途末路,我会不会更可怜他,不过凭着他现在这副样子,就已经使我觉得他够可怜的了。因此,一见他转过身去系背带(他这样一转身竟把我们都挤到门外去了),我连忙趁机问赫伯尔特好不好带他到我们家里去吃晚饭?赫伯尔特说,这样也算对他略表心意,于是我便邀请他;他穿好衣服,把衣领高高拉起,一直遮到眼睛边上,跟我们一起来到巴那尔德旅馆。我们竭诚款待他,他一直谈到下半夜两点钟才走,都是回顾他自己既往的成绩,展望未来的抱负。至于他的成绩抱负云云究竟是些什么,我都已经忘了,只是笼笼统统记得,他的舞台生涯将以振兴戏剧始,将以毁灭戏剧终,因为只要他一死,整个戏剧事业就要彻底完蛋,决难幸免,也决难挽回。
最后,我伤心地上床睡觉,伤心地想起艾丝黛拉,而且做了一个伤心的梦,梦见我未来的遗产被一笔勾销了,非得跟赫伯尔特的克拉辣结婚不可,否则就得由我扮演汉姆莱特,由郝薇香小姐扮演鬼魂,演给两万观众看,而我却连二十个字的台词都背不上来。
【注释】
(1)这是一个水平极低的剧团,一切因陋就简,因此用厨房里的菜桌和普通椅子当作御座来使用,整个《汉姆莱特》的演出也被滑稽化了。
(2)应是御前大臣波乐纽斯。
(3)应是波乐纽斯之子莱厄替斯。
(4)伍甫赛扮演的应是汉姆莱特。可参阅二十七章乔看过他演出后所发表的观感。
(5)先王即汉姆莱特之父王,以鬼魂姿态出现。
(6)揆诸常理,王后应当遍体通身都是金饰,今观众如此云云,足见这个剧团的服饰道具实在不像话。
(7)当指在汉姆莱特与莱厄替斯比剑时担任裁判员的奥思瑞克。
(8)按指《汉姆莱特》第五幕第一场第215行以下数行,教士出场,对莪菲莉娅的死因表示怀疑,因而拒绝为她祷告、唱安魂曲。
(9)指四幕五场莪菲莉娅闻其父噩耗而疯狂一场,一些象征性的动作都是为了悼念亡父。
(10)这是汉姆莱特在三幕一场那段著名的独白,开头几行是:活下去呢还是死?——这就是问题的症结;要做到胸怀磊落,究竟是应该承当那暴戾命运的明枪暗箭,还是应该持戈举矛,去堵截那无边的苦海,以牙还牙,歼灭了这苦恼?死亡不过是长眠——一了百了;既然步入了长眠就再也不会肝肠断碎,那血肉之躯挣不脱的百千种疾痛从此也同归于尽,那岂不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圆满功德?死亡不过是长眠——可是长眠了也许还会做梦,这倒是个难题!
(11)语见三幕一场125—133行,这是汉姆莱特对莪菲莉娅抒发的一大段怅伤之感:“……我也算得上光明磊落的了,可还是免不了内疚重重,不能自安,恨不得我母亲当年还是没生下我来的好。我傲骨天生,报仇心切,志大心高,那转不完的愤世嫉俗的念头简直叫我的思想应接不暇,叫我的想象无从分辨其中的形形色色,更何况哪来这么些时间把这些个念头一一付诸行动。像我这样一个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家伙,究竟应该如何是好?——”
(12)汉姆莱特接过笛子的情节详见三幕二场308行,这时戏中戏《捕鼠机》正在演出,“众伶人持笛重上”,汉姆莱特嚷道:“啊,笛子来了,给我一根!……”此处的笛子应为八孔直笛,与普通笛子不同。
(13)似指同幕同场戏中哑剧部分曾使用过。
(14)《不列颠王统无疆》:T·A·阿尔涅于1740年8月谱写的一支歌曲,作词者为汤姆生与马勒特;1746年汉德尔曾以此主题谱为“圣乐”。与《汉姆莱特》完全无干。
(15)语出三幕二场开头四行:“我求求你们读这段台词,千万要像我刚才读给你们听的那样,轻悄悄溜着舌尖儿吐出来;如果你们脱不了一般的戏子气派,大吼大嚷,那我要你们有什么用?还不如请那宣读公告的差人来胡嘶乱嚷!也别让手儿像拉锯似的在空中乱摆乱舞,而是要轻摇慢荡……”
(16)取骷髅、扔骷髅,见第五幕第一场第80行以下。
(17)莪菲莉娅的灵柩出现,见第五幕第一场236行以下。
(18)“紧挨着乐队与坟墓”,足见舞台空间之局促与布景之草率。
(19)指剧中人物汉姆莱特。
(20)见第三幕第四场102行。
(21)角色。
第三十二章
有一天,我正在跟朴凯特先生读书,邮局送来一封信。一看信封,就紧张得心头乱跳。尽管信封上的笔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不过我一猜就猜出了这是谁的手笔。信笺上不落上款,既没有“亲爱的匹普先生”,也没有“亲爱的匹普”或是“亲爱的先生”,什么“亲爱的”都没有,只是写道:
后天我搭中午班马车来伦敦。我想,我们有约在先,由你来接我,是不是?总之,郝薇香小姐有此印象,因此我遵命写信通知你。她向你问好。——艾丝黛拉上。
恭逢这般的吉日良辰,如果时间许可,我一定非添置几套新衣服不可;可惜时间不许可,只得以现有的几套将就将就。顿时之间,我连茶饭也不想吃了。盼不到那一天,心神固然没有片刻的安宁;盼到了那一天,还是心神不宁,而且只有心神不宁得更厉害:马车还没有从我们镇上的蓝野猪饭店出发,我就在齐普赛区伍德街的驿站附近打转了。我明知为时过早,还是隔不上五分钟就要去看一趟,否则就放心不下;这样失魂落魄的才守候了半个小时(算起来有四五个小时可等呢,)忽然看见文米克迎面走来。
他向我招呼:“喂,匹普先生,你好吗?真没想到你也会逛到这一带来。”
我回说有位朋友乘马车到伦敦来,特地赶来迎接;又问起他的城堡和老人家近况如何。
文米克说:“棒极了,谢谢你的关注。老人家尤其好,硬朗极了。到今年生日就是整整八十二岁了。我打算为他放八十二炮,一只要四邻没有意见,二只要我那门炮支得住。不过这是后话,伦敦可不是谈这种事情的地方。你猜我上哪儿去?”
我看他是往事务所那头走,便说:“到事务所去呗。”
文米克回答道:“差不离。我到新门监狱去。我们现在正在处理一件银行盗窃案。我一路来已经看了一下现场,现在要去跟我们的当事人谈一谈。”
我问:“你们的当事人就是盗窃犯吗?”
文米克冷冰冰地回答道:“哪儿的话,你扯到哪里去了!只不过是有人控告他盗窃而已。控告得他,也就控告得你我。你知道,说不定哪一天你我也会受到这种控告的。”
我断然说:“不过眼前你我并没有受到控告。”
文米克用食指碰碰我胸口,说:“哦哟!你倒是个有心人,匹普先生!愿意到新门监狱去观光观光吗?有空吗?”
我正愁消磨不了这许多时间呢,这个建议倒是正中下怀,尽管我心底深处是想在驿站上守候的,无奈二者不可兼得。我就咕哝了一声,说让我先到驿站办公室去打听一下时间是否来得及。进去一打听,站上的办事人员极不耐烦地告诉我说,马车最早也要到几时几刻才能开到,而且把时刻说得极其精确——其实我事先早已了解,决不比他含糊。走出来回了文米克先生的话,又故意看看表,装模作样地表示十分吃惊,说是没料到时间还这么早,这才接受了他的建议。
没过几分钟工夫,来到新门监狱,跨进门房,只见光秃秃的墙上挂着一副副的镣铐,还写着各项监狱规则,杂然纷陈。然后由门房进入监狱内部。当时的监狱管得实在松懈;采取过火的纠正措施还是远在以后的事——大凡官府办了错事,必定矫枉过正,这也往往就是对这种错误的最有力最持久的惩罚。在当时,重罪犯并不禁锢,饮食条件比士兵还好(更不必说贫民了),因此,囚犯们为了某种情有可原的要求(譬如要求改进汤水的滋味)而纵火焚烧监狱,这类事情还不大有。文米克带我进去时,正是探监的时间;啤酒店的跑堂正在到处兜售啤酒;犯人们在那围着铁栅的院子里买酒,和朋友聊天;好一片霉臭、丑恶、混乱的景象,真叫人看了寒心。
我觉得文米克在那些犯人中间走动,活像一个园丁在花木丛中走动一样。我这种想法不是没有原因的:我看他一见到隔夜抽出的一支新芽就说:“怎么啦,汤姆船长?你也在这里?哎哟哟,这真是!”继而转过脸来又招呼别人:“水塘后面那一位不是黑炭比尔吗?嘿,两个月不见你啦,你过得好吗?”他又以同样的姿态站在铁栅跟前,听那些犯人心急慌忙地低声跟他说话,一个一个地听过来,他自己那张邮筒口似的嘴却纹丝不动,只是一边听一边拿眼睛瞧着他们,似乎要仔细看看这些犯人自从上次见面以来,有了多少长进,下一次提审时,是否有希望以花繁叶茂的姿态出现在法庭上。
文米克人头很熟,我发现他原是替贾格斯先生做交际联络工作的,不过,他身上也缭绕着贾格斯先生的那种气息,因此,你要接近他是可以,却不能超过一定的限度。凡是他的当事人和他打招呼,他一律都是点点头,双手在头上稍稍端一端帽子,然后抿紧了他那邮筒口似的嘴,把双手插进了衣袋。有一两个人付律师费有困难,文米克先生看见人家拿出的钱不足数,他便避之唯恐不及,说:“这可不行啊,老兄。我不过是个小伙计。这个数目我不能拿。别这样为难我这个小伙计啦。如果你当真拿不出那个数目,你最好还是另找一位大律师;你也知道,大律师嘛有的是,你这笔钱请这一个不够也许请那一个够;我以一个小伙计的身份,劝你还是这样办。白费劲儿的事情还是少做。何苦呢?下一个是谁?”
我们就这样在文米克培养花木的温室(1)里一路走过去,后来他掉过头来对我说:“等会儿有个人和我握手,你留意。”其实不用他事先关照我也会留意,因为截至目前为止,还不曾见他和任何人握过手。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身材魁伟、腰肢挺拔的人(我此刻执笔之际,此人仿佛还在眼前)来到铁栅栏的一个角落里。他穿一件破旧不堪的橄榄绿的礼服大衣,红通通的皮肤上泛出一种特有的苍白,一双眼睛看东西的时候老是骨碌碌东溜西瞅,他一看见文米克就把手伸到帽檐上,半认真半打趣地行了个军礼。只见他帽子上沾着一层肉冻似的厚厚的油脂。
文米克说:“上校,敬礼!你好吗,上校?”
“好,文米克先生。”
“能办的我们都办了,只是证据太充足了,我们很难对付,上校。”
“是啊,证据太充足了,先生——不过我不在乎。”
文米克冷淡地说:“是啊,是啊,你是不会在乎的。”然后扭过头来对我说:“这一位原在皇家部队里服役,属于正规军的编制,花了钱才退伍下来的。”
我说:“真的?”那人立即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我的脑后,还望了望我的上下左右,然后用手扪着嘴笑。
他对文米克说:“我看星期一总可以了结了吧,先生?”
我的朋友答道:“也许会,不过还说不准。”
那人从铁栅栏缝里伸出一只手来,说道:“文米克先生,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和你告别。”
文米克一面和他握手,一面说:“谢谢你,我也同样高兴,上校。”
那人却拉住了他的手不放,说:“文米克先生,我失风的时候身上抄去的东西要不是假货的话,我早就请你赏脸,让你手上多戴一个戒指了——也好报答你对我的一片关注。”
文米克说:“你的好意我十分领情,顺便向你提一声,听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养鸽专家。”那人抬头望望天空。文米克接下去说:“据说你养了一种顶刮刮的翻云鸽。既是你今后用不着了,可否托个便人带一对来送给我?”
“一定,先生。”
文米克说:“好极了,我一定小心饲养。下午好,上校。再见!”两人又握起手来。握完手我们就走开了,文米克告诉我说:“他是个伪造货币的,功夫非常到家。今天已经定案,星期一非处死刑不可。可是你知道,就眼前来说,两只鸽子反正还是一笔动产。”说着,他又回头一望,对他那株枯死的花木(2)点了点头。然后他就一路往外走,一路向四周打量,仿佛在考虑应当重新拿一盆什么样的盆景去补充那枯死的一株才好。
经过门房走出监狱时,我发现我的监护人不仅在犯人眼中是个了不得的人,连看守们也认为他很了不得。原来我们来到门房的那两道钉了大钉、装了尖刺的大门之间,就被那看守人缠住了,他小心地锁上一道门,却不忙于打开另一道门,只顾问文米克:“嘿,文米克先生,贾格斯先生对于河滨的那件谋杀案打算怎么办啊?是打算办成过失杀人罪呢,还是打算办成什么别的?”
文米克答道:“你为什么不去问他本人?”
看守说:“啊,说得是,说得是!”
文米克拉长了邮筒口似的嘴唇,转过脸来向我表白:“匹普先生,他们这些人,就是这副样子。我不过是个伙计,他们就没轻没重地向我问这问那;可从来没见过他们向我的大东家问过一句。”
那个看守听了文米克这番幽默,不禁咧嘴一笑,又问他:“这位少年是你们事务所的练习生呢还是徒弟?”
文米克嚷道:“你瞧他又来啦!我可没有说错吧!头一个问题还没了结,又向我这个当伙计的问第二个了!你说,匹普先生是我们的学徒又怎么样呢?”
看守又咧嘴一笑,说:“那他就知道贾格斯先生是怎么个人了。”
文米克先生一面嚷着“嗬唷”,一面突然诙谐地打了那看守一拳,说道:“你和我东家打起交道来,可就呆得像你的钥匙一样,一句话也不会说了,你说说是不是。赶快放我们出去吧,老狐狸,否则我就叫他告你一状,就告你一个胡乱拘禁好人。”
看守呵呵大笑,才算和我们告别。我们下了石阶,走上大街,只见他还站在那里,从栅门的尖刺上探出身子来对我们笑着。
文米克拉住我的胳膊,显出格外知己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凑在我耳边说:“告诉你,匹普先生,我认为贾格斯先生最拿手的本事就是搭架子,让人家觉得高不可攀。他始终是那样高不可攀。这种一贯的高不可攀也是和他广大的神通分不开的。那位上校就不敢和他告别,那个看守也不敢向他当面打听一件案子打算怎么办。他高不可攀,可又不能不和人打交道,于是就安插一个伙计来做居间人——你明白吗?——结果还是把他们完全抓在掌握之中。”
我那监护人的精明手腕,真使我不胜惊异,说起来这并非自今日始。说良心话,我倒巴不得有个能力逊色些的人来做我的监护人,说起来这也并非自今日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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