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3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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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丝黛拉说:“还有呢?”
“你知道,这个人不但外貌丑陋,肚子里也是一包草。是个脾气粗暴、成天绷着脸的低能的大笨蛋!”
艾丝黛拉说:“还有呢?”
“他除了有几个钱,还有他那些混蛋祖宗的一本糊涂家谱以外,简直一无可取,你知道不知道?”
艾丝黛拉又说了一声“还有呢?”每说一次,那双美丽的眼睛就睁大一些。
老是“还有呢”三个字,可真不是滋味;叫她多说一个字都办不到,于是想出了个打开局面的办法——把她这句话接过来,加重了语气对她说道:“还有呢!要知道我伤心也就伤心在这里。”
假使我能够断定她垂青于蛛穆尔不过是故意要伤伤我的心,那我心里倒反而会宽舒得多;可是她依旧像往常一样,完全把我置之度外,因此我决不能作如是想。
艾丝黛拉在室内扫视了一眼,说道:“匹普,别傻了,事情影响不到你。有些人可能会受到影响,那恐怕也是没法可想的。这种事不值得多谈。”
我说:“不,倒是很值得谈谈,要是哪一天我听见人家说,‘艾丝黛拉怎么竟会看中了一个乡巴佬,一个下流透顶的家伙,白白糟蹋了自己的仙姿丽质!’那叫我怎么受得了。”
艾丝黛拉说:“只要我受得了就行。”
“哎哟!别太骄傲了,艾丝黛拉!别太顽固不化!”
艾丝黛拉双手一摊,说:“刚才你还在责备我曲意俯就一个乡巴佬,这会子又责备我太骄傲,责备我顽固不化了!”
我迫不及待地说:“我难道冤枉了你?今天晚上我明明看见你向他使眼色,赔笑脸,你可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我。”
艾丝黛拉突然转过脸来瞧着我,纵然不是对我怒目而视,至少也是满面严肃、目不转睛地瞧着我,她说:“你是要我欺骗你,引你入彀喽?”
“难道你这是存心要欺骗他,引他入彀,艾丝黛拉?”
“对!岂止是他——除你而外,对谁不是这样!白兰莉夫人来了。我不和你多谈了。”
现在,我始终耿耿于怀、而且常常为之痛苦不已的这一段事,已经花了一个专章的篇幅交代过了,接下去我就可以放手叙述另一件事,这件事的来历还要久,其实远在我知道世界上有艾丝黛拉以前,远在她童稚的智慧受到郝薇香小姐的魔掌的戕害以前,就已经种下了根苗。
东方有个故事,说的是有个苏丹王打算于征战得胜之后,用一块极大的石板砸碎敌国君主的宝座。于是慢慢地先在石圹里采凿好石板,又在岩石丛中慢慢地掘出一条坑道,以便能用粗绳穿入坑道兜住石板,然后再把石板慢慢地吊起来架上屋顶,又把绳子一头兜住石板,另一头慢慢地穿过几里长的坑道,拴在一个大铁环上。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准备工作始告就绪;到了时候,深更半夜把苏丹王叫醒,把早就磨快专备此刻砍绳之用的利斧交到他手里,他举斧一砍,绳索断裂,于是石板就把那屋顶砸烂了。我的情形也是如此;砸烂屋顶的一切准备工作,远的,近的,都已安排就绪,只等举斧一击,我那个要塞的屋顶便要坍下来压在我的头上了。
【注释】
(1)第二十九章有关郝薇香疼爱艾丝黛拉的一段描写中用过“可怕”两字。
(2)因为匹普现在已经成年,故云“前监护人”。
第三十九章
我已经二十三岁。二十三岁的生日已经过了一星期,关于我继承遗产的问题却还没有一点新的消息可以驱散我的疑云。我们搬出巴那尔德旅馆、住到寺区(1)来,已经一年了。住宅坐落在花园坊,临近河滨。
朴凯特先生早已和我解除师生关系,不过彼此依旧相处得极好。我尽管不能安心务任何正业(我看这多半是由于我的经济情况还很不稳定,也尚未完全明朗的缘故吧),不过却喜爱读书,每天都要读好几个小时书。赫伯尔特的那件事仍在顺利进行之中;至于我自己的境况,则早已在前一章的末尾说得明明白白。
赫伯尔特到马赛办商务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觉得沉闷。心里既抑郁又焦灼,老是盼望着下一天或是下一个星期我的生命史上就会出现云散天清的局面,却又老是失望;想起那位老朋友满面欢愉、与我一唱一和的情景,就不免怀人千里,黯然神伤。
天气坏极了,成天风风雨雨,雨雨风风,条条大街上都是泥泞,除了泥泞还是泥泞。日复一日从东边天空里压过来大片厚厚的云层,罩住了伦敦,连绵不断,仿佛那东边天空里藏着刮不完的风、散不尽的云似的。风势凶猛极了,揭去了城里高楼大厦屋顶上的铅皮,连根拔起了乡村里的树木,刮得风车的叶片都不翼而飞。从海滨一带不断传来翻船死人的噩耗。一阵阵狂风,还夹着瓢泼大雨。这一天,正是风雨最大的一天,晚上,我坐在家里读书。
说到寺区这一带的景况,目前较之当时已大有改观,既不若当时凄凄冷冷,也没有再被河水淹没的危险。当时可还不是这样。我们住的是临河一幢房子的顶层,那天晚上河上狂风怒号,连房子都震动了,好似遭到了炮击或是海涛的拍打。后来狂风又带来了骤雨,忽喇喇打在玻璃窗上,抬眼看时,窗子都在摇晃,恍若置身在一座风雨飘摇的灯塔中一般。有时候,壁炉里的烟会从烟囱里倒灌进来,似乎受不住屋外风雨的侵凌。我打开门,望望楼下,楼梯上的灯已经扑灭;我手搭凉篷,透过漆黑的玻璃窗朝外一望(在这种风侵雨虐的夜晚,休说开窗,连一丝缝儿也露不得),只见院子里的灯也扑灭了,桥上和岸边的灯也都在瑟瑟打抖,狂风从驳船上的炉子里刮起一阵阵火星,有若一阵阵火雨。
我把表放在面前的桌上,打算读到十一点就合上书本睡觉。待到合书时,圣保罗教堂的钟,以及城里其他教堂的钟都纷纷报点——有的一马当先,有的同声相应,有的姗姗来迟。怎奈狂风肆虐,钟声喑哑破碎得离奇。耳里听着,心里想着:这风怎么也饶不过钟声,把它撕得这样七零八碎?正在这时,忽然听得楼梯上有个脚步声。
我顿时神经紧张,吓了一跳,心想,莫非姐姐的幽灵来了——这种愚昧的想头一闪即逝,可以不去说它。我重又凝神静听,只听那脚步声踉踉跄跄愈走愈近。于是我想起楼梯上的灯已经扑灭,便拿了台灯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口。一点声息也没有,显然楼下那人一看见我的灯光就站住了。
我朝着楼下喊了一声:“下面有人吗?”
黑魆魆的楼下有人回道:“有人。”
“你要到几楼?”
“顶楼。找匹普先生。”
“我就是。——没出什么事吧?”
那人答道:“没出什么事。”说着就走上楼来。
我把台灯端到楼梯栏杆外面,那人慢慢地就进了光圈。我这盏灯原是一盏用来看书的罩灯,照明的范围极其有限,因此他在光圈里不过是一刹那工夫,转眼就又出了光圈。就在他步入光圈的那一刹那间,我看到他仰起了那张陌生的脸望着我,一看见我就显得又感动又快慰,简直弄得我莫名其妙。
他走近一步,我也把灯挪前一步,这样渐渐看明白了,这人的衣着虽然质地考究,却弄得非常马虎,很像个航海家;蓄着一头斑白的长发,年纪在六十上下;肌肉发达,十分壮实,脸膛晒得很黑,一副饱经风霜的老练样子。他走上楼梯的最后一两级,我们两个人便都进入了光圈之中,只见他伸出双手来想要拥抱我,这一下可真把我吓愣了。
我问他:“请问你有什么事?”
“我有什么事?”他停了片刻,才接下去说:“啊!那也好。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来说一说我来有什么事。”
“你要进来吗?”
他答道:“是啊,我要进来,少爷。”
我问他这句话问得很不客气,因为我看见他脸上始终挂着那种好像早就认识我似的、喜洋洋的神气,心里就觉得生气。我生气就生气在他神气之间似乎有那么一种意思,好像我也应该跟他一块儿高兴似的。不过我还是带他走进屋里,把台灯放回桌上,尽量放出彬彬有礼的样子,要求他说明来意。
他环顾了一下室内的陈设,神态极其古怪——又似惊又似喜,仿佛室内这些东西他非但赞叹,而且也有他的一份——接着便脱下他那件乱皱皱的外套,摘下了帽子。我这才看见他的头顶又皱又秃,只是两侧长着一圈斑白的长发。可是从他身上实在看不出一点线索,不知他究竟是何来意。倒是才一转眼,我看见他又伸出手来想要拥抱我了。
我有点怀疑他莫非是个疯子,就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本来望着我,一听就垂下眼去,拿右手慢慢地擦了擦自己的脑袋,用粗哑而哽咽的声音说:“盼了那么久,那么路远跳跳(迢迢)地赶来,这样相待,真叫人失望啊。不过这也不能怪你——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歇口气我就说给你听。对不起,让我先歇口气。”
他在壁炉前面的一张椅子里坐下,用那双青筋暴起的黑黝黝的大手捂着前额。这时我把他仔细打量了一下,不觉倒退了两步,不过还是认不出他。
他回头望了一下,说:“这儿没有外人吧?”
我说:“我和你素昧平生,你这么深更半夜赶到我屋里来,问出这种问题,是什么缘故?”
他对我摇摇头,神态从容而又充满深情,把我弄得糊涂极了,也恼火极了。他说:“看你的样子多么神气啊。你长得这么大了,长得这么神气,真叫我看了高兴!可你别来逮我。否则你以后会后悔的。”
他看穿了我的心事。不过其实我也不会动手了,因为我认出他来了!尽管我那时还记不起他的五官相貌,我还是认出他来了!原来他就是当年和我打过交道的那个逃犯!即使这狂风骤雨吹散冲净了那暌隔如许的漫漫岁月,吹散冲净了这些年来的世事沧桑,让时光倒流,让我们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教堂公墓里,一高一矮,相对而视,也不会像他现在坐在壁炉前的椅子里这样,叫我认得如此真切!他不必从口袋里掏出把锉子来给我看;不必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扎在头上;不必用两条胳膊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浑身哆嗦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还回头望望,让我辨认。虽说我一分钟以前做梦也没料到就是他,可是这会子,用不到他给我这种种提示,我就认出他来了。
他又向我走来,重又伸出双手。我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我一惊之下,心里顿时发了慌),只好很不乐意地向他伸出手去。他喜不自胜地抓住我的双手,拿到唇边吻过以后,还是抓着不放。
他说:“我的孩子,你当年的行为真是高贵。高贵的匹普呀!我一直没有忘记过这件事!”
我看见他神态又变了,似乎又想拥抱我了,便用手顶在他胸口,把他推开。
我说:“住手!站开些!假使你是感激我小时候帮过你的忙,那你只要已经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也就是了。如果你是为了向我道谢而来,其实大可不必。不过,你既然找到了我,总不能辜负你来找我的这一番好意,拒你于千里之外,只是你务必要明白——我——”
只见他用十分奇特的眼光尽盯着我瞧,我看得出了神,话到嘴边也说不下去了。
我们相对无言,过了一会,他说:“你刚才叫我务必要明白,究竟要我明白什么呢?”
“早年我和你打那一次交道,不过是机缘凑巧,如今情况不同了,我决不再想打那种交道了。我相信你已经悔了过,重新走上了正路,我心里很高兴。我能够当面向你表明这番心意,心里也很高兴。你认为我还当得一谢,跑来向我道谢,这也使我非常快活。不过我和你毕竟走的是两条路。你身上淋湿了,看样子怪累的,要不要喝杯酒再走?”
这时候他已把围巾宽宽松松重新围到脖子上,站在那里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我,嘴里咬着一大截围巾梢儿。他说:“好吧,多谢你,我就喝杯酒再走。”说这话时,嘴里依旧咬着围巾梢儿,依旧目光炯炯地望着我。
靠墙的桌子上有个托盘,放着酒瓶酒杯。我就把托盘拿过来放在壁炉近旁的桌子上,问他要喝什么酒。他不看一眼,也不吭一声,随手指了一瓶,于是我就给他调制了一杯热乎乎的兑水朗姆。调酒时虽然竭力想稳住自己,不让手儿哆嗦,可是他颓然躺在椅子里,嘴里还咬着脖子上拖下来的围巾梢儿(显然已经忘记吐出来了),眼睛尽瞅着我,于是我这只手也就很难控制得住了。我调好了酒送到他面前,只见他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我不由得大为惊奇。
我始终站在那里,没有坐下来过,为的是毫不客气地向他表示,希望他快走。可是一见他难受得这个样子,我也心软了,觉得过意不去。我连忙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拖过一张椅子,在桌旁坐下,对他说:“我刚才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才好。我不是有意要对你不客气;我要是说得不好,也请你原谅。我祝你健康,快乐!”
我把酒杯举到唇边,他一张嘴,围巾梢儿从嘴里落了下来,他惊异地对围巾瞟了一眼,又向我伸出手来。我把手伸给了他,他这才一面喝酒,一面用衣袖抹抹眼睛和前额。
我问他:“你怎么过日子啊?”
他说:“我在遥远的国外给人放过羊,自己也饲养过牲口,还干过好些其他行当,离这儿千里跳跳,隔着风大浪大的海洋。”
“你大概经营得很不错吧?”
“经营得好极了。跟我一起出去的人,也有混得很不错的,可没有一个比得上我。我好得出了名啦。”
“我听了真高兴。”
“亲爱的孩子,我正巴不得听到你这句话。”
我既没有捉摸他这句话的含意,也没留意他这句话的语调,却马上把话儿岔开了,因为我临时想起了一件事情。
我问他:“你曾经派过一个人来看我;他替你办了那件事以后,你还见过他吗?”
“再也没有见过。也不可能见到他。”
“那人倒是有信用,当真来看了我,给了我两张一镑的钞票。你知道,那时候我还是个穷孩子;对一个穷孩子来说,两镑钱就算得上一笔小小的财产了。不过我也跟你一样,从那以后就过得很不错,这笔钱我现在就还给你,请你务必收下。你可以拿去再接济别的苦孩子。”说着,我就掏出了钱袋。
他看着我把钱袋放在桌上打开,看着我抽出两张一镑的钞票。两张崭新洁净的钞票,我摊平了送到他面前。他还是那样看着我,随手就把两张钞票叠在一起,对直一折,卷成一卷,放在灯火上烧着了,纸灰飘飘荡荡落在托盘里。
他先是一笑,笑得简直像在皱眉,继而又皱了皱眉,那样子却又像在笑,然后才说道:“请恕我冒昧,请教你一个问题:你我自从在那一片又荒又冷的沼地上分手以后,你的日子是怎样好起来的?”
“怎样好起来的?”
“就是这句话!”
他举杯一饮而尽,起身走到壁炉旁边,站在那里,把一只黑黝黝的大手搭在壁炉架上,提起一只脚来搁在炉栅上烘烘干、取取暖,湿淋淋的鞋子上立即冒出了热气;可是他既不望着鞋子,也不望着壁炉,只是一个劲儿地望着我。我到现在才真的发抖了。
我张开两瓣嘴唇,想说却又说不出口,后来终于硬着头皮告诉他(不过口齿还是不大清楚),说是有人看中了我,要让我继承一笔产业。
他说:“请允许我这个小毛虫似的人物再问一声:是怎样一笔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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