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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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期艾艾地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请允许我这个小毛虫似的人物再问一声:是什么人的产业?”
我又期期艾艾地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个逃犯又说:“可不可以让我来猜一猜,你成年以来每年的收入是多少?我猜第一位数字,是不是五?”
一听这话,我的心房顿时跳动得像个乱敲瞎打的铁锤一般,我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扶住椅背,发了狂似的拿眼睛瞅着他。
他接下去说:“还有个监护人:你未成年以前,少不了有个监护人什么的。八成儿是个律师吧。我猜那位律师的名字,第一个字是不是‘贾’字?”
他这句话无异亮起一道闪电,一下子使我看清了自己的实际处境;随之而来的失望、危险、坍台丢脸、形形色色的后果,一如地崩山摧,劈头盖脸而来,压得我好容易才喘过一口气来。他接下去又说,“假定说吧,有这么个人,他聘请那位律师做你的监护人,那位律师的名字第一个字是贾,叫做贾格斯——假定说吧,这个人如今远涉重洋来到朴次茅斯,上了岸想要来看看你。你刚才说,‘你既然找到了我。’那么,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呢?告诉你,我在朴次茅斯写了信给伦敦的一个人,打听你的详细地址。那个人的名字吗?喏,叫文米克。”
事到如今,哪怕要了我的命,我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我只有呆呆地站着,一只手扶着椅背,一只手按着透不过气的胸口,如痴如狂地望着他,到后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赶紧一把抓住了椅子。他连忙把我扶住,搀到沙发上,让我在靠垫上靠好,他自己则屈下一膝跪在我面前,和我脸贴着脸——就是我如今已记得一清二楚的那张脸,我见了就不寒而栗的那张脸。
“是啊,匹普,好孩子,是我一手把你培养成上等人的!是我一手培养的啊!不瞒你说:那一次我就发了誓:今后我只要挣得一个几尼,我就把那个几尼给你!后来我又发誓:只要我走了运,发了财,我就非得让你发财不可。我苦吃苦用,为的是让你过得顺心;我苦苦干活,就是为了让你不必干活。这算得什么,好孩子?我告诉你这些,难道是为了要你感激我不成?一点儿没有这种意思。我告诉你这些,只不过要让你知道:当年蒙你救了命的那条粪土不如的丧家狗,现在也抬起头来了,还造就了一位上等人呢——匹普,这位上等人就是你啊!”
我对这个人的厌恶,对他的害怕,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哪怕他是只可怕的野兽,也至多不过如此了。
“听我说,匹普。我就是你的第二个父亲,你就是我的儿子——比我的亲生儿子还要亲。我积攒下钱来,就是为了给你花。开头,人家雇我去放羊,住在一个孤零零的小棚子里,成天只看见羊儿的脸,什么人的脸也看不见,后来我几乎都忘了男人的脸和女人的脸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却老是看见你的脸。我在那个小棚子里吃饭的时候,常常会放下餐刀,自言自语说:‘那孩子又来了,他在瞧我吃饭喝酒呢!’我常常会清清楚楚地看见你出现在我眼前,就像当年在大雾弥漫的沼地上见到你一样。我每次见到你,总要说——而且总要走到门外,对着上天说:‘等我满了期,有了钱,我一定要把那个孩子培养成一个上等人!我要是办不到,上帝打死我吧!’我果然办到了。嘿,瞧你,好孩子!瞧你这儿的住宅,给王爷也住得!王爷?王爷算什么!拿你的钱去和王爷们比比看,包你胜过他们!”
他说得既热烈又得意,好在他总算知道我已经吓得快要晕过去了,所以并没有怪我不领他的情,这样我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从我口袋里掏出我的表,又拉起我的手来看我手上的戒指,我却好像碰到了一条毒蛇似的,忙不迭地向后退缩;他说:“这是一只金表,美极了,我看这才是上等人戴的表!这是颗钻戒,四周还嵌了红宝石,我看这才是上等人戴的戒指!瞧瞧你的衬衫,又考究又漂亮!瞧瞧你的衣服,上哪儿去买更好的!”他又向室内扫视了一周,说道:“瞧你的书,架子上堆得那么高,足有几百本!你都读过吧?我刚才进来就看见你在读。哈!哈!哈!你应当读给我听听呀,好孩子!哪怕这些书都是用外国文写的,我听不懂,可是听听也会一样感到得意的。”
他又拿起我的一双手,放到唇边去吻,我全身的血都凉了。
他用衣袖又抹了抹眼睛和前额,喉咙里又发出了我始终忘不了的那种咯嗒咯嗒的音响(2),说道:“匹普,你别忙着和我说话。”他说得这样郑重其事,反而越发使我觉得可怕。他说:“你最好先定下心来,不要说话,好孩子。你可不是像我这样日盼夜盼、盼着这样一天的。你不比我,你心上没有准备。你做梦也没想到会是我培养你的吧?”
我答道:“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万万没想到!”
“那么,现在你可明白是我啦,都是我一个人啦。除了我自己和贾格斯先生以外,没有第三个人过问。”
我问:“一个人也没有吗?”
他惊奇地瞟了我一眼,说道:“没有,会有谁呢?好孩子,你长得有多俊!有没有找到什么媚眼儿,呃?有没有看中什么媚眼儿啊?”
噢,艾丝黛拉啊,艾丝黛拉!
“好孩子,什么样的媚眼儿也好,只要拿钱买得到的,包你准能到手。倒不是说,像你这样一个上等人,又是这样一表人才,看中了什么妞儿,自己还会拿不出办法来赢得她们的心,不过要有钱替你撑腰!还是先让我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好孩子。刚才说到人家雇我在那个小棚子里看羊,我得了笔钱,是东家临死时给我的(他本来也是和我一样出身的人),等到期满之后,我便自己去谋出路。我干什么,都是为了你。不论干什么,我总是说,‘我要不是为了他干,上帝让我不得好死!’事情干得顺利极了。我刚才告诉过你,我因此出了名。我东家留给我的钱,以及我自己头几年挣的钱,统统捎回国来交给贾格斯先生——全部给你用——他就根据我信上的要求,第一次上门去找你。”
唉,他要是一辈子不来找我有多好!我宁可他当年没有来找我,让我一辈子守在那打铁间里,纵然日子过得很不如意,可也总比现在快活!
“好孩子,你听我说,从那个时候起,我只要暗暗想到我是在培养一个上等人,心里就觉得出了一口气。有时我在街上散步,那些移民们骑着骏马从我身旁扬长而过,扬起的尘土撒得我满身都是,你猜我怎么说?我自言自语说:‘我正在培养一位了不得的上等人,你们休想比得上!’一听到他们当中有人议论我:‘这个家伙尽管交了好运,可是几年前还是个囚犯,现在也不过是个无知无识的大老粗。’你猜我怎么说?我心里暗暗说道:‘我虽然不是上等人,也没有一丝半点儿学问,可是我却拿得出一个有学问的人来。你们一个个都拿得出牲畜田地,可你们哪一个家里拿得出一个有教养的伦敦绅士?’就是这样,我撑持着过了过来。就是这样,我算是一直存着个指望,想总有一天可以回国看看我的孩子,让他知道我就是他的亲人。”
他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一想到这只手上说不定染着鲜血,就吓得发抖。
“匹普,要离开那个地方赶回来可真不容易啊,担着多大的风险啊。可是我并不泄气,愈是困难就愈是坚持,因为我早就拿定了主意,铁了心。最后我终于成功了。好孩子,我成功啦!”
我虽然想集中心思,可是脑子早已不听使唤了。只觉得自己与其说在听他说话,还不如说一直在听那风啸雨吼;即使到了此刻,风雨仍然喧嚣不绝,他则早已沉默不语,可是我依旧分辨不出哪是风雨声,哪是他的说话声。
过了一会,他问道:“你打算把我安顿在什么地方?总得替我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呀,好孩子。”
我说:“你是说睡觉吗?”
他答道:“对。要睡个足,睡个畅。因为我在海上风吹浪打,一连颠簸了好几个月,疲倦极了。”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和我同住的一位朋友没在家,你只好住在他房里。”
“他明天不会回来吧?”
我虽然使尽了劲,说出话来却依然像不用脑子一样:“明天不会回来。”
他压低了嗓子,以严肃的神气用他那长长的手指抵着我的胸口,说:“喂,好孩子,一定要小心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心?”
“一个不留神就得死,不骗你!”
“为什么就得死?”
“我本来判的是终身放逐。回来就得处死。近几年来,逃回来的人太多,我如果被逮住,非得给绞死不可。”
这还不够我受么!这个可怜的人儿,连年来一直把他可怜的钱供给我使用,好似在我身上戴上了一副副金镣银铐,如今又冒着生命危险赶回来看我,把他的一条命都托付给了我!当时我如果不是厌恶他,而是热爱他,不是对他抱着极大的反感,见了他就吓得要逃,而是怀着极大的钦佩敬爱之情,去跟他亲近,那是肯定只有好处,决不会有坏处的,因为那样一来,我自然而然就会掏出真心来保护他的安全了。
我当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百叶窗,免得室内的灯光叫外面看见,然后又把各处的门关紧锁牢。我关门的时候,他正站在桌旁喝朗姆酒,吃饼干;看见他这副吃相,当年的逃犯在沼地上吃东西的情景,便又历历如在目前。我还只当他马上就要弯下身去锉开他的脚镣呢。
我走进赫伯尔特的卧室,关好门窗,堵塞了这间屋子到楼梯的一切通道,此后上楼下楼就都得经过我们刚才谈话的那间屋子。安排好以后,我问他是不是想安歇了。他说他想睡了,要我把我的“上等人的衬衣”拿一件给他,明天早上好换。我拿出一件替他放在床前,于是他又握住我的双手,和我道晚安,弄得我全身的血液又都冰凉了。
总算暂时摆脱了他,可是我自己也糊里糊涂,不知是怎么脱身的。我回到刚才说话的那间屋里重新添了火,在壁炉跟前坐下,哪里还敢去睡觉呢。独自一人坐了一个多钟头,脑子还是稀里糊涂,不听使唤;后来好容易定下心来,仔细一想,才完全明白我搭乘的这条命运之船已经触礁撞毁,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原来郝薇香小姐对我的厚意,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场春梦;她并没把艾丝黛拉许给我;我在沙堤斯庄屋里,只是白白地被人当作了工具,人家无非是利用我去刺刺那些贪婪的亲戚,在一时无人可以折磨的时候,利用我这个只能唯命是从的木头人儿,来试试自己的手段——一开始我想到这些,感到痛心。但是最使我刺心彻骨的痛苦却莫过于为了这个逃犯,我竟然抛弃了乔;我不知道这个逃犯犯的是什么罪,只知道他随时可能从我这套房间里被逮走,给绞死在“老寨子”的门口(3)。
如今,纵有天大的理由,我也再回不到乔那里去了,再回不到毕蒂那里去了,原因很简单:我自己知道干了丑事,对不起他们,即使拿得出什么可以回去的理由,也觉得没脸。世界上再圣明的贤人,也无法给我以他们的纯朴忠诚所能给我的安慰。可是要挽回我已经犯下的过错,那已是休想,休想,再也休想!
外面的每一阵狂风骤雨,仿佛都夹着追捕者的声音。我敢发誓,有两次我确确实实听到外面有人敲门,还夹着嘁嘁喳喳的细语声。心头压着这重重的恐惧,我也不知是想入非非呢,还是真的记起来了,我似乎觉得在这个人没来之前,我就已经见到了种种神秘的预兆。前几个星期,我就在街上遇到过好多和他面貌相似的人。他漂洋过海,离我愈近,和他面貌相似的人也愈多。我想,莫不是他那邪恶的魂灵用什么法儿打发这些信使先来向我的魂灵报信,而如今,他终于信守诺言,在这个风雨交加之夜赶到我这儿来了。
种种遐想纷至沓来,后来又浮起另一个想法——想起童年时代亲眼看见他是个不顾死活的凶狠汉子,亲耳听见那另一个逃犯一再数说他想要杀害自己,还亲眼看见他在水沟里和那另一个逃犯扭打,厉害得像野兽一样。这样回忆着回忆着,似乎看见壁炉的火光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影子——在这样一个风雨肆虐、更深人静的夜里,和这样一个人住在一起,恐怕不大安全吧。那可怕的影子不断扩大,终于笼罩了整个房间,我再也坐不住了,只好拿起一支蜡烛,到隔壁屋里去瞧瞧我那个要命的包袱。
他头上扎着一块手绢,睡梦中的脸相铁板而阴沉。睡得很熟,也很安静,只是枕头上搁着一把手枪。我这才放了心,悄悄地把房门上的钥匙拔出来插在外边,反锁了门,才在炉边重新坐下。我慢慢睡着了,不知不觉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躺在地板上。梦中怎样也摆不脱我那苦恼的感觉;醒来时,东面教堂的钟正报五点,蜡烛点完了,炉火熄灭了,漆一般的夜色在凄风苦雨中显得更黑了。
匹普的远大前程第二阶段到此结束
【注释】
(1)寺区:位于泰晤士河之滨,以古建筑、草地、庭苑、花木见胜。颇有古代大学城的风光,分为外寺、中寺、内寺。花园原与河床毗连,自维多利亚时代始隔以河堤,下文所谓“寺区这一带的景况,目前较之当时已大有改观”,即指此而言。
(2)见第三章及第五章。
(3)“老寨子”即伦敦中央刑事法庭,已见前注。因其地与新门监狱相邻,故云。
第四十章
我一醒过来,马上就想到非得采取预防措施,尽我所能来保护我这位可怕的不速之客不可;也幸而这样,才算把别的种种心事都一古脑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把他藏在家里,显然是不行的。一则办不到,二则这种做法反而难免要引起别人怀疑。我那个淘气鬼固然早就解雇了,却又雇用了一个眼睛红肿的老婆子,老婆子还带了个挺活灵的邋遢姑娘做下手,据她说,是她自己的侄女;要想锁住一间屋子瞒住她们两个,不让她们过问,那反而只有引起她们的好奇心,叫她们添油加酱张扬出去。这两个女人眼睛都不好,我早就认定这准是因为她们长年累月凑着人家钥匙孔张望的缘故;不需要她们干活的时候,她们却偏偏老待在跟前——其实这两个女人除了会东偷西摸以外,也只有这一点算是拿得准的。为了不让这些人疑神疑鬼,我决定当天上午索性向她们宣布,就说想不到我的伯父突然从乡下出来了。
我就这样打定了主意。当时我正在暗中摸索,想点个亮儿。摸来摸去摸不着,便想到邻近栅门口的守夜人那里去,请他带着灯笼来照一照。于是我就摸黑下楼,不防在楼梯上给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个人蹲在墙角里。
我问那人在这里干什么,那人不吭一声,悄悄溜开了。我连奔带跑赶到守夜人的小屋里,再三央求他马上跟我去走一趟,路上把刚才那件怪事告诉了他。风势依旧很猛,我们生怕一不小心会把灯笼吹灭,所以也顾不上把楼梯上那几盏早已熄灭的路灯重新点亮,不过我们还是把整座楼梯从下到上仔细检查遍了,并没有发现什么人。我于是想到:莫非这个人溜进了我的房间不成?因此,我先就着守夜人的灯笼把蜡烛点着了,然后叫他守在房门口,我自己进屋去仔细检查了一遍,连那可怕的不速之客所睡的屋里也检查到了。屋里阒寂无声,哪里会有什么人闯进来呢。
我不由得心焦起来:这么说一定有暗探闯到这楼上来过,不早不晚偏偏在这天晚上!我递了一杯酒给守夜人,顺便就问他那个栅门里晚上有没有进来过什么宴罢晚归的人?我心想也许可以从他嘴里探听出什么情况,给我提供一个满意的解释。他回答说有,这天晚上先后进来过三个人。一个住在泉水坊,另外两个住在巷子里,他亲眼看见他们回自己家去的。同我合住这幢房子的目前只有一位房客,他已经到乡下去了好几个星期,那天晚上肯定没有回来,因为我们上楼时看见他的房门上还自己贴着封条。
守夜人喝完了酒,把酒杯递还给我,说道:“先生,今天晚上天气这么坏,从我那栅门进来的人少极了。除了我刚才说过的那三位先生之外,十一点钟光景有个陌生人来找过你,后来我就记不起有什么人来过。”
我含含混混说:“是啊,那是我伯父来了。”
“你见到他了吗,先生?”
“见到了。见到了。”
“和他一起来的那个人也见到了吗?”
我接口道:“还有个人和他一起来?”
守夜人答道:“我还以为那个人是和他一起的呢。你伯父停下来向我打听你住在哪儿,那个人也停了下来;你伯父往这边来,那个人也往这边来。”
“是个什么样的人?”
守夜人说没有看仔细,看模样像是个工人;据他记得,那人穿一身灰褐色的衣服,外面罩一件黑外套。守夜人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像我心目中这样严重,这也是很自然的,我重视这件事自有我的特殊理由。
事已至此,再也用不着多问,我便赶紧把他打发走了。他一走,我把两方面的情况凑在一起想了一下,心里感到大为不安。这两个情况本来可以各不相涉,很容易分别解释明白的——比如说,有个什么人在亲友家或自己家吃得酒醉饭饱,他并没有在这个守夜人看管的栅门附近经过,而又走错了路,误走到我的楼梯上,在楼梯上睡着了,而我这位不知姓名的不速之客则可能是请了一个人来替他领路,等等;可是两个情况凑在一块儿,对我这样一个在几小时前刚经历了巨大变故的人来说,自然容易滋生疑虑,因此总觉得情况不妙。
我生起了火,炉火在暧昧的晨曦中暗淡无光,我在炉旁晃悠悠打起瞌睡来。醒时钟敲六点,却好似已经睡了整整一夜。一看还得过一个半钟头才得天亮,不禁又打起瞌睡来;这一回却是时时惊醒,忽而听见有人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尽说些没要紧的话,忽而又听得壁炉管子里风声如雷;最后呼呼大睡,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方才猛然惊醒。
从昨夜直到现在,我始终还没有能够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眼前也还是无从考虑,因为我的心思想不到这上头来。我不但心灰意冷,痛苦万状,而且这心绪好似一团乱麻。要我为自己的前途作出任何打算,无异于瞎子摸象,不着边际。打开百叶窗朝外一看,只见风狂雨骤,晨光下一切都呈现出一片湿漉漉的铅灰色。我忽而从这间屋子踱到那间屋子,忽而又哆哆嗦嗦地在壁炉跟前坐下,等着洗衣妇上门。总之,这当儿我只想到自己是多么苦恼,却不知道为什么苦恼,也不知道苦恼已有多久,更不知道我这种想法是星期几有的,甚至都弄不明白这个苦恼的“我”究竟是什么人。
后来那个老妇人和她的侄女儿终于来了(侄女儿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手里拿着一把肮脏的扫帚,叫人简直分辨不出哪是她的头,哪是她的扫帚),一看见我坐在壁炉旁边,果然大为诧异。我告诉她们说,我的伯父昨天晚上从乡下来了,现在还熟睡未醒,早餐需要预备得讲究一点。然后就去盥洗更衣,让她们两个乒乒乓乓为我收拾家具,弄得满屋子全是灰尘;盥洗更衣完后,我就昏昏沉沉、恍恍惚惚地重新在壁炉跟前坐下,等他出来吃早饭。
不一会,他打开房门出来了。我实在看不惯他那副模样,觉得他白天里比晚上更难看。
他一坐上餐桌,我就低声对他说:“还没向你请教过尊姓大名呢。我已经告诉人家,就说你是我的伯父。”
“好极了,孩子!就叫我伯父吧。”
“我想,你一路坐船来,总有个名字吧。”
“有的,好孩子。我用的名字是蒲骆威斯。”
“这个名字你打算一直用下去吗?”
“哦,用下去,好孩子,反正换不换都是一个样——除非你要我换个名字。”
我低声问他:“你的真名实姓叫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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