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孤星血泪(校对)第3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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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低声回答道:“马格韦契,教名叫做阿伯尔。”
“你本来是干什么行业的?”
“我本来是个连小毛虫也不如的人,好孩子。”
他回答得一本正经,好像“小毛虫”这个字眼也是一种职业的名称似的。
我说:“你昨儿夜里来到寺区——”说到这里,我住了口,心里怀疑起来:这难道真是昨天晚上的事?似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啦。
“你说下去吧,好孩子。”
“你来到大门口向看门人问路的时候,有没有人跟你一块儿来?”
“有人跟我一块儿来?没有的事,好孩子。”
“当时大门口有什么人吗?”
他疑疑惑惑地说:“我没有在意,这一带的路我不熟悉。不过好像倒是有个人跟着我进来的。”
“在伦敦会有人认得你吗?”
他说:“但愿没有!”说着,用食指在自己脖子上使劲一抹,叫我看得既恼火,又作呕。
“从前在伦敦认识你的人多吗?”
“不太多,好孩子。我平日都住在乡下。”
“你是在伦敦——受——审的吗?”
他马上显出一副警惕的神情,说:“你是说哪一次?”
“最近一次。”
他点点头。“我和贾格斯先生就是那样相识的。那一次正是贾格斯替我出庭辩护。”
我正要问他是为了什么罪名受审的,他忽然拿起餐刀来一挥,说道:“我从前干的,罪已经抵了,苦也吃够了!”说完,又继续吃早餐。
他狼吞虎咽,吃相很不雅观,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粗鲁,那么贪馋,嘴巴吃得咂咂直响。跟他当年在沼地上吃东西的时候相比,他分明已经少了几颗牙齿;只见他嘴里老是翻来覆去嚼个没完,而且总是侧着脑袋,好用那几颗最完善的犬牙去啃,样子活像一条饿荒了的老狗。
我即使开饭时还想吃些东西,这会子胃口也早给他败光了,只能这样呆呆地坐着——我对他已经厌恶得不能再厌恶了,垂头丧气地只顾望着台布发怔。
他吃完以后,很客气地告了个罪,说道:“好孩子,我这一顿饭吃得可够厉害的,不过我一向都是这个样儿。如果我不是身体这么好,吃得下东西,也就会少惹些麻烦了。我抽烟也抽得厉害。头一次在海外被人家雇去放羊,要不是有烟抽,只怕早就闷得发了疯,自己也变成一头羊了。”
说着,就从座位上站起来,伸手从粗厚呢上装的胸口衣袋里掏出一支短短的黑烟斗和一把所谓“黑人头”的散装烟草。他满满地装了一斗烟,把多余的烟草又放回口袋里,简直把自己的口袋当做了一个抽屉。然后从壁炉里钳起一块炭火,点着了烟斗,在炉前的地毯上转过身来,背对着炉火,又做出了他最喜爱的那个动作——伸出两只手来想要和我握手。
他握住我的双手,一上一下地晃动着,衔在嘴里的烟斗喷出袅袅的烟雾。他说:“这就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上等人!好一个地地道道、货真价实的上等人啊!只要瞧瞧你,我心里就觉得快活,匹普!我对你什么要求都没有,只要站在一旁瞧瞧你就够了,好孩子!”
我赶快挣脱了他的手,觉得自己的心慢慢定了下来,终于想到自己的处境了。一听到他那粗嘎的说话声,一坐下来仰望着他那两鬓斑白、皱纹累累的秃脑袋,我就明白自己身上已经拴上了一副锁链,压上了一副重担!
“我决不愿意看到我一手培养的上等人在泥泞的街道上走;决不能让他的皮鞋上沾着烂泥。我培养的上等人一定要有自备的马儿,匹普!不但他自己要有马骑,有马车坐,他的仆人也得有车有马!难道能让国外那些移民有自备的马(都还是纯种良马呢,我的老天爷!),而我培养的伦敦绅士倒反而没有马不成?不行,不行。我们一定要让他们明白,才不是那么回事呢。你说是不是,匹普?”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又大又厚、鼓鼓囊囊装满钞票的皮夹子,扔在桌上。
“这皮夹子里面够你花上好一阵的,好孩子。这是你的。我挣来的一切都不属于我自己,而是属于你的。甭担心花光了,我攒下来的可还多着呢。我回到本国来,就是为了看看我培养的上等人花起钱来像个上等人的气派。那我才乐呢。我高兴的就是看你花钱。别人都是该死的混蛋!”他说到这里,向室内扫视了一下,指头叭的一声打出一个响亮的榧子,然后又继续说道:“没一个不是该死的混蛋,从那戴假发的法官算起,到那些骑着骏马扬起满天尘土的移民为止,个个都是混蛋!我要拿出一个上等人来让他们瞧瞧,我敢说他们那一伙统统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你呢!”
我又是恐惧又是厌恶,简直像发疯似的嚷道:“别说了!我有话和你讲。我要弄弄明白,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办。我要弄弄明白,你的危险要怎样才能摆脱,你要住上多久,你有些什么打算。”
他把一只手搭在我胳膊上,突然换了一副温和的样子,说道:“慢着,匹普,你先别忙。我刚才一时忘了情,尽说些下流话儿;的确是这样——下流。你别忙,匹普。你别计较。我以后再也不说下流话了。”
我真要叫苦了,不过还是继续说下去:“最要紧的一件就是: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让人家认出你,抓住你?”
他仍旧用刚才的口吻说:“这不打紧,好孩子。最要紧的不是这个。最要紧的是我的下流。我花了这么多年工夫培养一个上等人,并不是不知道对上等人应当讲究礼貌。别忙,匹普。我下流;我实在下流。可别计较啊,好孩子。”
我看他这个人真是荒唐得可怕,心里觉得又好笑又好气,就回答道:“我早就不计较了。请你看在老天爷面上,别再老是提这件事了!”
可他还是哓哓不休地说:“是呀,不过你别忙。好孩子,我那么路远跳跳地赶来,并不是为了让你看我的下流相的。现在你说下去吧,好孩子。你刚才说到——”
“我是说,你既然眼前有危险,该怎样防备才好呢?”
“唔,好孩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危险。只要没人告发我,就不见得有什么了不得的危险。只有贾格斯、文米克和你三个人知道我回来了。另外还有谁能去告密呢?”
我说:“你走在街上,不会一个不凑巧,撞着什么熟人吗?”
他答道:“唔,那倒不大会。我总不见得会到报纸上去登个广告,说我马某从植物海湾(1)回来了;事情已经隔了这么许多年,谁还能从这里头捞到什么好处呢?你别忙,匹普。告诉你,哪怕危险比现在大上五十倍,我还是要赶回来看你的。”
“你要住多久呢?”
他突然从嘴里拿出黑烟斗,沉下脸来,圆睁两眼看着我说:“住多久?我不回去了。我来了就不回去了。”
我说:“你打算住在哪里?应当怎样安排你?你住在哪里才安全?”
他回答道:“好孩子,只要有钱,可以去买假头发,头发粉,眼镜,黑衣服,还有短裤,什么都能买到。靠了这种办法,平平安安没有出事的人多的是——人家能这样,我也能这样。至于说,我应当住在哪儿,应当怎样过日子,好孩子,我倒先要听听你的意见。”
我说:“你现在说得这样稀松平常,昨儿晚上干吗又讲得那么严重,赌神罚咒说给逮住了就只有死路一条呢?”
他把烟斗重新衔在嘴里,说道:“我现在还是这么说:给逮住了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是被绞死,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大街上给绞死。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你应当有充分的了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又能怎么样呢?我人已经来了。回去吧,那也不会比留下来好——甚至还要糟糕。而且,匹普,我是为了你来的,我盼了多少年才算盼到了这一天。至于说冒险,我老实告诉你,我好比是一只饱经风霜的老鸟,从羽毛长全了的那一天起,各色各样的罗网陷阱都闯过来了,今天飞到一个稻草人身上停一停,难道反而害怕不成?如果死神就藏在这稻草人里边,那也只好随他了;他要扑出来就让他扑出来吧,我一定不逃不躲,算是服了他了,不过那也到时再说吧。现在还是让我再仔细看看我一手培养出来的上等人吧。”
于是又握住我的双手,像一个大财主欣赏自己的产业似的打量着我,嘴里叼着烟斗,好不踌躇满志。
我心里盘算,赫伯尔特两三天之内就要回来;我最好还是在附近给他租个冷僻的住处,赫伯尔特一回来就可以让他住过去。这件秘密还非得让赫伯尔特与闻不可,让他做个参谋,一块儿商量商量这个问题,说不定还可以给我减轻不少担子,这个道理在我看来是很明白的,可是蒲骆威斯先生(现在我决定这样称呼他)对此就不是那么容易想得明白了,他不肯马上答应让赫伯尔特参与其事,他一定要亲眼看过赫伯尔特的相貌,看得中意了,才能表示同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扣着扣子的、油腻腻的黑封皮《圣经》,说道:“即使那样,好孩子,我们也应当先要他起誓。”
我要是说,这位可怕的恩主随身带了这本小黑书闯荡四方,仅仅是为了在紧急关头要人们凭着这个本本起誓,那我就未免有信口开河之嫌;不过有一点我敢断定,就是我从来没见过他拿这本书派过什么别的用场。那本小《圣经》,看来好像是从哪个法庭上偷来的——大概因为他知道这一段来历,而且以前自己曾经屡试不爽,因此深信这本书神通广大,谁要是一旦凭着它发了誓,就怎么也翻不出法律的天罗地网。他一拿出这本小书,我就想起多年以前他在墓地里逼着我发誓为他效忠的那一幕,还想起他昨天晚上说过,他在异国伶仃孤苦,老是对天发誓,非要实现自己的心愿不可。
现在他身上穿的是一套海员衣服,好像手里有一批鹦鹉和雪茄打算脱手似的;我接下去就和他商量,他穿什么服装好。他一力主张穿“短裤”,认为短裤有意想不到的伪装功用,而且他心目中早已为自己设计了一套服装,照此打扮起来的话,那就成了一个介乎乡区牧师和牙医师之间的人物。我费了好多唇舌,才说服他打扮成一个富裕农场主的模样;讲妥要他把头发剪短,在头上扑一点粉。最后还商定,既然我那个洗衣妇和她的侄女还没有见到他,那就别让她们看见,索性等换了装再和她们见面。
决定采取这些预防措施,看起来似乎很简单;可是就我当时的心情而言,姑且不说丧魂落魄,至少也是头晕目眩,所以一商量就商量了大半天,弄到下午两三点钟才得以去着手置办。临走时吩咐他关起门来守在房里,在我回来之前哪怕有天大的事也别开门。
据我所知,艾塞克斯街上有一幢很不错的寄宿舍,后门朝着寺区,从我的窗口简直可以一喊就应,于是我先去看房子,运气也真好,居然替我这位伯父蒲骆威斯先生租到了三楼的房间。然后又去跑了好多家铺子,购买各种必不可少的化装用品。办妥了这件事,又转身到小不列颠街去,这一趟可是为我自己的事了。到得那里,只见贾格斯先生正在伏案工作,他一看见我进去,立即站起身来,走到壁炉跟前。
他说:“喂,匹普,要留神啊。”
我答道:“错不了,先生。”我一路上早已把要说的话都考虑成熟了。
贾格斯先生说:“别连累你自己,也别连累任何人。听好——任何人也不能连累。什么都不要告诉我,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并不好奇。”
我当然一听就明白,他已经知道那个人来了。
我说:“贾格斯先生,我只要您给我证实一下,有人对我说的一些话是不是事实。我并不疑心那是假话,不过我还是得对证一下。”
贾格斯先生点点头。“不过,你刚才是说有人‘对你说’呢,还是有人‘通知你说’?”他问我这话时,头侧在一旁,眼睛并不望着我,而是望着地板,显出一副凝神静听的神气。“如果是有人‘对你说’的,那似乎表示你和那人当面谈过话。要知道,你是不可能和一个远在新南威尔士的人当面谈话的。”
“是通知我说的,贾格斯先生。”
“好极了。”
“有一个名叫阿伯尔·马格韦契的人通知我说,我那个一直没有透露身份的恩主就是他。”
贾格斯先生说:“就是那个人——他住在新南威尔士。”
我问:“我的恩主就只有他一个?”
贾格斯先生说:“就只有他一个。”
“先生,我并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决不会把自己一向的错觉和荒唐的见解都推在您身上;不过我一向以为我的恩主是郝薇香小姐呢。”
贾格斯先生的一双眼睛冷冷地转到我身上,又咬了一下食指,回答道:“匹普,你说得对,这件事根本不能由我负责。”
我垂头丧气地申辩道:“可是,先生,从表面看来,却像得很呢。”
贾格斯先生一面摇头,一面撩起下摆,说道:“一丝一毫真凭实据都没有,匹普。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要有凭有据才能作准。为人处世,这是头一条金科玉律。”
我默不作声,站了一会儿,叹息道:“我的话都说完了,我听说的事也都证实了,就谈到这里为止吧。”
贾格斯先生说:“马格韦契——新南威尔士的马格韦契,现在到底出面了,你也总该看明白了,匹普,我和你打交道,自始至终都是严格遵循实事求是的方针。一丝一毫也没有背离过这个严格的实事求是的方针。这一点你总该看得很明白了吧?”
“看明白了,先生。”
“马格韦契第一次写信给我——从新南威尔士写信给我,我就警告他——写信到新南威尔士警告他,叫他千万记住,我是决不会背离这个严格的实事求是的方针的。我还警告过他另一件事。他有一次给我写信,隐隐约约露出了一点意思,似乎准备将来回英国来看看你。我警告他以后来信再别提这件事,他不可能得到宽赦,他已经判处了终身流放,一回国就构成重罪,非判处极刑不可。”说到这里,贾格斯先生紧紧地盯着我:“这一点我早就警告过马格韦契,我的信是写到新南威尔士的。他毫无问题是理会了我这个警告的。”
我说:“毫无问题。”
贾格斯先生依旧紧紧地盯着我,又继续说下去:“据文米克告诉我,他曾经收到过一封从朴次茅斯寄来的信,寄信人是个海外移民,名字叫蒲尔威斯,也可能叫——”
我提醒他说:“可能叫蒲骆威斯。”
“也可能叫蒲骆威斯——谢谢你,匹普。恐怕就是蒲骆威斯吧?你大概知道他叫蒲骆威斯吧?”
我说:“对。”
“你知道他叫蒲骆威斯。有个名叫蒲骆威斯的海外移民,他从朴次茅斯寄来一封信,替马格韦契打听你的详细地址。据我所知,文米克回信把你的地址告诉了他。新南威尔士那位马格韦契对你说明的这番情由,大概就是蒲骆威斯向你转达的吧?”
我答道:“是蒲骆威斯向我转达的。”
贾格斯先生向我伸出手来:“再见了,匹普。见到你很高兴。你如果写信寄给新南威尔士的马格韦契或是托蒲骆威斯捎信给他,劳驾你在信上提一笔,就说我们长期以来的来往账目和付款收据,马上连同余款一起送到你那里去;因为款子还有一点结余。再见,匹普!”
于是我们握手告别,他死死地盯着我,一直目送我到门口。走出房门时我回头一看,只见他依旧死死地盯着我,架子上那两座丑恶的头像似乎也想使劲撑开眼皮,它们那臃肿的喉头似乎还想使劲逼出一声呼喊:“啊,好厉害的家伙!”
文米克不在事务所里,他即便在这儿办公,也帮不了我的忙。我一径回到寺区,那吓人的蒲骆威斯倒也安然无恙,正在大喝兑水朗姆酒,大抽其“黑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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