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时世(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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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叫朱浦来么,庞得贝?”葛擂硬先生问道。
“当然可以罗。”于是朱浦就给叫来了。一走进来,她向庞得贝先生和他的朋友葛擂硬先生,以及露意莎都行了屈膝礼;但是她在慌慌张张中很不幸地把斯巴塞太太给忘了。那个威风凛凛的庞得贝看到了这一点,就说了下面的话:
“唔,我告诉你,小姑娘。坐在茶壶旁边的那位夫人就是斯巴塞太太。她是这房子里的女管家,是位出身高贵的夫人。因此,要是你再跑进这房子的任何一间屋子而对这位夫人不表示你最大的敬意,你在这儿就不会呆得很久的。我倒一点也不管你怎样对待我,因为我并不认为我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不要说什么高贵的出身,我连出身也谈不上,我是从人类的渣滓中浮起来的。但是我却很注意你对于这位太太的态度;要是你不表示敬意和谦逊,你就不用上这儿来。”
“我想,庞得贝,”葛擂硬先生用打圆场的口吻说,“这只是由于疏忽。”
庞得贝说:“斯巴塞太太,我的朋友汤姆·葛擂硬认为这只是由于疏忽,很可能是这样。不过,你是晓得的,夫人,对你即使是疏忽,我也是不允许的。”
“您实在太好了,老爷,”斯巴塞太太回答说,摇了摇头,好像是一个贵人在表示谦虚。“这是不值得一提的。”
西丝一直眼泪汪汪地表示歉意,这时这房子的主人用手一挥,叫她走到葛擂硬先生的旁边。她站在那儿直瞅着他,而露意莎的两眼看着地下,冷冷淡淡地站在旁边,这时葛擂硬先生就说:
“朱浦,我决定带你上我家去;你不到学校上课的时候,就服侍服侍葛擂硬太太,她的身体非常不好。我已经告诉了露意莎小姐——这就是露意莎小姐——你最近的不幸遭遇,但这是你以前那种生活的自然结果。同时你要明白,这事已成过去,以后再也不要提了。你的历史从现在才开始。我知道,你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的。”
“是的,老爷,的确如此,”西丝行了个屈膝礼回答说。
“我要叫你受到严格的教育,这样才能使我满意;而你对于你所接触的人,便会成为一个活生生的见证,证明获得了有益的训练是多么好的事情。你将要受到感化与改造。我想,你常常念书给你父亲和那些跟你在一起的人听,对吗?”在说这些话以前,葛擂硬先生招呼她站过来一点,放低了声音。
“只念给父亲和巧腿儿听,老爷。我的意思只是说念给父亲听,而巧腿儿总是在边上的。”
“不要管什么巧腿儿不巧腿儿,朱浦,”葛擂硬先生皱了皱眉头说。“我并没有问到它。我知道你常常念书给你父亲听,对不对?”
“啊,是的,老爷,念过不知几千次了。啊,老爷!在我们相处的那一段快乐的时间里,那算是最最快乐的了!”
现在她的悲哀发泄了出来,只是到这时候,露意莎才看了看她。
“你念什么给你父亲听,朱浦?”葛擂硬先生更加放低了声音问道。
“仙女的故事,老爷,还有矮人,驼背和神怪的故事,”她呜呜咽咽地说,“还有——”
“嘘!”葛擂硬先生说,“够了,够了。这种破坏性的无聊话,不要再讲下去了。庞得贝,这样的人需要严加管教,我要好好地加以注意。”
“好吧,”庞得贝先生回答说,“我的意见已经对你说了,我绝不会像你那样做。但是,很好,很好。既然你决心做,那么很好。”
于是葛擂硬先生和他女儿带着塞西莉亚·朱浦离开这儿到石屋去,在回家的路上,露意莎无论是好话也好,坏话也好,一句都不说。他们走后,庞得贝先生照常处理他的日常事务。至于斯巴塞太太,她紧紧锁着眉头,整个晚上想个不停。
[1]
柯理奥蓝楼斯,是古罗马一个性情很傲慢的将军。
[2]
约翰牛是英国人的绰号,也可以说是英国人的典型。
[3]
这两句诗引自哥尔德斯密斯的长诗《荒村》。
[4]
“西区”与“五月墟市”是伦敦有钱有势者的住宅区与闹市。
第八章
切莫感到惊奇
让我们在没有演奏曲调之前,再弹一下主调音。
六年前的有一天,露意莎跟她弟弟的谈话被人偷听了,这话的开头几个字是:“汤姆,我感到惊奇”——葛擂硬先生便是偷听的人,他一听这话就走到亮处说道:“露意莎,切莫感到惊奇!”
那种只顾培植理性而不顾及情感熏陶的教育方法的关键即在此,其秘密也在此。切莫感到惊奇。这就是说,用加减乘除来解决一切事情,而切莫感到惊奇。麦却孔掐孩先生说过,把那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带到我面前来,我就能教得他决不会感到惊奇。
但是,除掉很多刚会走路的孩子而外,焦煤镇恰巧还有相当多的孩子,他们尽快地在走着,走向那无穷尽的世界中,走了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或者更多一些。有这样的孩子们存在就是一种不祥之兆。他们在任何人类的社会当中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自然就被认为是危险人物;因此在十八个宗教派别研究着该采取什么步骤来使这些人变好的时候,为了取得一致的看法就彼此争吵起来,互相抓脸,彼此扯发,闹个不休——但是他们永远没能取得一致的看法;他们的方法既然与目的配合得很好,而意见竟然不能取得一致,这真是一件叫人感到惊奇的事情。虽然在其它各方面,不管是想象得到的或者是想象不到的方面(尤其是想象不到的方面),他们的意见都是不相同的,但是在一点上大家的意见却完全一致,那就是:这些不幸的孩子们绝对不可以感到惊奇。第一派人宣称:他们对任何东西都应该深信不疑。第二派人说:他们对任何事物都应该相信政治经济学的说法是没错的。第三派人又为他们写了很多内容沉闷的小册子,说明一个好孩子长大了总是会到储蓄银行去的,而坏孩子长大了总是会被放逐到国外。至于第四派的人,他们却讨人嫌地装作滑稽(事实上是沉闷非凡),把知识的陷阱草草地遮盖起来,认为孩子们活该被他们偷偷地引诱了来,陷入其中。但是所有的派别却都同意这些人绝对不可以惊奇。
焦煤镇有一个图书馆,大家都可以随便进去。葛擂硬先生对于人们在图书馆里读些什么书这件事大伤其脑筋:关于这一点,时常有图表列出来,这些图表仿佛是些小河流,淌入所有图表的波涛澎湃的海洋当中,没有一个潜水员钻进这海洋深处后,还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再浮上来。这是个令人懊丧的情况,但是个悲惨的事实:图书馆的读者们持续不断地在那儿感到惊奇。他们对于人性,人类的热情,人类的希望与恐惧,斗争、胜利与失败,忧虑、欢乐与悲伤,一般男女的生和死都表示惊奇!有些时候,他们在做完十五小时的工作以后,就坐下来看一些故事书,其中的男人和女人多多少少像他们自己,而其中的小孩也多多少少像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们爱好的是笛福而不是欧几里得[1],而且,一般说来,仿佛哥尔德斯密斯比科寇[2]使他们得到更多的安慰。葛擂硬先生不断地用笔算或心算来算过这笔古怪的账,但绝对不能发现为什么会得到这莫名其妙的答案。
“我对于人生厌倦了,露。我完全痛恨它了,除了你以外,我痛恨所有的人,”那个异乎寻常的小汤姆在黄昏的时候坐在那理发厅一般的屋子里说着。
“你不恨西丝吧,汤姆?”
“我恨别人强迫我叫她朱浦。而且,她恨我,”汤姆怏怏不乐地说。
“不,她不会的,汤姆,我可以担保!”
“她一定会的,”汤姆说,“她一定会恨,并且讨厌我们这批人的这一套。我想,等不到他们把她训练好,她的头脑就会弄得糊里糊涂了。她现在快像白蜡一样地苍白了,而且迟钝得——同我一样。”
小汤姆双腿跨开坐在壁炉前的一张椅子上发表了这些意见,他的两只胳膊放在椅背上,托着他那张闷闷不乐的脸。他的姐姐坐在壁炉旁边那个较暗的角落里,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着炉中飞上落下的火星。
“至于我,”汤姆用他那发泄闷气的手把头发揉来揉去地说,“我是头驴子,我就是那东西。我跟驴子一样倔,我比驴子还要蠢,我像驴子一样得不到多少快乐,而我倒想同驴子一样踢几下。”
“我希望你不会踢我吧,汤姆?”
“不,露;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一向把你当作例外。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我在这——多么古老的班房里,更会感到多么痛苦。”汤姆在中间停下来想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名称来赞扬他父亲的房子,正由于此,他精神似乎也就暂时提起来一些。
“真的吗,汤姆?你真的这样说吗?”
“当然是这样的。可是这样说又有什么用处呢!”汤姆回答说,拚命用袖口擦着脸,似乎要使他的皮肉同他的精神一样地受苦。
“汤姆,”他的姐姐默默地看着火星,过了一会儿说,“因为,我长大一些了,快要成人了,我总是坐在这儿不断地感到惊奇,想到没法多尽一份力使你跟这个家庭和睦相处,这多不幸啊。别的女孩子知道的事情,我却不知道。我不能弹琴,又不能唱歌给你听。我也不能跟你谈些有趣的话使你心情轻松些,因为我从没见过什么有趣的东西,也没读过什么有趣的书,使我可以在你疲倦的时候同你谈谈,让你感到愉快。”
“唔,我还不是同你一样。这方面我跟你同样一窍不通;何况我又是头骡子而你却不是。假如父亲决意要使我变成正人君子,或变成骡子,我既不是正人君子,那么,当然就得成为骡子了。我是头骡子,”汤姆垂头丧气地说。
“真是太可怜了,”露意莎又停了一停,在她所坐的那个黑暗的角落里忧虑地说,“真是太可怜了,汤姆。这对我们俩来说,都是太不幸了。”
“啊!你,”汤姆说,“你是个女孩子,露,女孩子在这种情形下不至像男孩子一样受那么大损害的。我没有发现你什么缺点。你是我唯一的快乐——就连这地方你也能使它发出光辉——无论什么时候你要我怎样就怎样。”
“你是个可爱的弟弟,汤姆;既然你觉得我能做这些事情,我就不大愿意承认其实不然。不过,我的确知道其实不然,汤姆,而且为此感到很难受。”她走过来吻了他一下,又回到她那个角落里去了。
“可能的话,我真想把我们常常听见的那许多事实聚拢来,”汤姆咬牙切齿地说,“把所有的数目字,以及所有发现那些事实与数目字的人聚在一道:我真想放一千桶火药在他们下面,把他们炸得精光!不过,等我跟老庞得贝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可以进行报复了。”
“你报复,汤姆?”
“我的意思是说,我就可以享受一下了,四处走走,看点东西和听点东西。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补偿一下教育我的那种方式使我受到的损失。”
“不过,不要还没着手就失望啊,汤姆。庞得贝先生同父亲的想法完全一样,只不过更厉害些,他还不及父亲一半仁慈。”
“啊!”汤姆大笑起来说,“我不怕那个。我知道怎样对付和驯服老庞得贝。”
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但是这间屋子里的那些高柜子的影子也连成一片投射在墙上和天花板上,似乎这姐弟俩的上方是黑暗岩穴的顶。要不然,就是一个奇怪的幻想——假定在这儿他们可以犯这种过错的话——把这些橱柜的影子当作刚才所提到的那个人以及他投在他们前途上的险恶阴影。
“你对付他,驯服他,用什么高明办法呢,汤姆?这是个秘密吗?”
“啊!”汤姆说,“假如这是个秘密,这秘密也就近在眼前,这秘密就是你。你是他的小宝贝,你是他宠爱的人,为了你,他什么都肯做。等他对我讲一些我不爱听的话的时候,我就会对他说,‘我的姐姐露会伤心和失望的,庞得贝先生。她总是对我说,她相信你会对我很宽大的,不会像这个样儿。’如果这样讲还不能使他改变,别的也就不能改变他了。”
汤姆等姐姐的回答却没等到,就厌倦地回复到现实之中,仰身打着哈欠,靠在椅子背上歪来扭去,用手把自己的头发揉了又揉,最后,忽然抬起头来问道:
“你睡着了么,露?”
“没有,汤姆。我正在看着火哩。”
“你似乎能比我在火里头看见更多的东西,”汤姆说。“我想,这或许是女孩子的另一优点。”
“汤姆,”他的姐姐用一种迟缓的、奇怪的腔调问着,似乎她想在火里寻求答案而又看不清楚答案是什么似的,“你是不是满心指望去庞得贝先生那儿,以为去那儿换换环境可以使你心满意足一些呢?”
“唔,换换环境起码有一个好处,”汤姆回答说,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那就是可以离开家了。”
“起码有一个好处,”露意莎用她刚才的那种奇怪的腔调重复着说;“那就是可以离开家了。很对。”
“我实在既不愿意离开你,露,更不愿意把你扔在这儿。但是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你知道我非走不可;况且,去一个能在你的影响之下得些好处的地方,总比去一个完全没这个优点的地方来得强。你是不是也这样想呢?”
“是的,汤姆。”
这答话虽不含什么优柔寡断的意味,却来得那么迟,急得汤姆走过去靠在他姐姐的椅子背上,似乎想从她那个角度去看一看火里面究竟有什么奥妙能如此地吸引住她。
“除掉这是一炉火而外,”汤姆说,“在我看来它跟其他东西一样无聊和空虚。你在这里面看出什么呢?该不是马戏场吧?”
“我并没有从这里面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汤姆。因为我看着火,我就惊奇起来,觉得你我都长成人了。”
“又在惊奇了!”汤姆说。
“我有那么多的无法控制的思想,”他的姐姐回答说,“它们总是叫我惊奇。”
“那么我就请求你,露意莎,”葛擂硬太太没有让他们听见就开门进来说,“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不要再说这类话,你这女孩子一点不为别人着想,要不然,我就要听不完你父亲的唠叨了。还有汤姆,你真是不害臊,我的可怜的头总是这样叫我苦恼,像你这样有教养的孩子,我们在你的教育上花了不知道多少钱,你竟然会鼓励你的姐姐去惊奇,而你分明知道你的父亲曾明白地说过她绝对不可以惊奇。”
露意莎否认在这个过错中汤姆有分;但是她的母亲却用一种作结论似的回答打断了她的话头,“露意莎,我的身体是这么不好,你不要跟我讲这些;因为你除非受了他的怂恿,你精神上和肉体上都不可能有这个念头。”
“我并没有受什么怂恿,母亲,只不过看见红红的火星从火上掉落下来变成灰色,又慢慢地熄了,这就叫我想到,我的生命是多么短促,而我一生中希望能做得到的事又是那么微乎其微。”
“胡说八道!”葛擂硬太太竟然振作了精神说道。“胡说八道!露意莎,不要站在那儿当着我的面说那些无聊的话给我听,你知道得很清楚,假如这些话传到你父亲的耳朵里,那么我就要听他唠叨不完了。你知道我们为你花了多少气力,你还要讲这种话!何况你已经听了那些讲演,也看了那些实验!何况在我整个右半身全都瘫痪的时候,我曾亲耳听到你跟你的老师讨论过氧化、氟化、热量化以及一切可以叫一个可怜的病人心烦意乱的什么‘化’,不料现在又听见你居然这样荒谬绝伦地谈什么火星、灰烬!我想,”葛擂硬太太抽抽噎噎地讲着,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要在没被这些事实的阴影压倒之前,把她那最有力的论点发表出来。“嘿,我真想:要是我没有家庭该多么好啊,那时候你们才知道要是没有我,是怎么个滋味了!”
[1]
笛福,是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家。欧几里得,是公元前三世纪希腊几何学家。
[2]
哥尔德斯密斯,是十八世纪英国诗人兼小说家。科寇,是十七世纪英国数学家,编过一本算术教科书,发行到六十版之多。因此英语中有句话叫“按照科寇所说”,那就等于说“正确而靠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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