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校对)第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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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暑假临近的时候,聚集在布林伯博士学校中的眼睛没有光泽的年轻的先生们没有有失体统地作出任何表示,来表露他们的高兴。任何像"散伙了"这样一些激烈的措辞,对于这个崇尚礼仪的学校来说,都是很不合适的。年轻的先生们每半年启程回家一次;但他们从来不散伙。他们会蔑视这种行动。
  托泽按照他母亲托泽夫人的明确的意愿,佩戴了一条浆过的白色麻纱围巾,并经常被它擦伤、弄痛。他母亲立意要他接受一个教会的职位,并认为他预先做好准备愈早愈好。托泽确实曾经说过,如果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话,他想他宁可留在现在的地方,而不回家去。他的这个声明与他论述这个问题的一篇论文中的一段看来可能是矛盾的;他在那段文章中说,"对家的思念与所有的回忆在他心中唤醒了期待与喜悦的最愉快的情感";他还把自己比作一位罗马将军,由于新近战胜爱西尼①而得意扬扬,或者满载着从迦太基掠夺来的战利品向前行进,还有几个小时的路程就可以到达朱庇特神殿②;可以推测,他在这里为了比喻,是把朱庇特神殿比作托泽夫人的寓所;但是尽管这样,他的那个声明是十分真诚作出的。因为托泽似乎有一位严厉可怕的伯父,他不仅自告奋勇,在假期中考问他一些深奥难解的问题,而且还抓住一些无害的事件与事情,耍弄花招,以达到同样残酷的目的。因此,如果这位伯父要领他到戏院看戏,或者在出于善意的类似借口下,领他去看一个大汉,或一个矮子,或一个邪术家,或不论是什么,托泽知道他必须事先读一读经典著作中在这个问题上提到过的一些话,因此他就处在一种极为忧虑不安的状态中,不知道伯父在什么时候会大发脾气,也不知道他会引用什么权威的话来反对他。
  ①爱西尼(Iceni):古不列颠部落,国王普拉苏塔古斯(Prasutagus)是罗马人的傀儡,罗马人企图在他死后吞并爱西尼,因此王后布狄卡(Boudica)率军反抗,罗马人打败了他们,并大杀爱西尼人。结果只剩下一个小部落。
  ②朱庇特神殿(Capitol):朱庇特(Jupiter),也译朱比特,是罗马传说中的主神。
  至于布里格斯,他的父亲决不要弄手腕。他不让他有片刻安宁。在假期中对这位年轻人进行的智力测验是那么繁多与严格,因此这个家庭的朋友们(当时住在伦敦堤水附近),每当走近肯辛顿花园中那个点缀性的水池时,心中很少不模糊地担心会看到布里格斯少爷的帽子漂浮在水面,而他未完成的练习则搁在岸边。因此,布里格斯对于假期完全不是满怀希望的;小保罗卧室中这两位同住者与所有其他年轻的先生们的情况十分相似;他们当中性格最灵活的人也是有教养地抱着听随天意的心情期待着这些假日的来临。
  小保罗的情况却完全不一样。这头一个暑假一结束,他就要跟弗洛伦斯离别,可是暑假还没有开始呢,谁会去想到它的结束呢?保罗肯定不会去想。当快乐的时光愈来愈临近的时候,卧室墙上爬着的狮子和老虎变得十分驯服和爱闹着玩了。铺地板的漆布上的正方形与菱形中那些严厉的、狡猾的脸孔变得温和起来,不是用过去那样恶意的眼睛来窥视他了。那庄严的老时钟在它那遵守礼节的问话中语气变得更为关心人了;永不宁静的大海像先前一样整夜滚滚流动,伴随着它的是那忧郁而又令人愉快的音调,它随着波浪起伏而抑扬变化,仿佛在给他催眠。
  文学士菲德先生似乎认为他也将好好地享受享受假日的乐趣。图茨先生打算从这次暑假开始,他整整一生都将过着假日的生活;因为他每天照例都要告诉保罗,这是他在布林伯博士的学校中的"最后半年",他将立即开始继承他的财产。
  保罗与图茨先生完全明白,他们虽然在年龄与身份上存在着差别,但是他们是亲密的朋友。随着假期临近,图茨先生在跟保罗待在一起的时候比过去哮喘得更加厉害,眼睛凝视着的次数也更多了;保罗知道,他这样是为了表示他对他们即将分离、不能相互见面而感到悲伤;保罗很感谢他的保护与好感。
  甚至连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以及所有的年轻的先生们也都明白,图茨不知怎么的,已自命为董贝的保护者与监护人了;这个情况甚至连皮普钦太太也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这位善良的老太婆对图茨怀着怨恨与妒嫉的心情,在自己家里的圣堂中不断地斥责他是个"无知无识的傻瓜蛋"。然而天真无邪的图茨丝毫没有想到他已引起皮普钦太太的愤怒,就像他丝毫也没有其他确定的想法一样。相反的,他爱把她看作是个具有很多优点、极为出色的女士;由于这个缘故,在她看望保罗的过程中,他总是那么彬彬有礼地向她微笑,那么频繁地问她她好吗,因此终于有一夜她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不论他会怎么想,她对这不习惯;她不能忍受,也不想忍受这种情况,不论这是出自于他本人或出自于其他狂妄自大的臭小子。图茨先生的礼貌受到这样意想不到的报答,使他大为恐慌,所以他就隐藏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直到她走开为止。从那时起,在布林伯博士的学校里,他再也没有面对着这位刚强的皮普钦太太。
  离假期还有两三个星期的时候,有一天科妮莉亚·布林伯把保罗喊到她房间里,说:"董贝,我将把对您的分析评语寄到您的家里去。"
  "谢谢您,夫人,"保罗回答道。
  "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董贝?"布林伯小姐通过眼镜严厉地看着他,问道。
  "不知道,夫人,"保罗说道。
  "董贝,董贝,"布林伯小姐说道,"我开始担心,您是个不可救药的孩子了。当您不知道一个语句的意义的时候,您为什么不要求解释呢?"
  "皮普钦太太告诉我,我不许问问题,"保罗回答道。
  "我得请求您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要对我提到皮普钦太太,"布林伯小姐回答道。"我不能允许这样做。我们这里的学习课程跟任何那一类东西有着天渊之别。如果再重复这样的话,那就会迫使我要求您在明天早上吃早饭以前毫无差错地向我回答问题,从Verbumpersonale一直到Simillimacygno。"①
  ①(拉丁文)意即"从'人称动词'到'更加像天鹅'。Simillimacygno是犹文纳尔著名诗歌中的最后一句:"Raraavisinterris,nigroquesimillmacygno"
  (地上的鸟很少像黑天鹅)。
  "夫人,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保罗开始说道。
  "如果您同意,董贝,我必须麻烦您别跟我说,您的意思并不是说,"布林伯小姐说道;她在训戒中仍保持着令人敬畏的礼貌。"我决不允许采用这种方式来进行辩论。"
  保罗觉得最安全的办法是什么话也别说,所以他只是看着布林伯小姐的眼镜。布林伯小姐向他严肃地摇摇头以后,转向她面前的一张纸。"'对保·董贝性格的分析'。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布林伯小姐停止阅读,说道,"分析这个词与综合的意义相反,沃克把它定义为'把一个我们感觉或理解的客体分解为它的原始元素'。您看,它与综合的意义是相反的。·现·在您知道分析是什么了,董贝。"
  董贝似乎没有被照到他才智上的亮光完全夺去了目力,但他向布林伯小姐稍稍鞠了个躬。
  "'对保·董贝性格的分析'。"布林伯小姐把眼光投到纸上,"我发现董贝的天赋才能是非常好的;他爱好学习的性格也可以给予相同的评价。因此,把八作为我们的标准和最高数字,我认为董贝的这些品质每种可以评定为六又四分之三!"
  布林伯小姐停了一下,看看保罗是怎样接受这个消息的。保罗不知道六又四分之三是指六镑十五先令还是六便士三法新①,还是六英尺三英寸,还是六点三刻,还是六个他还没有学习到的什么东西以及三个另外不知道的东西,所以就搓搓手,直望着布林伯小姐。看来他这样的回答不比他所能作出的其他任何回答坏;科妮莉亚就继续说下去。
  ①法新(farthing):旧时英国铜币,等于1A4便士。
  "'粗暴二。自私二。喜欢跟粗野的人交往,就像在一位名叫格拉布的人的情况中所表现的,原先是七,但以后减少了。上流人士的举止四,并逐渐进步'。现在,董贝,我特别希望促请您注意的是这一分析末尾的总的评语。"
  保罗做好准备,极为注意地听这个评语。
  "对董贝可以作出总的评语如下,"布林伯小姐说道;她高声朗读,每念完两个词的时候,都要把眼镜转向她前面的小人儿:"'他的才能与嗜好是好的;他取得了在现有情况下所能期望的进步;但这位年轻的先生值得惋惜的是,他的性格与行为怪僻(通常称为老气);虽然并没有任何显然需要加以责备的表现,但他常常跟其他和他的年龄与社会地位相近的年轻的先生们很不相同。'好了,董贝,"布林伯小姐放下那张纸,说道,"您听懂了吗?"
  "我想听懂了,夫人,"保罗说道。
  "您知道,董贝,"布林伯小姐继续说道,"这个分析评语将寄到您家里,寄到您尊敬的父亲那里。他看到您的性格与行为怪僻,自然将会感到很痛苦。对我们来说,这自然是痛苦的,因为您知道,董贝,我们不能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喜欢您。"
  她触到了这个孩子的痛处。随着他离别的时间愈来愈近,他心中暗暗地日益渴望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出于某种隐蔽的理由(他本人如果能理解的话,也只是很模糊地理解),他觉得他对这个地方的几乎每一件事物和每一个人都有一种逐渐增强的使他感到兴奋的感情。当他离开的时候,如果他们对他漠不关心,这将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希望他们都会亲切地记得他。他甚至还去安抚用链条栓在房屋后面的一条声音嘶哑、毛发蓬乱的大狗,把这作为自己的一部分工作,而这条狗过去是曾经使他感到极为恐怖的。他希望当他不再在这里的时候,甚至这条狗也会想念他。
  可怜的小保罗很少想到,他这样做只是再一次显示出他与他同伴之间的差异,因此他尽可能地向布林伯小姐陈述了他的这种想法,而且不论那份正式的分析评语如何,他还是恳求她能行行好,设法去喜欢他。对和他们在一起的布林伯夫人,他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那位夫人甚至当着他的面也不能忍着不说出她时常重复的意见:他是个古怪的孩子;这时候保罗对她说,他相信她是完全正确的,他想这一定是他的骨头有毛病,但他不知道它;他希望她能假装没有看见它,因为他喜爱他们所有的人。
  "当然,"保罗既胆怯而又完全直率(这是这孩子最独特、最可爱的性格之一)地说道:"不是像我喜爱弗洛伦斯那样地喜爱,那是决不可能的。您不能指望那样,是不是,夫人?"
  "啊,您这个老气的小人儿!"布林伯夫人低声喊道。
  "可是我很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保罗继续说道,"如果我想到任何人都高兴我不在这里或者对这毫不关心,那么我离开的时候就会感到悲伤。"
  布林伯夫人这时完全相信,保罗是世界上最古怪的孩子;当她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博士时,博士没有反驳他妻子的意见。但是就像保罗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他说,学习是能解决好多问题的;而且又像那次曾说过的那样,他说,"培养他吧,科妮莉亚,培养他吧!"
  科妮莉亚总是竭尽全力地培养他,保罗则过着艰辛的生活。可是除了完成功课外,他还早就给自己订了另一个目标,它老是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他则始终牢牢不放地追求着它。这个目标就是:成为一个温柔的、有用的、安静的孩子,不断努力去取得周围人们的喜爱与依恋;虽然大家还常常看到他坐在楼梯上的老地方,或者从他寂寞的窗口往外注视海浪与云彩,可是大家也更常常看到他在其他孩子们中间,谦逊地自愿为他们提供一些小小的服务。结果,在布林伯博士的房屋中,即使是在那些苦苦修行、坚定不移、一心不乱的年轻隐士们中间,保罗也是个普遍感兴趣的对象,一个他们全都喜欢的脆弱的小玩具,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要粗暴地对待他。可是他不能改变他的本性,或改写他的分析评语,所以他们都一致认为,董贝是一个老气的孩子。
  不过,有一些跟这个名声相随的优待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能享受的。这些优待不能让那些不太老气的孩子普遍享受,有一个就足够了。其他的孩子在夜间离开去睡觉时只是向布林伯博士和他的家人鞠躬,但保罗却会伸出他的小手,毫无顾忌地握握博士的手,又握握布林伯夫人的手,又握握科妮莉亚的手。如果需要请求撤销什么人的即将临头的惩罚的话,那么保罗总是充当代表。那位弱视的年轻人本人有一次由于打破玻璃与瓷器,也曾去跟他商量过。曾经纷纷谣传说,那位男管家待他很好,有时在他餐桌的啤酒中搀进一些黑啤酒,使他长得更强壮;这位严厉的人过去对凡世的孩子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
  除了这些广泛的特权外,保罗还有权自由走进菲德先生的房间;他有两次曾经把昏厥状态中的图茨先生从这个房间领到新鲜的空气中(那是由于这位年轻人曾经在砂石滩上从一位最不顾死活的走私者——这位走私者曾秘密承认,海关曾经出价两百镑来要他的头,不论死活都可以——那里偷偷摸摸地买了一包卷烟,他不成功地尝试抽吸了一支短粗的烟,结果就昏倒了)。菲德先生的房间是温暖和舒适的;里面有一个小房间,他的床就摆放在那里;壁炉上方挂着一支长笛,菲德先生暂时还不会吹,但他说,他决心学会它;房间里还有一些书和一根钓竿,因为菲德先生说,当他有时间的时候,他必定决心学会钓鱼。由于同样的愿望,菲德先生还收藏了一支美丽的、弓形的、旧的小三键喇叭,一副棋盘和棋子,一本西班牙语语法,一套素描用的材料,一双拳击手套。菲德先生说,他毫无疑问决心要学会自卫的艺术,因为他认为每个人都有义务学习它,这样就可能保护陷于危难之中的女性。
  可是菲德先生最大的宝物是一个绿色的大鼻烟壶,这是图茨先生在上一个假期结束的时候作为礼物赠送给他的;由于这是真正属于摄政王的财产,所以他曾付出一笔高价。不论是图茨先生还是菲德先生,吸这种或其他任何一种鼻烟,即使是极为节制极为适度的分量,都会连连不停地直打喷嚏。然而他们却喜欢用冷茶把一盒子鼻烟浸湿,用裁纸刀在一块羊皮纸上搅拌它,然后当场立即消费掉,这是他们极大的乐趣。在这过程中,他们把鼻子塞满,以殉道者坚定不移的精神忍受着惊人的折磨,并不时喝些餐用啤酒,得意扬扬地消遣娱乐。
  保罗跟他们一道,默默坐在他的主要保护人图茨先生的身旁,对他来说,这些毫无顾忌的消遣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魔力。菲德先生谈到伦敦黑暗的神秘事物时,告诉图茨先生,他打算在即将来临的假期中亲自去仔细研究观察它的所有各个方面;为了这个目的他已商量妥当,住在佩克姆两位年老的未婚妇女家中;这时保罗把他看成仿佛是某些旅行游览或疯狂冒险书籍中的英雄,对这样一位能猛砍乱斩的人物几乎都感到害怕了。
  假期很临近的一天晚上,保罗走进这个房间时,看到菲德先生正在填写印好的信笺中的空白部分,而另一些已经填写好并撒在他面前的信笺,图茨先生正在折迭它们,并在上面盖章。菲德先生说,"阿哈,董贝,您来啦,是不是?"——因为他们总是亲切地对待他,而且高兴看到他的——然后把其中的一封信向他扔去,说道,"也有一封是给您的,董贝。
  那是您的。"
  "我的吗,先生?"保罗说道。
  "您的请柬,"菲德先生回答道。
  保罗看了一眼,看到除了他自己的姓名及日期是菲德先生的笔迹外,请柬是用铜版印刷的,内容是:布林伯博士及夫人恭请保·董贝先生于本月十七日星期三晚间光临一个早晚会,开始时间是七时半,届时将跳四对舞。图茨先生举起相同的一张纸,让他看到:布林伯博士及夫人也恭请图茨先生于本月十七日星期三晚间光临一个早晚会,开始时间是七时半,届时将跳四对舞。他向菲德先生挨近坐着的那张桌子看了一眼,看到布林伯博士及夫人也恭请布里格斯先生、托泽先生以及其他每一位年轻的先生光临同一个愉快的晚会。
  然后菲德先生告诉他,也邀请他的姐姐参加,这使他感到十分高兴;还告诉他,这种晚会每半年举行一次;由于假期从那一天开始,所以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晚会以后跟他姐姐离开学校;保罗打断他的话说,他非常愿意。然后菲德先生让他了解,他必须用工整漂亮的字体写出回复,报告布林伯博士及夫人,保·董贝很高兴地接受他们恳切的邀请,有幸前来侍候他们。最后,菲德先生说,当布林伯博士和夫人在场的时候,最好别提这个喜庆的晚会,因为这些准备工作和整个安排都是根据古典主义和高尚教养的格调进行的;以布林伯博士和夫人为一方,以年轻的先生们为另一方,由于醉心于学术研究,假定他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丝毫也不知道。
  保罗谢谢菲德先生的这些指点,把请柬装进衣袋,像往常一样在图茨先生身旁的一条凳子上坐下来。可是保罗的头脑那天夜里感到很不舒服,他不得不用手支托着(他的头脑长久以来多少有些病痛,有时还很沉重与疼痛)。然而它还是往下低垂,逐渐地逐渐地垂落在图茨先生的膝盖上,并躺在那里,仿佛它不想再被抬起来似的。
  他没有任何理由会变聋,但他想他刚才一定聋了,因为不久以后他听到菲德先生在他的耳边喊他,并轻轻地摇动着他,引起他的注意。当他十分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看四周的时候,他发现布林伯博士已到房间里来了;窗子开着,他的前额被喷洒的水淋湿了;虽然他确实很奇怪,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啊!喂,喂!好极了!我的小朋友现在觉得怎么样?"布林伯博士鼓励地说道。
  "啊,很好,谢谢您,先生,"保罗说道。
  可是地面似乎出了什么毛病,因为他不能稳定地站在上面;墙壁似乎也一样,因为它老爱旋转着,旋转着,只有非常使劲地注视着它们,才能使它们停止。图茨先生的头看上去既比正常时大,又比正常时远;当他用胳膊抱着保罗到楼上去的时候,保罗惊奇地注意到,门的位置跟他预料会看到的地方完全不同;最初他几乎以为图茨先生将迳直地走到烟囱上去。
  图茨先生一片好意,十分亲切地把他抱到了房屋的顶层,保罗对他的亲切的情谊表示感谢。可是图茨先生说,如果他能够的话,他愿意比这做更多的事情,而他确实是做了更多的事情,因为他极为亲切地帮助保罗脱掉衣服,帮助他上了床,然后在床边坐下,吃吃地笑着,笑了好一阵子;文学士菲德先生从床的另一端弯过身子,用瘦削的双手理着保罗头上的硬发,使它们竖得笔直,然后假装保罗已恢复健康,要向他灌输各种学问的样子;菲德先生做得非常滑稽,态度又十分亲切,保罗决定不了究竟是向他笑好还是哭好,所以就同时又笑又哭。
  图茨先生怎样消失不见,菲德先生又怎样转变成皮普钦太太的,保罗从没有想到要问,他也根本没有兴趣知道;但是当他看到皮普钦太太而不是菲德先生站在床的那一头的时候,他喊道:"皮普钦太太,别告诉弗洛伦斯!"
  "别告诉弗洛伦斯什么,我的小保罗?"皮普钦太太走到床边,在椅子上坐下来,说道。
  "我的情形,"保罗说道。
  "不会告诉,不会告诉,"皮普钦太太说道。
  "皮普钦太太,您想我长大以后,我想做什么?"保罗在枕头上转过脸来对着他,并沉思地把下巴搁在他交叉的双手上。
  皮普钦太太无法猜测。
  "我想,"保罗说道,"把我所有的钱都存在一个银行里,永远不想再赚更多的钱,然后跟我亲爱的弗洛伦斯离开城市到乡下去,那里有一个美丽的花园,还有田野和森林,跟她在那里住一辈子!"
  "真的吗?"皮普钦太太喊道。
  "是的,"保罗说道。"这就是我想做的,在我——"他停住了,然后沉思了一会儿。
  皮普钦太太的灰色眼睛细看着他的若有所思的脸孔。
  "如果我长大了,"保罗说道。然后他立刻接下去向皮普钦太太谈到晚会的一切情形,谈到邀请弗洛伦斯参加,谈到他会由于所有的男孩子都会爱慕她而感到自豪,谈到他们对他都很友善亲切和都喜欢他,谈到他很喜欢他们以及他为此而感到高兴。然后他向皮普钦太太谈到他的分析评语,谈到他确实老气,并想听听皮普钦太太对这一点的意见,和她是否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以及这意味着什么。皮普钦太太完全否认这一事实,以此作为她摆脱困境的捷径。但是保罗对这一回答很不满意,寻根究底地望着皮普钦太太,期待着她给一个真实一些的回答,因此她不得不站起来,望着窗外,来避开他的眼睛。
  有一位沉着镇静的药剂师,不论哪一位年轻的先生病了,他就到学校里来。不知怎么的,他进了这个房间,并和布林伯夫人一起出现在床边。保罗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以及他们在这里待了多久;但是当他看到他们的时候,他在床上坐起来,详详细细地回答药剂师的一切问题,并低声对他说,请他别让弗洛伦斯知道任何情形,还说他已下定决心让她来参加晚会。他跟药剂师絮絮叨叨地聊了很多话;离别的时候,他们已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当他闭上眼睛重新躺下的时候,他听到药剂师在房间外面很远的一个地方说——或者是他梦见这个情形——,他缺乏生命力(保罗纳闷这是什么!),体质十分虚弱;由于这小家伙决心在十七日那一天跟他的同学们离别,因此如果他的状况没有恶化的话,那么最好是满足他的愿望;保罗又听他说,他很高兴从皮普钦太太那里听到,这小家伙想在十八日到他伦敦的朋友家里去;他对病人的情况了解得更加清楚的时候,他将在十八日以前写信给董贝先生。现在没有直接的理由要——什么?保罗没有听清这个词。保罗还听到他说,这小家伙头脑聪明,但他是个老气的孩子。
  他那么明白地表达,许多人又那么清楚地看到的老气究竟是什么呢?保罗怀着一颗跳动的心感到纳闷。
  他弄不明白这一点,也没有长时间花心思去琢磨。皮普钦太太如果曾经离开的话(他想,他跟博士一起出去了,但也可能这全都是一场梦),现在她又在他身边了。不久,一个瓶和一个杯子魔术般地出现在她手里,她为他把瓶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在这之后,布林伯夫人亲自给他送来一些真正美味的果子冻;然后他觉得自己很好,所以在他的迫切的恳求下,皮普钦太太就回家去了;布里格斯与托泽则回来睡觉了。可怜的布里格斯对他本人的分析评语感到愤愤不平;如果它是个化学过程的话,那么它也不会比这更使他烦恼不安;但是他对保罗很好,托泽对保罗也很好,其他所有人对他也都很好,因为他们每个人在就寝之前都前来看望他,并对他说,"您好吗,董贝?""高兴起来,小董贝!"等等。布里格斯躺到床上以后,醒了好久,对他的分析评语仍旧喃喃抱怨着;他说,他知道它完全错了,他们要是对一个杀人犯进行分析,也不会比这分析得更坏的了;布林伯博士如果靠这挣钱过活的话,那么他怎么能喜欢它呢?布里格斯说,让一个孩子整整半年时间都成为划船的奴隶,然后在分析中把他评为懒惰;每星期从他应得的伙食中克扣去两个正餐,然后在分析中把他评为贪吃,这是很容易的;但他相信,这是不能使人心悦诚服的,是不是?啊!天哪!
  第二天早上,那位弱视的年轻人在敲锣之前上楼来告诉保罗,他还是在床上躺着,不用起来,保罗很高兴地依照他的话做了。皮普钦太太比药剂师早来一些时候,但在她来之前更早一些时候,保罗第一个早上(那时候离现在似乎多长久啊!)看到的那位清扫火炉的善良的年轻女人把他的早饭送来了。他们在一个远远的地方又开始商议,或者保罗又做了这样的梦,然后,药剂师跟布林伯博士和夫人一起走回来,说道:
  "是的,我想,布林伯博士,既然假期很快就要来临,那么我们现在就可以让这位年轻的先生从他的书本中摆脱出来了。"
  "当然可以,"布林伯博士说道。"亲爱的,劳驾你通知科妮莉亚一声。"
  "一定,"布林伯夫人说道。
  药剂师弯下身子,仔细地观察着保罗的眼睛,非常关切、非常细心地摸摸他的头、他的脉搏、他的心脏,因此,保罗说,"谢谢您,先生。"
  "我们的小朋友,"布林伯博士说道,"从来没有喊叫过痛苦。"
  "啊没有!"药剂师回答道。"他是不大可能喊叫痛苦的。"
  "您觉得他好多了吗?"布林伯博士问道。
  "啊,他好多了,先生,"药剂师回答道。
  保罗开始按照自己奇怪的方式来思考当时引起药剂师思考的问题;他是那么沉思地回答了布林伯博士的两个问题。可是,当他的小病人正开始进行内心探索时,药剂师正巧碰上了他的眼光,于是他就立刻用一个愉快的微笑停止了出神,保罗也用微笑回答他,不再思考了。
  他整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做着梦,看着图茨先生;但第二天他起来了,走下楼去。哎哟,你看,大钟出了点什么事,一位站在梯子上的工人已把钟面卸下,现在正借着一支烛光,把工具戳进机械中去!对保罗来说,这是一件大事;他在楼梯最低的一级上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看着正在进行的操作;有时向歪斜地靠在近旁墙上的钟面看一眼,心中有些不安地猜疑,它正在向他送秋波吧。
  梯子上的工人很有礼貌;当他看到保罗的时候,问他,"您好吗,先生?"于是保罗就跟他攀谈起来,告诉他,他最近身体不十分好。这样消除隔阂之后,保罗向他问了许多关于钟乐和时钟的问题;例如,人们是不是在寂寞的教堂尖塔里值夜,以便到时候敲响时钟;人们死去的时候,钟是怎样敲的,它们跟结婚的钟声是不是不同,还是仅仅是在活着的人们的幻想中听起来凄凉而已。当保罗发现他新结识的朋友对古代的熄灯晚钟①没有很多知识的时候,他就向他叙述了那个风俗;保罗还问他,作为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他觉得艾尔弗雷德国王②用燃烧蜡烛的办法来计算时间的主意怎么样;工人回答说,他认为现在重新采用这种办法,时钟行业就会破产了。最后,保罗继续看着,直到时钟完全恢复了它平时的外貌,重新发出了它那沉着冷静的问题为止。这时候这位工人把工具收拾到一个长篮子中去,向他告别之后,离开了。虽然在这之前他走到门口擦鞋的棕垫那里时曾向男仆低声说了几句话,其中有"老气"这两个字——因为保罗听到了。
  ①中世纪,根据一项特别法律,在欧洲的许多城市,夜间到了规定的熄灯时间,就敲钟发出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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