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校对)第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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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艾尔弗雷德国王(KingAlfred,849-899年),别称艾尔弗雷德大帝(AlfredtheGreat),是九世纪时英格兰西南部撒克逊-韦塞克斯(Saxon-Wessex)王朝的国王(在位时间为871-899年);他治国井井有条,善制订一部重要法典;用点蜡烛来计算时间的方法就是他建议的。
  似乎使人们感到遗憾的"老气"究竟是什么呢?它究竟是什么呢?
  由于他现在不需要学习什么,所以他不时想到这一点;如果他要想的事情比现在少一些,那么他想到这一点的次数就会更多了。但是他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想;因此整天经常在想着。
  首先想到的是弗洛伦斯要来参加晚会。弗洛伦斯将会看到,男孩子们都喜欢他,这会使她高兴。这是他主要想的问题。让弗洛伦斯相信,他们对他都很温存、友善,他已成了他们所宠爱的小人儿,这样她想到他曾在这里度过的时光时心里就不会很难过。也许以后当他回到这里来的时候,弗洛伦斯也会感到高兴一些。
  当他回来的时候!每天十五次,他那小脚静悄悄地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把书籍、纸片以及所有属于他的零星物品全都一一搜集起来,放在一起,直到最微细的小东西也不遗漏,准备着带回家去!丝毫也看不出小保罗还打算回来;没有作这样的准备;不论他想什么或做什么,都跟回来没有关系;只是当他想到他姐姐的时候,他才稍稍想到这一点。相反的,当他在房屋里四处漫步的时候,他不得不想到他所熟悉的一切事物,因为他即将与它们分离;因此他整天就不得不想到许多事情。
  他不得不去窥探楼上的那些房间;心想当他离开之后,它们将会多么冷落,将会继续肃静无声地度过多少个日子,多少个星期,多少个月和多少个年。他不得不想到,是不是会有另一个孩子(像他本人一样老气)在这里走来走去;这些奇形怪状的图案与家具是不是将同样呈现在他的眼前;是不是有人会跟这个孩子谈到有一位小董贝曾经在那里住过。
  他不得不想到楼梯上有一幅肖像,当他走过以后回头望着他的时候,他总是恳切地目送着他;当他跟不论什么人一起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似乎仍在注视着他,而不是注视他的同伴。他不得不跟挂在另一个地方的一幅版画联系起来想到许多;在那幅版画中,一个他所知道的人,一个头的周围有着祥光的人,神情宽厚、温良、仁慈,手指着上方,站在一群惊奇的人们的中心。
  在他的卧室的窗子旁边,许许多多的思想跟这些思想掺合在一起,像滚滚波涛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涌了上来。那些在恶劣的天气中经常在海面盘旋的野鸟是在哪里栖息的?云是从哪里升起的,最初又是从哪里产生的?急速流动的风是从哪里刮起来的?又停在哪里?他与弗洛伦斯曾经经常坐着、注视着并谈论着这些事情的地方,没有他们在那里,能跟往常完全一样吗?如果他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弗洛伦斯单独地坐在那里,它对她能跟往常一样吗?
  他也不得不想到图茨先生和文学士菲德先生;不得不想到所有的孩子们;不得不想到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不得不想到家,想到他的姑妈和托克斯小姐;不得不想到他的父亲、董贝父子公司、沃尔特和他那可怜的、年老的、得到了他所需要的钱的舅舅,以及那位声音粗哑,有一只铁手的船长。除此之外,在白天当中,他还需要去看望好些地方;到教室里去,到布林伯博士的书房里去,到布林伯夫人专用的房间里去,到布林伯小姐个人专用的房间里去,还要到那条狗那里去。因为他现在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在整个房屋里自由地走来走去,并且因为他想跟每个人都在深厚的情谊中分别,所以他就用他自己的方式去为他们所有的人效劳。有时他为布里格斯在书中找到他常常找不到的地方;有时他为其他陷入困境的年轻的先生们从词典中查找出单词来;有时他为布林伯夫人握着一束丝,让她绕成线团;有时他把科妮莉亚的书桌收拾整齐;有时他甚至会悄悄地溜进博士的书房,坐在他的博学的脚旁的地毯上,轻轻地转动着地球仪和天体仪,环游世界,或在遥远的星际间飞行。
  总之,在那些最接近假期的日子里,当其他年轻的先生们正拼命地复习整整半年来的功课的时候,保罗是在那座房屋中前所未有的享受特权的学生;他本人也难以相信这一点;可是他的自由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地持续着;小董贝被每一个人爱抚着。布林伯博士对他特别照顾,有一天约翰逊缺乏考虑地向保罗说了一声"可怜的小董贝",博士就请他离开餐桌;保罗虽然当时曾经脸红了一阵,奇怪约翰逊为什么会怜悯他,但觉得处分有些严厉与苛刻。前一天晚上他清清楚楚地偷听到这位伟大的权威人物曾同意布林伯夫人提出这种看法:可怜的、亲爱的小董贝比过去更老气了,所以他认为博士对约翰逊的处理是否公正就更有问题了。现在保罗开始想,如果很消瘦,虚弱,容易疲倦,很快就想在任何地方躺下休息,那一定是老气无疑了;因为他不由自主地感到,这些愈来愈成为他每天的习惯了。
  举行晚会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布林伯博士在早餐时说道,"先生们,我们将在下个月的二十五日重新开始学习。"图茨先生立刻扔掉了恭敬顺从的枷锁,戴上了戒指,在不久以后随随便便的谈话中提到博士的时候,竟居然把他叫做"布林伯"!这种自由放任的行动在年龄较大的学生中间引起了钦佩与羡慕,但却把年龄较小的学生吓得毛骨悚然,他们似乎感到奇怪,梁木居然没有掉下来把他压得粉身碎骨。
  在早餐或午餐时,丝毫也没有提到晚间的仪式;但屋子里整天都在忙乱着,保罗在漫步的过程中,看到了各种奇怪的长凳和烛台,还看到竖立在客厅门外梯台上的罩着绿色大外套的竖琴。午餐时布林伯夫人的头也有些变得奇怪,仿佛她把头发卷得太紧了;布林伯小姐虽然每个鬓角各有一根雅致的辫子,可是她自己的短短的卷发似乎下面也用纸卷扎,而且还用剧场节目单卷扎;因为保罗在她的闪闪发亮的眼镜一边的上方看到"皇家剧院"几个字,在另一边的上方看到"布赖顿"几个字。
  在临近晚上的时候,在年轻的先生们的卧室里,展现出一片白色的背心与领带,十分富丽,同时散发出头发末梢被烫了的气味;由于气味十分强烈,因此布林伯博士派男仆上楼来,一边向大家问候,一边想了解一下房屋是不是着火了。但实际上只是理发员在给年轻的先生们做卷发,他在热情工作中把火钳子烧得太热了。
  保罗穿好衣服——这件事做得很快,因为他觉得不舒服,昏昏欲睡,而且不能很久站着——以后,走到楼下客厅里;他在那里看到布林伯博士穿着礼服,正在房间里踱着步子,但是他的神态威严,漫不经心,仿佛他认为不久会有一两个人进来看看,这是完全可能的。不一会儿,布林伯夫人进来了,保罗觉得她看上去美丽可爱;她穿了那么多的裙子,因此在她周围走一圈,就有些像是进行一次小小的旅行似的。布林伯小姐在她妈妈之后不久就下来了,她看去衣服穿得有点过于紧窄,但很娇媚。
  接着来到的是图茨先生和菲德先生。这两位先生每人手里都拿着礼帽,仿佛他们是住在其他地方似的;当男管家通报他们来到的时候,布林伯博士说道,"是啊,是啊,是啊!上帝保佑我的灵魂!"并似乎非常高兴见到他们。图茨先生闪耀着珠宝饰物和钮扣,而且他把这个情况看得很重要;当他跟布林伯博士握过手,并向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鞠过躬之后,他把保罗拉到一旁,问道,"您对这有什么想法,董贝?"
  图茨先生虽然怀有适度的自信心,但是总的来说,他背心上最下面的一颗钮扣究竟扣上是不是合适,同时把一切情况冷静思考过之后,他的袖口究竟最好是卷上来还是卷下去,他好像都很犹豫不决。当他看到菲德先生的袖口是卷上的,他就把自己的袖口也卷上,但下一个来的人的袖口是卷下的,他就把自己的袖口也卷下。背心的钮扣的扣法不仅在最下面的一颗,而且在最上面的一颗也有差别;随着来到的人们愈来愈多,这些差别变得那么多那么复杂,因此图茨先生的手指就不断地翻动着衣服上的那个附属品,仿佛在操作某个仪器似的;他觉得这种要求不停进行的动作真使人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所有这些年轻的先生们,领带系得紧紧的,头发烫得卷卷曲曲,脚上穿着轻舞鞋,手里拿着最好的礼帽,都在不同的时间被通报和介绍了;在这之后,舞蹈教师巴普斯先生在巴普斯夫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布林伯夫人对他们特别亲切友好和谦虚有礼。巴普斯先生是一位很庄重的先生,讲话慢条斯理,字斟句酌;他在灯下站了不到五分钟,就开始跟图茨先生谈话(图茨先生一直在默默地跟他比较轻舞鞋),谈的是:当别人把原料送到您的港口跟您交换金子的时候,您该怎么处理您的原料。这个问题对图茨先生来说是复杂难解的,他就建议说,"把它们煮了。"可是巴普斯先生看来并不认为那是个可行的办法。
  这时保罗从沙发中垫上垫子的一个角落(他把它作为他的观察哨)中悄悄地溜开,走到楼下一个喝茶的房间中,准备迎接弗洛伦斯;他已经将近两个星期没有看到她了;因为唯恐会着凉,他在上星期六和星期天都留在布林伯博士的学校中。不一会儿她来了;她穿着朴素的舞衣,手里拿着鲜花,看上去是那么美丽;她跪到地上,搂着保罗的脖子,并吻着他(因为除了他的朋友梅丽亚和在那里等着向外端茶的另一位年轻的妇女外,没有其他人在那里),这时候他简直下不了决心让她再走开,或把她的明亮的、喜爱他的眼睛从他的脸上移开。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弗洛伊?"保罗问道;他几乎可以肯定,他在那里看到一颗眼泪。
  "没有什么,亲爱的,没有什么,"弗洛伦斯回答道。
  保罗用手指轻轻地摸摸她的脸颊——不错,那确实是一颗眼泪!"啊,弗洛伊!"他说道。
  "我们将一起回家去;我将护理您,亲爱的,"弗洛伦斯说道。
  "护理我!"保罗重复地说道。
  保罗不明白这跟眼泪有什么关系,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位年轻的妇女这么认真地看着,也不明白为什么弗洛伦斯把脸转过去片刻,然后又转回来,闪露着微笑。
  "弗洛伊,"保罗手中握着她的一束黑色的卷发,说道,"告诉我,亲爱的。你是不是认为我变得老气了?"
  他的姐姐大笑着,爱抚着他,告诉他说,"不!"
  "因为我知道他们这么说,"保罗回答道,"我想知道他们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弗洛伊。"
  可是门上传来很响的敲门声,弗洛伦斯急忙走到桌旁,姐弟两人就没有再说什么话。保罗看到他的朋友梅丽亚向弗洛伦斯低声说了些什么,仿佛在安慰她似的,这又使他感到奇怪;但是一位新来的人迅速地驱除了他头脑中的诧异。
  这是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斯克特尔斯夫人和斯克特尔斯少爷。假期结束以后,斯克特尔斯少爷将是一名新学生;他的父亲是下议院的议员,在菲德先生的房间中一直享有盛名;菲德先生谈起他的时候,曾说,当议长准许他发言的时候(人们期望他发言已有三四年了),人们就可以指望他会猛烈抨击激进主义者。
  "比方说,这是什么房间呢?"斯克特尔斯夫人向保罗的朋友梅丽亚问道。
  "布林伯博士的书房,夫人,"这是回答。
  斯克特尔斯夫人通过长柄眼镜对房间作了全貌性的观察之后,赞许地点点头,并对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说,"很好。"巴尼特爵士同意,但斯克特尔斯少爷却满脸疑云,不肯相信。
  "那么这位小人儿呢,"斯克特尔斯夫人转向保罗,说道,"这是一位——"
  "年轻的先生,夫人,是的,夫人,"保罗的朋友说道。
  "您姓什么,我这位脸色苍白的孩子?"斯克特尔斯夫人问道。
  "董贝,"保罗回答道。
  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立刻插嘴道,他曾荣幸地在一个公共宴会上遇见保罗的父亲,他祝愿他身体很好。然后保罗听到他跟斯克特尔斯夫人说,"城里——很有钱——极值得尊敬——博士说到过。"然后他对保罗说,"请告诉您的好爸爸,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听说他的身体很健康,感到很高兴,并请向他转达他最好的问候,好吗?"
  "好的,先生,"保罗回答道。
  "那是我勇敢的孩子,"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说道。
  "巴尼特,"他转向斯克特尔斯少爷;斯克特尔斯少爷正在大吃葡萄干饼干,对即将来临的学习进行报复,"这是一位你可以认识的年轻的先生,巴尼特,"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说道,他对准许这一点加强了语气。
  "这是什么样的眼睛啊!什么样的头发啊!一张多么可爱的脸孔啊!"斯克特尔斯夫人通过她的长柄眼镜看到弗洛伦斯的时候,温柔而又高声地喊道。
  "我的姐姐,"保罗介绍她说。
  斯克托尔斯这一家人现在完全满意了。由于斯克托尔斯夫人一看见保罗就喜欢上了他,他们就一起上楼去;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照看弗洛伦斯,小巴尼特则跟随在后面。
  他们到达客厅以后,小巴尼特没有长久处在不引人注意的地位,因为布林伯博士立刻把他拉了出来,要他跟弗洛伦斯跳舞。保罗觉得他不显得特别快乐,除了阴沉着脸或对他自己未来的事情关心外,没有表现出其他的情绪;但是因为保罗听到斯克特尔斯夫人对正用扇子打着拍子的布林伯夫人说,她亲爱的孩子显然已被那位天使般的女孩子董贝小姐深深地迷住了,所以这么看来,小斯克托尔斯正处在幸福快乐的状态中,只是他没有把它表露出来罢了。
  小保罗认为,这是个奇怪的巧合:没有任何人抢占他在那些坐垫中的位子;当他重新来到房间里来的时候,他们记得那是他的位子,全都让出路来,让他回到那里去;当他们注意到他喜欢看弗洛伦斯跳舞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在他前面,而是在他前面留出空地,这样他的眼睛就可以跟随着她转。他们对他都很亲切,甚至不久来到的许多陌生人也一样,不时前来跟他谈话,问他身体好吗,头是不是痛,以及是不是觉得疲倦。他对他们的亲切与关心十分感谢。他靠在角落里垫起的座垫上,跟布林伯夫人和斯克托尔斯夫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每次舞跳完之后,弗洛伦斯就立刻走来坐在他的身旁;因此他确实观看得很快乐。
  弗洛伦斯愿意整夜坐在他的身旁;如果按照她自己的心意,她宁肯一次舞也不跳;但是保罗让她跳,告诉她,他很喜欢看到她跳舞。他跟她讲的也是真话,因为他看到他们全都那么强烈地爱慕她,她在房间中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小玫瑰骨朵,这时候他小小的心感到兴奋得意,他的脸闪耀着红光。
  保罗从坐垫中间她休息的地方可以看见和听见几乎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仿佛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娱乐而安排的。在他注意观察到的一些小事情中,他注意到舞蹈教师巴普斯跟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交谈,就像他曾间过图茨先生那样,很快就问他,当别人把原料运到您的港口来交换您的金子的时候,您将怎样处理您的原料——保罗觉得这是一件神秘莫测的事情,很想弄个明白,究竟应该怎么办呢。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在这个问题上有许多话要说,他也就说了,但好像没有解决问题,因为巴普斯先生反驳说,是的,但是假设俄国人用牛脂来干预,那该怎么办,它使巴尼特爵士几乎哑口无言,因为在这之后他只能摇摇头说,他想,那么您就必须求助于您的棉花了。
  巴普斯先生走到巴普斯夫人那里去,让她高兴起来(她因为被冷落在一旁,正假装在看那位演奏竖琴的先生的乐谱),这时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目送着他,仿佛他认为他是一位超群出众的人物似的。不久,他向布林伯博士说了这些话,并问道,他是否可以冒昧地问一下他是谁,他是否曾经在商业部工作过。布林伯博士回答说,没有,他相信没有;
  实际上他是一位教授,教——。
  "我敢肯定,是教与统计有关的什么学科的吧?"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说道。
  "啊,不,巴尼特爵士,"布林伯博士擦擦下巴,回答道。
  "不,准确地说不是。"
  "我敢打赌,是教某种数字计算的,"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说道。
  "啊不错,"布林伯博士说,"不错,不过不是您所说的那种①。巴普斯先生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人,巴尼特爵士,——
  实际上他是我们的舞蹈教授。"
  保罗吃惊地看到,这个信息大大改变了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对巴普斯先生的看法,巴尼特爵士火冒三丈,怒视着在房间的另一边的巴普斯先生。他们经过的情形告诉斯克特尔斯夫人时,甚至当她的面咒骂巴普斯先生该死,说他真是无比的、十足的厚颜无耻。
  保罗还注意到另一件事情。菲德先生喝了几杯倒在乳黄色玻璃杯里的尼格斯酒②之后,开始享受乐趣。舞蹈总的来说是拘泥礼仪的,音乐相当严肃——实际上有些像教堂音乐——,但是菲德先生几杯下肚之后,对图茨先生说,他打算把晚会搞得热闹有趣一些。在这之后,菲德先生不仅开始跳舞,仿佛他只是想跳舞,而不想做别的事情,而且还在暗中鼓动乐队演奏狂热的曲调。另外,他开始对女士们特别献殷勤;当他跟布林伯小姐跳舞的时候,他还在她耳边悄悄地说——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但是声音并不是轻到使保罗听不到他念了这首美妙的诗:
  "如果我有一颗心完全虚伪,
  那么伤害您我却永远不会!"③
  ①巴尼特爵士说"某种数字计算(figuresofsomesort)",博士说不是他所说的那种。因为figures的一个意义是计算,另一个意义是舞蹈中的舞步形式。
  ②尼格斯酒(negus):用热水、糖、柠檬、香料和酒混合成的饮料。
  ③理查德·布林斯里·谢立丹(RichardBrinsleySheridan,1975-1816年)所写喜剧《伴娘》(TheDuenna)中唐·卡洛斯(DonCarlos)所唱的小曲。
  保罗听到他把这首诗连续重复念给四位年轻的女士听。菲德先生对图茨先生说,他担心明天他将因此而遭受惩罚,这话也许是很有道理的。
  这种相对说来放荡的行为,特别是音乐格调的改变(它开始把街上流行的低级庸俗的曲调也包括进来了),使布林伯夫人有些惊慌,因为这自然是会使斯克特尔斯夫人感到生气的。但是斯克特尔斯夫人十分和善,她请布林伯夫人不必介意,而且极为亲切极有礼貌地接受了布林伯夫人的解释:菲德先生有时在这种场合下兴奋起来,就会做出过火的事情来;她说,就他的身份来说,他似乎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还说,她特别喜欢他那质朴的发型(前面已经提到过,那只有四分之一英寸长)。
  有一次,当跳舞中间停歇的时候,斯克特尔斯夫人对保罗说,他似乎很喜欢音乐。保罗回答说,是的;如果她也喜欢,那么她应当听他姐姐弗洛伦斯唱歌。斯克托尔斯夫人立刻发现,她真愿意她的这个渴望能得到满足,简直渴望得要死了;弗洛伦斯虽然起初听到要她在这么多的人们面前唱歌十分惊慌,因此恳切地请求原谅她不唱;可是保罗把她喊到他那里,说,"唱吧,弗洛伊!请唱吧!为了我,我亲爱的!"这时候,她就迳直地走向钢琴,开始唱起来。所有的人全都往旁边闪开一些,让保罗可以看到她;他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那么年轻,善良,美丽,对他那么亲切;他听到她的响亮动人的声音那么自然、甜美;同时,一个在他与他一生的一切爱情和幸福之间的金环,正从寂静中升起来;这时候他把脸转开,掩藏他的眼泪。
  他们全都爱弗洛伦斯!他们怎么能不爱呢!保罗事先就知道,他们一定会爱她而且将会爱她的。当他坐有坐垫中间角落里,平静地交叉着双手,松弛地向下蜷曲着一条腿的时候,很少人会想到,当他注视她时,是什么样的得意与喜悦使他幼稚的胸膛扩张,同时的又感觉到一种什么样的甜蜜与平静啊!对"董贝的姐姐"的热情洋溢的赞扬从所有的男孩子那里传到他的耳朵里;对这位沉着与谦逊的小美人的羡慕从每张嘴中说出;对她的智慧与才能的评论不断在他身旁散布;同时,可以模糊地觉察到,有一种与弗洛伦斯与他本人有关的、对他们两人表示同情的情感,仿佛扩散在夏夜的空气中似的,在他四周传播开来,安慰着他并使他感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孩子这天夜里所观察到的,感觉到的和想到的一切——不论是在呈现出来的还是没有呈现出来的,现在的还是过去的——就像那彩虹中的颜色一样,或太阳照耀下彩色鸟的羽毛的颜色一样,或太阳沉落时光线淡弱的天空中的颜色一样,全都混合在一起了。他最近不得不想到的许多事情在音乐中,在他眼前掠过;它们不再引起他的注意,今后也未必能让他去耗费心思;它们好像已经平静地处理过了,已经过去了。他几年前注视过的一个幽静的窗子面对着几英里以外的海洋;他昨天还在海浪上翻腾着的幻想就像平息的波涛一样,消释了,安静了。当他躺在海滩上的摇篮车中曾经感到奇怪的那神秘的、同样的低语声,他想他仍旧可以通过他姐姐的歌声,通过嘈杂的人声和通过脚步声听得出来,而且在轻轻走过去的脸孔中,甚至在时常前来跟他握手的图茨先生的深切的温存中,也多少反映了这一点。他通过周围普遍存在的亲切气氛,仍旧认为它在对他说话。他不知怎么的,甚至他的老气的名声似乎也与它联系着。小保罗就这样坐在那里沉思着,听着。看着,做着梦,感到很快乐。
  一直到告别的时间来到:这时候,晚会中确实出现了一片激动的感情。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领着小斯克特尔斯来跟保罗握手,问他,他是否记得告诉他的好爸爸,他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说过,他希望这两位年轻的先生会成为亲密的朋友,并向他转达他的最亲切的问候。斯克特尔斯夫人吻了他,把他的头发在前额上分开,并把他抱在手中;甚至巴普斯夫人也从演奏竖琴的年轻人的乐谱旁边走过来,像房间里所有的人一样,十分热情地向他告别——可怜的巴普斯夫人!小保罗看到她这样做,感到很高兴。
  "再见,布林伯博士,"保罗伸出手,说道。
  "再见,我的小朋友,"博士回答道。
  "我很感谢您,先生,"保罗天真地仰起头来,望着他那可怕的脸。"烦请您吩咐他们好好照料戴奥吉尼斯①。"
  ①戴奥吉尼斯(Diogenea,公元前《412?-323年),亦译第欧根尼或提奥奇尼斯,希腊犬儒派哲学家。这里把他作为那条狗的名字。
  戴奥吉尼斯就是那条狗;他在他的一生中,在保罗来到之前,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博士答应当保罗不在的时候,他们将会非常细心地照料戴奥吉尼斯;保罗再次感谢他,并跟他握手之后,怀着极为衷心的、恳切的感情,向布林伯夫人和科妮莉亚告别,因此布林伯夫人本来整个晚上都打算向斯克特尔斯夫人提到西塞罗的,但从这时刻起她就把这件事完全忘掉了。科妮莉亚把保罗的双手握在手中,说"董贝,董贝,您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上帝保佑您!"保罗心想"这一点表明,一个人是多么容易冤屈一个人啊!因为布林伯小姐虽然是一个刽子手,但她是一位心口如一的人,她的话是真实的。"
  然后年轻的先生们中间嘁嘁喳喳地响起一片讲话的声音,"董贝要走了!""小董贝要走了!"人群跟着保罗和弗洛伦斯向楼下和大厅里移动,其中包括布林伯全家人。菲德先生大声说道,在他的记忆中,从前任何一位年轻的先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但很难说这是在清醒状态下眼见的事实还是杯中物在他脑中所引起的幻觉。以男管家为首的仆人们对送别小董贝都感到兴趣,甚至连那位提着他的书籍和衣箱向马车走去的弱视的年轻人也显然深受感动(当天晚上马车将把他和弗洛伦斯送到皮普钦太太那里去)。
  甚至这些年轻的先生们的脉脉温情——他们全都非常喜欢弗洛伦斯——也没有能抑制他们十分喧闹地向保罗告别;他们向他挥着帽子,拥挤着下楼去跟他握手,一个个喊着:"董贝,别忘了我!",并用其他方式放纵地让感情迸发出来,在这些年轻的切斯特菲尔德①当中,这是异乎寻常的。在门没有打开之前,弗洛伦斯包裹着保罗,这时他在她耳边悄悄地问道,她听到他们说的话了吗?她以后会忘记吗?她是不是感到高兴?他对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中露出了极为喜悦的神色。
  ①年轻的切斯特菲尔德:意指知道保持优良风度的年轻人。英国政治家、外交家切斯特菲尔德伯爵(第四)(PhilipDormerStanhope,4thearlofChestfield,1694-1773年)在他所著《给儿子的几封信》(LetterstoHisSon)和《给教子的几封信》(LetterstoHisGodson)两本书中,提出了上流社会生活的一些规则,教人怎样讲究礼貌,怎样取悦于人,怎样在社会上取得成就。这两本书是十八世纪英国贵族与资产阶级的必读书。
  他又一次转过头去最后看看这些这样向他致意的脸孔,这时他惊奇地看到,它们是多么神采奕奕,喜气洋洋;它们是多么多;它们又多么像拥挤的剧院中的脸孔一样,全都熙熙攘攘地堆挤在一起。当他看着它们的时候,它们在他面前浮动,就像一面颤动的镜子中所照出的脸形一样。片刻之后,他就坐在黑暗的马车中,紧贴着弗洛伦斯。从那时起,每当他想起布林伯博士的学校时,它在他心中重现的就是他所看到的这个最后的景象;它永远不再像是一个真实的地方,而总是一个充满了眼睛的梦。
  可是,这还不完全是布林伯博士学校的最后一幕。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有图茨先生。他出乎意料地把马车的一个窗子的挡板拉下了,往里探视,并发出了极不自然的吃吃的笑声,问道,"董贝在这里吗?"然后不等回答,立即又把窗子的挡板推上。甚至这也不是图茨先生的最后的一幕。因为在车夫赶着马车离开之前,他又同样突然地把马车另一个窗子的挡板拉下了,发出了完全相同的吃吃的笑声,往里探视,并用完全相同的声音问道:"董贝在这里吗?",并且完全跟先前一样地消失不见了。
  弗洛伦斯是怎样地哈哈大笑啊!保罗时常记起这个情景,每当记起的时候,他自己就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不久以后——第二天,以及在那以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保罗只能混乱不清地回忆起来了。比方说,为什么他们日日夜夜待在皮普钦太太那里,而没有回家去;为什么他躺在床上,弗洛伦斯坐在他的旁边;他的父亲有没有到房间里来过,还是仅仅是墙上的一个高大的影子;他是不是曾听到他的医生谈到某个人的时候说,如果他们在他曾建立起种种幻想的那个时候来到之前(跟他体质的虚弱相比,这幻想是很强有力的),就让他离开,他就很可能会消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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