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校对)第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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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克先生表示理解这个信托,他们就以他们可能有的胃口,开始吃早饭。磨工也在适当的时候重新出现了,眼睛分秒不离地注视着主人,崇敬而又恐怖地在沉思中消度时间。早饭吃完之后,董贝先生的马按照吩咐被牵了出来,卡克先生也骑上了他自己的马,他们一起骑着到城里去。
  卡克先生情绪极好,说了好多话。董贝先生以一位有权要求别人跟他谈话的人的尊严的态度听着他的话,偶尔也放下架子,插进一两句,以便使谈话进行下去。
  两个人就这样充分保持着各自的性格,向前骑着。可是董贝先生摆出一副尊严的神态,把马蹬带放得太长,缰绳握得太松,又很少肯委屈一下自己,去看一下他的马往哪里骑去,结果,董贝先生的马在轻快地小跑着的时候,在一些松动的石头上绊倒了,把他从马鞍上面摔了下来,从他身上滚过去;当它想挣扎着起来的时候,它用铁蹄向他东一脚西一脚地踢着。
  卡克先生是一位好骑手,眼睛敏锐,手臂有力;他立即下了马,片刻之间就握住嚼子,使在地上挣扎着的牲口立起腿来,要不然,那天早上机密的谈话就会成为董贝先生最后一次的谈话了。然而甚至当卡克先生由于动作急忙、紧张,脸孔涨得通红的时候,他仍露出全部牙齿,向平躺在地上的老板弯下身子,低声说道,"如果董贝夫人知道的话,那么现在我可真要使她有理由生我的气了!"
  董贝先生失去了知觉,头和脸上流着血;在卡克先生的指挥下,几个修路工人把他抬到最近的客栈中。这个客栈离城不远,到了那里,立即有好几位外科医生来护理他;这些医生似乎出于某种神秘的本能,很快从各个地方陆续来到,就像兀鹰据说会飞集在沙漠中死去的骆驼周围一样。这些先生们想方设法使他恢复知觉之后,就着手诊察他的伤势。一位住在附近的医生坚决认为腿上发生了复合骨折,客栈的老板也同意这一意见;但两位住在远处、只是偶然来到附近一带地方的医生毫无私心地反对这一意见,最后作出决定:病人虽然严重地被碰破、摔伤,但除了一条小肋骨之类的东西外,其他骨头都没有折断,可以在夜晚之前小心地送回家去。当医生们花了很长时间,把他的伤口敷上药膏,扎上绷带,终于使他静躺休息之后,卡克先生又骑上了马,离开客栈,把消息捎回家去。
  他的脸尽管就外型和端正的五官来说是相当漂亮的,然而就是在最好的时候看去也是狡猾和残酷的,而当他带着这个使命出发的时候,这张脸就更令人厌恶了。当他在心中翻腾着狡猾的、残酷的思想,思索着与其说是阴谋诡计、还不如说是遥远的可能性的时候,他得到了鼓舞,所以骑得很快,仿佛在追赶男人和女人一样。当他骑到行人较多的大路上的时候,他终于勒住缰绳,放慢速度,控制着他的白腿的马,像平时一样,选择着最好的路;同时摆出圆滑的、沉默的、低头弯腰的态度,露出牙齿微笑着,因此就把他的真实面貌尽可能地给掩盖住了。
  他直接骑到董贝先生的公馆,在门口下了马,请求会见董贝夫人谈一件重要的事情。那位仆人把他领到董贝先生本人的房间中,不久回来说,现在不是董贝夫人接见客人的时间,请原谅他事先没有把这一点告诉他。
  卡克先生对冷淡的接待完全有准备,就在名片上写道,他一定要冒昧地恳求再会见一次;如果他认为他没有充分的正当的理由,那他就不会放肆地第二次提出这个要求了(他在第二次三个字下面划了横线)。过了不久,董贝夫人的侍女出来把他领到楼上一个起居室里,伊迪丝和弗洛伦斯两人都在那里。
  他以前从没有想到伊迪丝会这样美丽。不论他曾多么爱慕她的容貌和身姿的魅力,不论它们曾多么鲜明地留在他好色的记忆中,他却从来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美丽。
  她的眼光傲慢地落在门口他的身上;但是他看弗洛伦斯的时候,脸上却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一种他已掌握了新的权力的表情(尽管这种表情只是在他进去鞠躬时片刻间流露出来的);他得意地看到她畏缩地低下了眼睛,并看到伊迪丝半欠起身来迎接他。
  他很遗憾,他深深地感到悲伤;他说不出他多么不愿意来让她准备接受一件很小的事故的消息。他请求董贝夫人保持镇静。他以他神圣的正直的语言发誓,并没有什么引起惊慌的理由。只不过是董贝先生——
  弗洛伦斯突然喊叫了一声。他没有看她,只是看着伊迪丝。伊迪丝要弗洛伦斯镇静和放心。她本人并没有发出痛苦的喊声。没有,没有。
  董贝先生骑马时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他的马滑倒了,他被摔下来了。
  弗洛伦斯发狂地高声喊道,他受了不得了的重伤,他被摔死了。
  不是。他以他的荣誉发誓,董贝先生开始被摔得不省人事,但不久就恢复了知觉,虽然确实受了伤,但没有什么危险。如果这不是实情,他这悲伤的、进来打扰的报信人就决没有勇气来到董贝夫人面前了。然而他郑重地向她保证,这是千真万确的实情。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是在回答伊迪丝,而不是回答弗洛伦斯,他的眼睛和微笑也紧对着伊迪丝。
  然后他告诉她,董贝先生现在躺在哪里,并请求让他动用一辆四轮马车,去把董贝先生拉回家来。
  "妈妈,"弗洛伦斯流着眼泪,结结巴巴地说道,"如果我能去的话多好!"
  卡克先生一直在看着伊迪丝,他听到这些话之后,就向伊迪丝神秘地看了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看到,她用她美丽的眼睛回答他之前,内心是怎样在斗争着,可是他逼迫着她回答——他向她示意,他要得到这个回答,否则他就要说出来,刺痛弗洛伦斯的心——,她也就把这个回答给了他。当她把眼睛转向别处的时候,他就像早上看那张图画一样看着她。
  "我奉命要求,"他说道,"新的女管家——皮普钦太太,我想是叫这名字吧——"
  什么也瞒不过他。他立刻看出,聘请皮普钦太太是董贝先生擅自决定的,这是他对他妻子的又一次怠慢。
  "可以通知她,董贝先生希望在楼下他自己的房间里把他的床准备好,因为他对这些房间比对其他房间更喜欢。我将立即回到董贝先生那里去。不需要对您说,夫人,要采取各种可能的措施,保证使他舒适,要让他得到最好的照料。请允许我再说一次,没有引起惊慌的理由。请相信我,甚至您也完全可以放心。"
  他以极为尊敬、极为谄媚的态度鞠着躬出去;他回到董贝先生的房间,并在那里安排一辆马车跟随在他后面到城里去之后,又骑上了马,慢吞吞地向城里骑去。他一路上很专心地想着心事,到了城里也是很专心地想着心事,当乘着马车回到董贝先生所在的客栈去的路途中,也还是很专心地想着心事。只有当他坐在那位先生的卧床旁边的时候,他才恢复了他平日的神态,重新想到了他的牙齿。
  薄暮的时候,董贝先生忍受着疼痛,被扶上了马车,一侧用大氅、枕头支持着,一侧由他亲信的助手陪伴他。由于他不能受到震动,他们行进的速度很慢,马的步幅只稍稍超过一英尺,所以到家的时候天已很黑了。皮普钦太太在门口迎接他;她凶狠刻薄,没有忘记秘鲁矿,家里所有的人都有理由知道这一点;当仆人们把他抬到他的房间里去的时候,她就在他们身上撒上几滴语言的酸醋,来使他们振作精神。卡克先生一直在旁照料,直到董贝先生被安全地抬到床上为止;然后,由于董贝先生除了主持他家务的杰出的恶魔外,不愿意见任何妇女,所以他再一次去拜访董贝夫人,向她报告她丈夫的状况。
  他又看到伊迪丝单独跟弗洛伦斯在一起,他又把他所有安慰的话说给伊迪丝听,仿佛她成了由于爱情极为深厚、因而忧虑重重的牺牲品似的。他是那么真诚地表达了他含着敬意的同情,因此在告别的时候,他大胆地(这时候他又向弗洛伦斯看了一眼)拉起她的手,弯下身子,用嘴唇去接触它。
  伊迪丝没有把手抽回,也没有用它去打他白嫩的脸,虽然她脸颊涨得通红,眼里冒着火星,全身是气鼓鼓的。但是当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用手向大理石的壁炉架上打去,只一下子,手就打伤、出血了;她把手挨近炉中发光的火焰,仿佛她可以把它插进火里去烧似的。
  她忧伤而美丽地独自坐在渐渐熄灭的火焰前面,直到深夜,一边注视着朦胧出现在墙上的阴影,仿佛她的思想是有形的实物,已投射在墙上似的。在墙上闪烁着的影子不论是欺凌与侮辱的各种什么形象,也不论它们是今后可能发生的事情的凶恶预兆的各种什么形象,在她前面总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像巨人一样的、她所愤恨的人影儿率领着它们来反对她。这个人影儿就是她的丈夫。
第43章
  守夜
  弗洛伦斯早就从迷梦中清醒过来,伤心地注视着她父亲和伊迪丝之间的疏远,看到他们之间的鸿沟愈来愈宽阔;并知道他们之间的痛苦逐日加深。每天增添的了解,加深了笼罩在她的爱与希望之上的阴影,并唤醒了入睡不久的旧日的悲哀,使它甚至比过去更为沉重了。
  真诚的、恳切的、出乎天性的亲情变成了痛苦,冷淡的忽视或严厉的拒绝代替了亲切的保护与慈爱的关怀,这曾经是难受的——没有任何人,只有弗洛伦斯才知道这是多么难受!——在内心深处感受她曾经感受过的感情,而从来不曾享受过得到回答的幸福,这曾经是难受的。但是现在被迫地怀疑她的父亲或怀疑对她那么慈爱、亲切的伊迪丝,并怀着恐惧、不信任和纳闷的心情,交替地想着她对他们两人每个人的爱,这是更为难受的。
  然而弗洛伦斯现在开始这样做了;这是她的纯洁的心灵强加给她的一项苦役,这是她所无法回避的。她看到父亲就像对待她一样,冷淡地、固执地对待伊迪丝,严酷无情,毫不妥协,决不让步。她含着眼泪问她自己:她的亲母亲是不是可能就是由于这样的对待而过着不幸福的生活,消瘦下去,最后死去的呢?然后她想到伊迪丝除了对她一个人之外,是多么高傲地、威严地对待每一个人,想到她是以多么轻蔑的态度对待他,她是多么远远地避开他,还想到她回家来的那天夜里所说过的话。弗洛伦斯突然间感到她犯了罪,因为她想到,她爱了一位反对她父亲的人;因为她想到,她父亲在寂寞的房间中知道这一点,一定会把她看成一个违反常情的女儿;这个女儿从出生之后从没有博得过他的父爱,如今除了这个她曾为它哭泣过多少次的老的过错之外,她又犯了一个新的错误了。下一次遇到伊迪丝时,她的第一句亲切的话语,第一道亲切的眼光又会动摇她的这些思想,使它们仿佛成为邪恶的忘恩负义;因为除了她,还有谁曾经使那么孤独那么痛苦的弗洛伦斯的消沉不振的心快活起来,成为它最好的安慰者呢?因此,弗洛伦斯现在不断地向往着他们两人,感受着他们两人的痛苦,暗中怀疑着她对他们两人所负的责任;在这样的情况下,当她怀着更宽广的、更扩展的爱,坐在伊迪丝的身旁时,她忍受着的痛苦要比过去她把她整个的秘密保藏在她悲哀的住宅中、她美丽的妈妈还没有到这里来时更大。
  一个远远超过这个痛苦的非常的不幸,弗洛伦斯幸免了。她从来不曾怀疑过:伊迪丝对她的亲热会扩大她和她父亲之间的距离,或者会给他提供讨厌她的新的理由。如果弗洛伦斯设想过这样的可能性的话,那么她将会感到什么样的悲痛,她将会设法作出什么样的牺牲,可爱而又可怜的女孩子,她将会多么迅速、多么满怀信心地平平静静地走到那位更加崇高的父亲①前面去(这位父亲是不会拒绝他的孩子们的爱的,是不会摒弃他们的经过考验的、破碎了的心的),这一切只有上天才知道!可是情形并不是这样的,这很好。
  ①指上帝。
  现在弗洛伦斯与伊迪丝在这些问题上一句话也没有交谈过。伊迪丝曾经说过,在这方面,在她们之间应当有一道像坟墓一般的深沟和沉默;弗洛伦斯觉得她是对的。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父亲被抬回家来的;他忍受着痛苦,身体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忧闷不乐地隐居在他自己的房间中;仆人们在那里服侍他,但伊迪丝却没有到那里去看望过他。除了卡克先生之外,他没有别的朋友或伴侣。卡克先生在将近午夜的时候离开了。
  "他是一位好同伴,弗洛伊小姐,"苏珊·尼珀说道,"啊,他是个了不起的宝贝!可是如果他什么时候需要一份品德推荐书的话,那么请他别来找我,这就是我要跟他说的一切。"
  "亲爱的苏珊,"弗洛伦斯劝告道,"别说了!"
  "啊,说声'别说了'倒是很容易,弗洛伊小姐,"尼珀十分恼怒地回答道,"可是请原谅,我们的情况糟糕透顶,它使一个人身上的血都要变成带尖刺的别针和缝衣针了。请别误会我的意思,弗洛伊小姐,我这么说并不是要反对您的后妈,您的后妈总是以她贵夫人恰当的身份对待我,不过我必须说,她架子很大,虽然我没有权利反对这一点,但是当我们一提起这些个皮普钦太太,提起她们向我们发号施令,提起她们像鳄鱼一样在您爸爸门口守卫(谢天谢地她们幸好没有下蛋!),我们可真觉得太无法容忍下去了!"
  "爸爸认为皮普钦太太不错,苏珊,"弗洛伦斯回答道,"您知道,他有权挑选他的女管家。请别说了!"
  "唔弗洛伊小姐,"尼珀回答道,"当您对我说别说了,我希望我决不再说了,可是皮普钦太太对待我蛮横无礼,就像是没有成熟的醋栗①一样,小姐,一点也不差。"
  ①没有成熟的醋栗:英国成语,指没有生活经验,浑然无知等。
  在董贝先生抬回家来的这个夜晚,苏珊说话的时候异乎寻常地激动,比往常更缺少标点符号,这是因为当弗洛伦斯打发她下楼去打听他的健康情况时,她不得不向她不共戴天的敌人转达她的口讯;皮普钦太太没有把口讯捎进去让董贝先生知道,而是由她擅自作了一个尼珀姑娘称为傲慢无礼的回答。苏珊·尼珀把这解释为他们秘鲁矿井受害者的专横跋扈和一种不可饶恕的、轻视她小姐的行为;这可以部分说明她之所以格外激动的原因。不过自从董贝先生结婚以后,她的怀疑与不信任是大大地增大了,因为就像她那样性情的大多数人(她们对于一个像弗洛伦斯那样有着不同身份的人是怀着强烈的、真诚的感情的)一样,苏珊是很妒嫉的,她的妒嫉自然是针对着分割了她原先的帝国、插到她们中间来的伊迪丝。苏珊·尼珀看到她的年轻的女主人在她过去受到冷落的家中提高到适当的地位,看到她有她父亲漂亮的妻子当她的伴侣和保护人,这些确实使她感到自豪和高兴,可是她却不能把她的主权的任何一部分毫无怨恨、毫无敌意地让给这位漂亮的夫人,而且她还不难为这找到没有私心的正当理由,因为她敏锐地看出这位夫人的高傲与易怒的性格。所以,尼珀姑娘在董贝先生结婚以后不得不后退一步,从新的背景来观察家庭情况时,坚决相信:董贝夫人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可是她在一切可能的场合下总是很谨慎地表示,她没有什么反对她的话好说的。
  "苏珊,"弗洛伦斯沉思地坐在桌旁,说道,"现在很晚了,今天我不再需要别的了。"
  "唉,弗洛伊小姐,"尼珀回答道,"说实话,我时常希望回到过去的那段时光,那时候我跟您几个钟头坐在一起,坐得比现在还晚,我都累得睡着了,而您却像眼镜一样清醒,从来没有合过一下眼睛,但是现在您的后妈要来和您一起坐着了,弗洛伊小姐,说实话,我对这谢天谢地,我一句反对她的话也没有。"
  "我不会忘记,在我没有朋友的时候,谁是我的老朋友,苏珊,"弗洛伦斯温柔地说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然后她抬起眼睛,用胳膊搂着她的地位低微的朋友的脖子,把她的脸拉下来贴着她的脸,吻了吻,祝她晚安,这使尼珀姑娘感动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我亲爱的弗洛伊小姐,"苏珊说道,"现在请允许我再下楼去看看您的爸爸怎样了,我知道您为他非常忧虑不安,请允许我再下楼去,我自己去敲他的门。"
  "不,"弗洛伦斯说道,"睡觉去吧。明天早上我们将会听到更多的消息。到早上,我自己来打听。妈妈想必一直在楼下,"弗洛伦斯脸红了,因为她并没有抱这样的希望;"或者她可能现在就在那里。晚安!"
  苏珊的心情已经变得十分温柔,所以对董贝夫人是不是可能在照料她的丈夫,她不想说出她的看法,于是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当弗洛伦斯独自留下的时候,她立刻像在其他日子里时常做的那样,用手捂着脸,让眼泪任情地流下来。家庭不和睦和不幸福带来了不幸;她曾经怀着希望(如果这可以称为希望的话),有朝一日能赢得她父亲的喜爱,如今这希望已经破灭了;她对她父亲和伊迪丝之间的关系怀着怀疑与恐惧;她纯洁的心胸同时向往着他们两人;过去在她心中曾经展现过一幅光明的希望与前途的美景,如今这样的结局又在她心中产生了沉痛的失望与惋惜;所有这一切都一齐涌集到她的心头,使她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她的母亲和弟弟死了;她的父亲对她漠不关心;伊迪丝反对和抛弃她的父亲,但却爱她并被她所爱;她觉得,她的爱不论落在什么地方,似乎都不会给她带来幸福。这个淡弱的思想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但是产生这个思想的其它思想是太真实、太强烈了,要驱除它们是不可能的,这些思想使夜变得凄凉。
  她父亲的形象在这些思念中间出现了,就像整天都曾出现过的那样;他受了伤,身上疼痛,现在躺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在孤独寂寞中,忍受着痛苦,度过缓慢的时光;那些应该是对他最亲近的人却没有他身旁照料他。一个使她害怕的思想——他可能死去,再也看不到她,再也不喊她的名字了——使她惊惧,并使她把手紧紧握着;虽然它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她心中,但它使她浑身震颤。她在激动的心情中想到再一次偷偷地跑下楼去,并大胆地走到他的门口,当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哆嗦着。
  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门口听着。公馆里静悄悄的,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她想到,自从她过去常到他房门口去作夜间的参拜以来,到现在已经是很久很久的时间了!她又想到,自从她在半夜里走进他的房间,他把她送到楼梯底以来,到现在已经是很久很久的时间了!
  弗洛伦斯现在是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但是与她父亲仍和幼儿时代一样生疏;现在她怀着一颗和过去同样的孩子的心,甚至带着同一双孩子的可爱的、胆怯的眼睛,披着同样散开的头发,边走边听,偷偷地下了楼,走近他的房间。公馆中没有一个人在走动。为了让空气进去,房门半开着;房间里面十分寂静,她可以听到炉火的燃烧声,还可以数出壁炉架上时钟的嘀嗒声。
  她往里面探望。房间里,女管家用一条毯子裹着身子,正在壁炉前的一张安乐椅里熟睡。隔壁房间的门半掩着,门前立着一座屏风;可是那里有灯光,照射在他的床的靠背上。一切都很寂静,她可以从他的呼吸声中知道他睡着了。这使她鼓起勇气,绕过屏风,往他的卧室里探望。
  她看到那睡着的脸孔时,大大地吃了一惊,仿佛她事前没有预料到会看到它似的。弗洛伦斯被吸引住,就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果他这时醒过来的话,那么她也一定会继续站在那里的。
  他的前额上有一个伤口,他们把他的头发沾湿了,头发肮脏、错乱地披散在枕头上。他的一条胳膊搁在被子外面,用绷带包扎着。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可是,弗洛伦斯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确信他安静地睡着之后,使她站着不动的,并不是这些景象。在她的眼中,使他看去那么庄严的,是与这完全不同、比这具有更多意义的某种东西。
  她一生中没有一次看到他的脸时,他的脸上不是因为知道有她在跟前而表露出(或是她想象那样表露出)烦恼不安的神色的;她一生中没有一次看到他的脸时,她的希望不在心中消沉的;在他脸孔那严厉的、毫无爱意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生硬神色面前,她的胆怯的眼光没有一次不低垂下来的。现在当她看着他的时候,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不再笼罩着那块使她的童年暗淡无光的阴云。寂静的、安宁的夜代替了它。她看到这脸上的一切表情,心想,他可能已睡去了,同时还在祝福她呢。
  醒来吧,冷酷的父亲!醒来吧,怏怏不乐的人!时间正在飞逝,钟点正踏着怒气冲冲的步伐来临了。醒来吧!
  他的脸上没有变化;当她怀着敬畏的心情注视着它的时候,它那一动不动的、宁静的神色使她回想起那些已经消逝了的脸孔。那些脸孔看去全都是这样平静的。他将会这样平静的;她——他的哭泣着的女儿——也将会这样平静的,谁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周围世界上一切爱,一切恨,一切冷淡,全都会这样平静的!如果她做了她正想要去做的事情,那么,当那个时候来到的时候,他将不会感到沉重;对她来说,那个时候也将会是比较轻松的。
  她悄悄地走近床边,吸进一口气,同时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把她自己的脸在他的脸旁边贴了短短的片刻时间,然后用胳膊环抱着他的枕头,因为她不敢用胳膊去碰到他。
  醒来吧,命中注定难免一死的人,当她就在近旁的时候!时间在飞逝,钟点正踏着怒气冲冲的步伐临近了;它的脚已跨进屋里来了。醒来吧!
  她在心中祈祷上帝保佑他的父亲,如果可能的话,那么请让他对她的态度温和一些,否则,如果他错了的话,那么就请宽恕他,并原谅她作了这几乎好像是虔诚的祷告。她作了这样的祷告之后,泪眼模糊地回头看了看他,胆怯地、悄悄地向门口走去,走出了他的卧室,穿过另一间房间,离开了。
  他现在可以继续睡下去。当他可以睡的时候,他可以继续睡下去。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让他找一下这个身材苗条的人儿吧!当钟点来到的时候,让他看到她在近旁吧!
  当弗洛伦斯偷偷地上楼去的时候,她的心是悲哀和痛苦的。从她到楼下去的时候起,这座寂静的房屋变得更为凄凉了。在这死一般万籁无声的深夜里,在她眼里,她所观察着的睡眠同时具有死和生的庄严。由于她自己行动的神秘性和寂静无声,夜也变得神秘、寂静、沉闷。她不愿意,也感到几乎不能够回到她自己的卧室里去,所以她就转到客厅里;被云遮蔽了的月亮正透过百叶窗把亮光照射进来,她在那里望着外面空荡荡的街道。
  风凄凉地吹着。路灯看去是暗淡的,仿佛由于寒冷而颤抖着。在遥远的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烁烁,乍明乍灭,那不是完全黑暗,但也不是亮光;预感凶险的夜颤抖着,辗转不安,就像垂死的人在作最后的挣扎一样。弗洛伦斯记起,当她过去守护在病床旁边的时候,她曾怎样注意到这个凄凉的时刻,并感觉到它的影响,仿佛暗暗地、自然而然地对它感到嫌恶似的。现在它是很令人沮丧的。
  这天夜里,她的妈妈没有到她的房间里来,这是她在外面坐得很晚的一个原因。由于心情不安,也由于强烈地渴望跟什么人谈谈话,来摆脱郁闷和寂静气氛的压迫,她就朝着她妈妈睡觉的那个房间走去。
  房门里面没有锁上,她的手迟疑不决地碰了碰它,它就平静地开了。她惊奇地看到里面还有明亮的灯光;当她往里面探望的时候,她更惊奇地看到她的妈妈只脱去了一部分衣服,正坐在即将熄灭的壁炉旁边;炉子里的煤火已化为碎屑和灰烬了。她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空中;在她的眼光中,在她的脸上,在她的身姿中,在她紧紧抓住椅臂、仿佛就要跳起来的动作中,流露出十分强烈的情绪,弗洛伦斯看见了感到恐怖。
  "妈妈!"她喊道,"怎么了?"
  伊迪丝吃了一惊;她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奇怪的恐惧的神色,望着弗洛伦斯,弗洛伦斯感到更加恐怖。
  "妈妈!"弗洛伦斯急忙走上前去,说道,"亲爱的妈妈,怎么了?"
  "我感到不舒服,"伊迪丝颤抖着说道,同时用同样奇怪的神色望着她,"我做了一些恶梦,我亲爱的。"
  "还没有上床睡觉吗,妈妈?"
  "没有,"她回答道,"我做了一些半醒着的梦。"
  她的脸色逐渐和缓下来;她让弗洛伦斯更靠近一些,拥抱着她,亲切地对她说道。"可是我的小鸟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的小鸟在这里做什么呢?"
  "妈妈,今天夜里我没有见到你,也不知道爸爸怎样了,心里感到不安;我——"
  弗洛伦斯停住了,不再往下说。
  "现在晚了吗?"伊迪丝问道,一边喜爱地把弗洛伦斯那些跟她自己的黑发混合在一起、落在她脸上的卷发梳理回去。
  "很晚了,很快就要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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