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校对)第7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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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洛伦斯没有什么话好回答。她只是说,"啊,亲爱的,亲爱的保罗呀!啊,沃尔特呀!"
  "连她走过的甲板沃尔都是十分尊重的,"船长看着她那沮丧的脸孔,喃喃自语道,"就像从没有痛快喝够的公鹿尊敬溪水一样!他被列入董贝公司名册的那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谈到了她,脸上闪闪发光,就像一朵刚开放的玫瑰花一样;如果不是露珠在发光的话,那么至少是由于他怀着纯洁的感情,所以脸上才发光的。我现在就像那天看到他的情景一样看到了他。哎呀,哎呀!如果我们可怜的沃尔现在在这里的话,我的小姑娘夫人——或者说如果他能在这里的话——那该多好啊,因为他已经淹死了,是不是?"
  弗洛伦斯点点头。
  "是的,是的,淹死了,"船长安慰地说道,"我刚才说过,如果他能在这里的话,我的宝贝,那么他就一定会为了您的健康,请您,求您吃一点儿。所以说,您得支撑住自己,我的小姑娘夫人,就仿佛是看在沃尔的分上一样,并且迎着风,抬起您那漂亮的头。"
  弗洛伦斯为了使船长高兴,试着吃了一口。这时候,船长似乎完全忘记他自己的晚饭,放下餐刀和叉子,把他的椅子拉到沙发旁边。
  "沃尔是个漂亮的孩子,是不是,宝贝?"船长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擦着下巴,眼睛凝视着她,说道,"而且他又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一个善良的孩子,是不是?"
  弗洛伦斯眼泪汪汪地表示同意。
  "他淹死了,是不是,美人儿?"船长用安慰的声调说道。
  弗洛伦斯又只好表示同意。
  "他比您大一些,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继续说道,"但是当初你们两人就像两个孩子一样,是不是?"
  弗洛伦斯回答道,"是的。"
  "但是沃尔特淹死了,"船长说道。"是不是?"
  如果多次地重复这个问题能成为安慰的源泉的话,那么这可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但对卡特尔船长来说似乎倒真是这样的,因为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问题上。弗洛伦斯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她这顿没有尝过的晚饭,向后仰靠在沙发上,把手伸给他,觉得她使他失望了,虽然她本来倒是真心诚意地想在他忙碌操劳之后让他高兴高兴的;但是他把她的手握在手中(这时他的手颤抖了),似乎完全忘记了晚饭和她缺乏食欲的情况,不时用沉思的、同情的声调低声说道,"可怜的沃尔!是的,是的!淹死了。是不是?"每一次总等待着她的回答,好像他提这个奇怪的问题只是为了得到回答似的。
  当船长记起餐桌上还摆着菜,重新去吃时,鸡和香肠已经冷了,肉汁和鸡蛋调味汁已经沉淀了;他请戴奥吉尼斯来帮助,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这顿晚宴很快就被吃完了。弗洛伦斯开始不声不响地帮助收拾桌子,整理客厅,扫除炉灰(她开始帮助时,船长热情地劝阻,只有这种热情才能和她干活时的热情比个不相上下);船长看到这种情形又喜又惊,最后只好自己完全不做,站在一旁看着她,仿佛她是个什么小仙人,在优美地为他服务似的;他由于难以形容的赞赏,额上的红圈又发出亮光了。
  但是当弗洛伦斯把他的烟斗从壁炉架上取下,递到他手里,请他抽烟的时候,善良的船长竟被她的关怀激动得把烟斗一直拿在手里,仿佛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拿过烟斗似的。同样,当弗洛伦斯往小碗柜里看看,取出方瓶,不等他请求,就给他调了一杯很好的搀水烈酒,放到他的身旁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受到极大的厚待与尊敬,红润的鼻子竟发白了。当他怡然自得地在烟斗中装上烟草时,弗洛伦斯给他点着了火——船长不能反对或阻止她——,然后又回到沙发上的老位子上去,微笑着看着他;她那微笑非常可爱,充满了感激之情,并向他十分清楚地表明:她那孤独无助的、悲痛的心,就像她的脸一样,完全向着他;船长看到这些情景,感动得烟斗中喷出的烟都呛入了喉咙,使他咳嗽,而且还熏进他的眼睛,使它们眨巴和流泪。
  船长想使她相信,造成这些后果的原因隐藏在烟斗本身;他往烟斗里看看,想要找出它;在那里没有找到它的时候,就假装要把它从烟管里吹出来;他的这些神态是极有意思的。烟斗不久就不出毛病了,于是他像一位善于抽烟的人那样,悠闲自得地坐在那里,眼睛凝视着弗洛伦斯,并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气洋溢而又平平静静的神色,时常停住不抽,而从嘴中喷出一小团烟云,这烟云像一个纸卷似地从他嘴中慢慢舒展开来,上面写着:"可怜的沃尔,是的,是的,他淹死了,是不是?"在这之后,他就以无比文雅的态度继续抽着烟。
  虽然他们在外表上十分不相像——弗洛伦斯是一位美丽的妙龄女郎,卡特尔船长则脸上长满了疙瘩,粗糙,身躯魁伟、饱经风霜——,但是就不通人情世故,对世间生活的艰难与危险方面天真无知这一点来说,他们几乎是处于同一水平。除了风与气候之外,对于其他事情,没有一个孩子能比卡特尔船长更缺乏经验的;没有一个孩子在纯朴天真、容易上当、慷慨大方和深信不疑方面能超过他的了。信仰,希望与仁爱构成了他的全部性格。在这之外,还可以加上奇怪的浪漫主义;这种浪漫主义完全是非想象的,然而又完全是非现实的;它不大去考虑世俗的精明打算,也不大考虑是否切实可行。当船长坐在那里,抽着烟,看着弗洛伦斯的时候,天知道在他心头出现了一幅什么样难以相信的、以她为主要人物的图画。她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想法虽然不是那么乐观,但却同样的模糊与不明确;甚至就像她的眼泪把她所注视的光线折射成各种颜色一样,她通过她的新的、沉重的悲痛,已看到一条彩虹在远方的天空中微弱地照耀着;故事书中一位流浪的公主和一位善良的妖怪可以坐在炉边谈着话,就像卡特尔船长和可怜的弗洛伦斯在想着那样——他们在外表上与他们两人也并不是很不相像的。
  船长丝毫没有担心弗洛伦斯留在身边会有什么困难或他将因此而承担什么责任。关上护窗板,锁上门以后,他在这方面就完全无忧无虑。如果她是大法官法庭监护的少女的话,那么对卡特尔船长来说,这也完全没有差别。他是世界上最不为这些考虑担心的人。
  因此,船长很愉快地抽着烟,弗洛伦斯和他按照各自的方式沉思着。当烟斗里的烟熄灭以后,他们喝了一些茶;然后弗洛伦斯请求他把她领到邻近的店铺里去买一些她迫切需要的物品。因为天色已经很黑,所以船长就答应了;但是他首先还是小心翼翼地向外面街道上窥探了一下,就像他在躲避麦克斯廷杰太太的时候惯常做的那样,并用大手杖武装了自己,以便在遇到意外情况下必要时可以诉诸武力。
  卡特尔船长把手递给弗洛伦斯,护送她走了大约二、三百码,一直机警地注视着四周;他那高度的警惕性与无数提防的措施吸引着每位从他们身旁走过的人的注意;在进行所有这些行动时,他都感到极大的自豪。到达店铺的时候,船长出于审慎的考虑,觉得有必要在她购买物品时离开,因为在这些物品中包括弗洛伦斯穿着的服装;但是他事先把他锡制的茶叶罐放在柜台上,告诉店里年轻的女营业员,罐里有十四镑两先令,如果这些钱还不够支付他的外甥女购置服装的费用的话——当说到外甥女这个词儿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向弗洛伦斯看了一眼,同时默默地做了个机智与神秘的手势——,那就劳驾她向他大声喊叫一声,他将从口袋中拿出钱来补足差额。船长好像是无意地看了看他的大表,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在营业员面前炫耀一下他的财富,使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后他吻了吻他的钩子,向他的外甥女致意;并走到橱窗外面;他那很大的脸孔不时探进店里,出现在丝绸与缎带中间,显然是因为担心弗洛伦斯会被人从后门拐走,他这种进进出出的美妙图景确实是很值得一看的。
  "亲爱的卡特尔船长,"弗洛伦斯拿着一个小包包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说道。这包包的体积使船长大为失望,因为他原希望看到一个搬运工人扛着一捆货物跟随在她后面的。"我确实不需要这钱。我一个钱也没有花。我自己有钱。"
  "我的小姑娘夫人,"失望的船长笔直望着前面的街道,回答道,"我是不是可以烦请您给我小心保管着,直到我问您要它的时候?"
  "我可以把它放回到原先的地方,并把它保存在那里吗?"
  弗洛伦斯问道。
  这个建议一点也不使船长高兴,但是他还是回答道,"行,行,把它放到哪里都行,我的小姑娘夫人,只要您知道到哪里找到它就好了。它对我完全没有用,"船长说道。"真奇怪,我以前怎么没有把它花掉呢。"
  船长一时很不开心,但一接触到弗洛伦斯的胳膊,他的精神又复苏了。他们像出来的时候一样谨慎小心地回到家里;船长打开小海军军官候补生的住所的门,迅速地钻了进去,只有长期的实践才能使他那么敏捷。弗洛伦斯上午睡觉的时候,他已雇了一位姑娘来给弗洛伦斯收拾房间,并帮助她做一些她所需要做的零星杂事;这位姑娘是平时在伦敦肉类市场坐在一把蓝伞下面卖家禽的一位老太太的女儿,现在她已来了。弗洛伦斯看到她周围的一切就像在她曾一度称为家的可怕的梦中一样舒适、整齐,如果说不是那么漂亮的话。
  当又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船长坚决请她吃一片干烤面包片,喝一杯加了香料的尼格斯酒(他做得好极了),并用各种亲切的话语和他能想得出来的一些前后互不连贯的引语来鼓励她,然后把她领到楼上的卧室中去。但是他也还是有些什么事情在心头,神态不大自在。
  "晚安,亲爱的心肝,"卡特尔船长在她的卧室门口说道。
  弗洛伦斯把嘴唇凑近他的脸,吻了他。
  在任何别的时候,她这种亲热与感激的表示都是会使船长激动得站不正身子、歪倒下来的,但是现在他虽然完全感觉到这一点,但却比先前更加不安地注视着她的脸孔,似乎不愿意离开她一样。
  "可怜的沃尔!"船长说道。
  "可怜的、可怜的沃尔特!"弗洛伦斯叹息道。
  "淹死了,是不是?"船长说道。
  弗洛伦斯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晚安,我的小姑娘夫人!"卡特尔船长伸出手来说道。
  "上帝保佑您,亲爱的、仁慈的朋友!"
  但是船长仍旧拖延着不走。
  "有什么事吗,亲爱的卡特尔船长?"弗洛伦斯问道,她当时的心情是容易感到惊慌的。"您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
  "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您吗,小姑娘夫人,"船长回答道,他慌乱地碰到了她的眼光。"没有,没有;我有什么事情应当告诉您的呢,宝贝!当然,您没有指望我会告诉您什么好事情吧?"
  "没有,"弗洛伦斯摇摇头,说道。
  船长沉思地望着她,重复道,"没有,"仍旧在门口拖延着不走,而且仍旧表现出为难的样子。
  "可怜的沃尔!"船长说道。"我的沃尔,我过去经常这样喊你的!老所尔·吉尔斯的外甥!你就像五月的鲜花一样,所有认识你的人都喜欢你!你现在在哪里呀,勇敢的孩子!淹死了,是不是?"船长在末尾向弗洛伦斯突然问了一句之后,向她祝了晚安,就下楼去了;弗洛伦斯站在楼梯口,拿着蜡烛照他。
  他在黑暗中消失了;从他离开的脚步声来判断,他正走到小客厅里去,这时他的头和肩膀又出乎意料之外地好像从深渊中浮现了出来,显然,他唯一的目的是再重复问一句:"他淹死了,是不是,宝贝?"因为他用温柔的、怜悯的语调说完这些话之后,就不见了。弗洛伦斯很遗憾,她在这里避难,无意中在她的保护人的心中唤醒了这些联带的回忆(尽管这是十分自然的),她坐在船长在上面摆着望远镜、歌曲集和其他珍藏物品的小桌子前面,回想着沃尔特和过去跟他有关的一切,直到她非常想躺到床上,沉沉地睡去为止。可是当她孤独地怀念着她曾爱过的那些死者时,在她的脑子中一次也没有闪现过家的念头,一次也没有想过可能回去,一次也没有想过它还依旧存在,或她的父亲还继续住在它的屋顶下面。她看到他那次殴打她的情景。她过去不论发生各种事情仍然珍惜着的父亲的那最后未灭的形象,已从她心中被夺走了,损伤了,毁灭了。一想到它,对她来说是那么可怕,因此她捂上眼睛,哆嗦地避开对那个行动和干出那个行动的那只残酷的手的一星半点的回忆。如果在这之后,她那可爱的心还能保存他的形象的话,那么它一定破碎了;但是它不能;这空虚就由一种疯狂似的恐惧所填补,这种恐惧是迫不得已从与这一形象有关的一切碎片中逃出来的,这种恐惧是只能从受到如此委屈的爱的深处才能产生出来的。
  她不敢往镜子里看;因为一看到她胸前留下的发黑的斑痕就会使她害怕自己;仿佛在她身上有一种什么邪恶的东西似的。她在黑暗中急忙用颤抖的手把它捂上,把疲乏的头躺倒在枕头上哭着。
  船长长久没有去睡。他在店铺里和在小客厅里走来走去,走了整整一个钟头。当他好像由于这种踱步镇静下来的时候,他脸色庄严、沉思地坐下来,从祈祷书中念那些在海上适用的祈祷文。这不是能轻易念完的;善良的船长是一位念书念得非常慢而又不肯马马虎虎的人,时常在遇到一个难词的时候停下来,说一些鼓励自己的话,如"喂,我的孩子!拿出坚强的意志来!"或"沉着气,爱德华·卡特尔,沉着气!"这对帮助他克服所有困难起了很大的作用。另外,眼镜大大地妨碍了他的视力。可是尽管有这样一些不利的条件,船长还是十分认真地把祈祷文全部念完,直到最后一行,而且是怀着真诚的感情念的。念完之后,他十分赞同这些祈祷文,然后怀着平静的心情,露出十分仁厚的面容,在柜台下躺下睡觉(但他在睡觉前曾到楼上去,在弗洛伦斯房门口静听了一会儿)。
  船长在夜间到楼上去过几次,了解他所保护的人是不是睡得安宁;有一次,在拂晓的时候,他发现她醒了,因为她听到门口的脚步声时,曾问是不是他。
  "是的,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用低沉与粗糙的回答道。
  "你一切都好吗,我的钻石?"
  弗洛伦斯谢谢他,说,"是的。"
  船长不能失去这样有利的机会,因此就把嘴唇对着钥匙孔,像低沉的风声一样,向里面说道,"可怜的沃尔!淹死了,是不是?"在这之后,他离开了,又在床上躺下,一直睡到早上七点钟。
  整个这一天他还是不能摆脱他那不安与为难的神态。虽然弗洛伦斯在小客厅里忙着做针线活,已比前一天平静与安定了。几乎每次当她从针线活中抬起眼睛的时候,她都注意到船长在看她,并沉思地抚摩着下巴。他不时地把扶椅拉近她的身边,仿佛要跟她谈什么很机密的事情似的,但不时地又把它拉开,好像下不定决心怎样开始谈似的;整个一天,他就乘着这条不坚固的小船在小客厅里转圈,不止一次碰到护壁板或内室的门,在很苦恼的情况下搁浅了。
  一直到薄暮的时候,卡特尔船长才终于在弗洛伦斯身边完全抛了锚,开始有些条理地谈起来。这时候,壁炉里的火光照射到这小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上,照射到陈列在桌子上的茶盘和带托的茶杯上,同时照射到她的朝向火焰的平静的脸上,在她眼中充满的泪水中反射出来;船长这样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
  "您从来没有到海上去过吧,我的乖乖?"
  "没有,"弗洛伦斯回答道。
  "唔,"船长怀着崇敬的心情说道,"海是非常有威力的自然现象。在海的深底有许多奇异的东西,我的宝贝。想一想风在怒号、波涛在汹涌时的海吧。想一想暴风雨之夜一片漆黑时的海吧,"船长庄严地举起钩子,说道,"那时候除非是白亮亮的闪电把它照出来,否则您就伸手不见五指,那时候您坐在船上,穿过暴风雨和黑暗,向前漂着,漂着,漂着,仿佛您面对着前方,永远永远地向着没有尽头的世界漂去,阿门!当您找到这句话的时候,请把它记下来。有时候,我的美人儿,一个人会对他同桌吃饭的伙伴说(请先翻一下书),'狂暴的西北风刮起来了,比尔,听呀,它在怒号!我多么可怜那些被刮到岸上去的不幸的人们啊,愿上帝帮助他们吧!'"这一段形容海洋恐怖现象的引语,船长是用最使人感动的语调说出来的,最后他响亮地说了一声"做好准备!"
  "您遇到过可怕的暴风雨吗?"弗洛伦斯问道。
  "当然,我的小姑娘夫人,我遇到过不少险恶的气候,"船长哆嗦地擦着头,说道,"我经受过狂风骇浪的冲打。不过——不过我不想谈我自己,而是想谈谈我们亲爱的孩子,"他向她移近一些,"沃尔,亲爱的,他淹死了。"
  船长说话的那么颤抖,他看着弗洛伦斯的时候脸色那么苍白,激动,因此她惊恐地紧抓住他的手。
  "您的脸色变了!"弗洛伦斯喊道。"您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卡特尔船长,我看着您的时候,身上冷起来了!"
  "什么!小姑娘夫人,"船长用手支撑着她,回答道,"别吃惊!别!别!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我亲爱的。我刚才说——沃尔——他——他淹死了。是不是?"
  弗洛伦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她把手紧按在胸脯上。
  "在海上有着各种灾难与危险,我的美人儿,"船长说道,"神秘的海浪淹没了许多英勇的船和许多无畏的心,但却什么话也不告诉我们;可是在海上也有死里逃生的人,有时二十个人当中有一个——啊,也可能一百个人当中有一个,宝贝——,由于上帝的慈悲而得救了,而且在大家都以为他已死了,船上所有的人员都已沉没了的时候回家了。我——我知道一个这种性质的故事,心的喜悦,"船长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是有一次我听人说的。既然现在我掌握着正确的航向,您跟我两人又坐在炉边,也许您会喜欢听我讲讲这个故事吧,您想听吗,亲爱的?"
  弗洛伦斯怀着一种她不能抑制、也不能理解的激动,哆嗦着,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眼光,向着她背后的店铺里看去;店铺里正点着一盏灯,她头刚一转过去的时候,船长立刻从椅子中跳了起来,用手挡住她的眼睛。
  "那里什么也没有,我的美人儿,"船长说道,"别往那里看。"
  "为什么?"弗洛伦斯问道。
  船长低声说了几句话,说那里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又说这里炉火烧得正旺。他把一直开着的门稍稍掩上一些,又回到他的坐位中。弗洛伦斯的眼光跟随着他,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
  "这是一条船的故事,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开始说道,"它从伦敦港出发,顺风,好天气,开往——别吃惊,我的小姑娘夫人,它只是出航罢了,宝贝,只是出航罢了。"
  弗洛伦斯脸上的表情使船长惊慌,他本人满脸通红,神色慌乱,并不比她不激动。
  "我说下去好吗,美人儿?"船长问道。
  "好,好,请说下去!"弗洛伦斯喊道。
  船长咽了一口气,仿佛在把梗塞的喉咙中的什么东西吞下去似的,然后紧张不安地说下去:
  "这条不幸的船在海上遇到了二十年未曾遇到过的险恶气候,我的亲爱的。岸上吹刮着飓风,它把树木连根拔起,并把城市摧毁;在同一纬度的海上吹刮着暴风,最最坚固的船也难以招架得住。我听说,我的宝贝,这条不幸的船一天天顽强地搏斗着并英勇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但是一阵吹来的暴风雨吹毁了它的舷墙,把它的桅杆和船舵冲走了,把它最优秀的船员打翻到水中;这条船就听凭暴风雨的摆布;暴风雨毫无慈悲,暴风吹刮得愈来愈狂烈,愈来愈狂烈,浪涛没过了船身,冲进了船体;它每次涌来的时候,都像雷鸣般地呼啸着,把船像贝壳一般地砸破。流走的每个浪峰中的第一个黑点或者是这条船的生命中的一个碎片,或者是一个活人,这条船就这样被打得粉碎,我的美人儿;青草永远也不会在乘坐这条船的人们的坟墓上生长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全都死去!"弗洛伦斯喊道,"有的人得救了!——是不是有一个人?"
  "在这条不幸的船的乘客当中,"船长从椅子中站起来,十分有劲地、兴高采烈地握紧拳头,说道,"有一个小伙子,一个勇敢的小伙子,——我听说——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喜欢阅读和谈论在船遇难时的英勇事迹——我听到他这样谈过!——在这严重的关头,他还记起了这些英勇事迹,因为当最勇敢的心与最老练的人们都已意气消沉的时候,他仍然坚定无畏,兴高采烈。这并不是由于在陆地上还有他所喜欢和热爱的人给了他勇气,而是他生来的性格。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在他脸上就看到了这一点——我看到过好多次!那时候我还以为这只不过是他容貌漂亮呢,愿上帝保佑他!"
  "他得救了吗?"弗洛伦斯喊道,"他得救了吗?""那个勇敢的小伙子,"船长说道,"看着我,宝贝!别回头看。——"
  弗洛伦斯几乎没有气力问,"为什么?"
  "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我亲爱的,"船长说道,"别吃惊,亲爱的宝贝!看在对我们全都亲爱的沃尔的面上,别吃惊!那个小伙子,"船长说道,"跟勇敢的人们一起工作着,鼓舞着那些胆怯的人,从不抱怨,也从来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他让全体船员保持着勇气,这使他们尊敬他,仿佛他是一位舰队司令一样;——这个小伙子,和一位二副,一位船员,是所有乘坐这条船的人们当中仅仅活下来的人;他们用绳子把自己绑在这条被毁坏了的船的碎片上,在暴风雨的海面上漂流。"
  "他们得救了吗?"弗洛伦斯喊道。
  "他们日日夜夜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漂流着,"船长说道,"直到最后——别,别往那边看,宝贝!"——最后一条帆船向他们靠近,托靠上帝的仁慈,他们被抢救到船上:两个活着,一个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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