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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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雷·维尔弗锁上他的抽屉,把一串钥匙塞进口袋里,就像这是他的一只陀螺玩具,便走回家去。他家在伦敦北边的荷洛威地段,那时候和伦敦之间还隔着一片田野和树林。在战桥和荷洛威地区他所住的那块地方之间,是一片城郊的荒凉空地,人们在那儿烧砖瓦,熬骨油,拍地毯,丢破烂,狗在那儿打架,还有承包商把垃圾也堆在那里。雷·维尔弗沿着这片荒漠的边界走回家去,只见砖瓦窑的火光在浓雾中显出血红的斑点,他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
“哎呀!”他说,“人世沧桑,变幻莫测啊!”
对人生发出这样的评论,言下之意还不仅是出于他本人的体验。而同时,他加快脚步向目的地走去。
维尔弗太太当然应该是一个高大的、瘦骨嶙峋的女人。按照婚姻匹配,相反相成的原则,她的当家的既然像个小天使,她就势必是一副威风凛然的姿态。她非常喜欢把脑袋包在一块手绢儿里,下巴底下打一个结。这件头饰,配上一副她居家常戴的手套,仿佛是被她当作一种抵挡不幸的铠甲在使用似的(当情绪不佳或是遇到困难的时候,她总是这样想的),同时这也仿佛被看作是一种全套大礼服。因此当丈夫望见她装扮得如此英武,把蜡烛往小过厅里一放,走下台阶,穿过小小的前院,来为他开门的时候,便不免有些儿心往下沉。
大门上有点不大对头,因为雷·维尔弗停在台阶上盯着门直瞧,并且喊叫说:
“唉——呀?”
“是的,”维尔弗太太说,“那个人自己带着一把钳子,把它卸下来,拿走了。他说他没希望收到这块牌子的钱,又有人找他定做另一块‘女子学堂’的门牌,顶好还是这样(再把它擦擦亮),大家都有利。”
“也许是这样,亲爱的;你看呢?”
“你是当家的!雷·维,”他妻子回答,“照你想的办;不能照我的。要是那个人连门都背走,也许会更好些。”
“亲爱的,我们没有门可不行啦。”
“不行吗?”
“怎么,亲爱的,能行吗?”
“照你想的办,雷·维;不能照我的。”说着这句恭顺话,这位贤妻走在他前面,下几步楼梯,进入一间小小的,一半是厨房,一半做客厅的地下室前屋。那儿正坐着一位大约十九岁的女郎,她的身段和面孔非常漂亮,只是脸上和肩头上显出一种烦躁的、好使性子的神情(按她的性别和在她的年龄,在有所不满的时候,肩头是正常富于表情的),她在跟一个年纪轻些的女孩玩跳棋,那一个是维尔弗家中最小的女儿。为了不使这一页故事过于堆砌,我们就不对维尔弗的儿女们一一详谈了,只需把他们作整批处理,暂且交代一句:他的其他儿女们都已经各自以不同方式“成人”了,并且他们这一群数量还真多,多得当他的孝顺孩子当中的某一个前来拜望时,雷·维尔弗往往先要在心中计算片刻,仿佛自言自语说:“喔!又是一个!”然后再大声说:“你好哇,约翰。”或是苏珊,视情况而定。
“喂,小猪崽子们,”雷·维说,“你们晚上好哇!亲爱的。”这是对维尔弗太太说的,她已经安坐在一处角落里,两只戴手套的手交叉起来。“我心想,我们已经把二层楼那么合算地租出去了,再说我们也没个地方再好让你教学生念书了,即使有学生——”
“送牛奶的说,他知道有两位极有身份的年轻女士,正在找个合适的学堂呢,他拿一张名片去了。”维尔弗太太打断他,口气严肃而单调,好像是在大声宣读一件议会法案似的。“告诉你爸爸这是不是上礼拜的事,贝拉。”
“可是后来人家再没提说过呀,妈。”那年纪大些的女孩贝拉说。
“再说呢,亲爱的,”她丈夫坚持己见地说下去,“如果你没个地方来安顿两个年轻人……”
“请原谅,”维尔弗太太再次打断他,“他们不是什么年轻人。是两位极有身份的年轻女士。告诉你爸爸,贝拉,送牛奶的是不是这么说的。”
“亲爱的,这反正一样。”
“不,这不一样。”维尔弗太太说,口气同样是一字一顿的,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请原谅!”
“我是说,亲爱的,就地方来说反正是一样。就地方来说,如果你没个地方来安顿这两位年轻人物,不管她们多有身份,这一点我并不怀疑,让这两位年轻人物睡在哪儿呢?我提的只限于这一点而已。我也只考虑到这一点。”她丈夫说,是用一种既讲和又讨好的、并且还竭力要说服对方的口气道出这番意见的——“而我也有把握认为你会同意的,我亲爱的——从年轻人的观点,亲爱的。”
“我没啥要多说的。”维尔弗太太回答,她的手套做出一个逆来顺受、自我克制的动作。“照你说的办,雷·维;不能照我的。”
贝拉小姐本来在发脾气,已经一下子失掉三个子儿,这时对方的一个子儿又称了王这种跳棋的走法规定,棋子走到对方的底线,即成王棋,可随意行动。这位年轻女士便把棋盘连棋子一掀,全都飞下桌去。她妹妹便跪在地上去把棋子一个个拾起来。
“可怜的贝拉!”维尔弗太太说。
“拉维尼娅也可怜吧,也许,亲爱的?”雷·维提醒说。
“请原谅,”维尔弗太太说,“她不可怜!”
这位可敬的女性喜欢赞美自己的家族,她在满足自己这种肝火太旺的、或者说是不能免俗的脾气方面,具有一种令人惊愕的力量,这是她为人的特点之一。目前情况下,她正要如此行事。
“不,雷·维。拉维尼娅并没有受到贝拉所受到的考验。你的女儿贝拉所经受的考验,也许是无与伦比的,我要说,她并且非常高贵地经受住了。瞧瞧你女儿贝拉穿着那身黑衣裳,全家只有她一个人这副打扮,想想看是什么情况让她穿上这套衣裳的,并且你也知道这些情况是怎样挨过来的。那么,雷·维,把你的脑袋放在你的枕头上,去说,‘可怜的拉维尼娅’吧!”
这时候,拉维尼娅小姐跪在桌子底下插嘴说,她不愿意“被爸爸可怜”,或者被任何人可怜。
“我当然知道你不愿意,亲爱的,”她妈妈回答,“因为你有美好而勇敢的心灵。而你姐姐赛西莉娅有的是另一种美好而勇敢的心灵,一种毫无保留地献身的心灵,一种美——丽——的心灵!赛西莉娅的自我牺牲显示出一种纯洁的女人的品格,很少有人能做到,从来没人超过她。我口袋里有一封你姐姐赛西莉娅来的信,今天早上收到的——她结婚才三个月我们就收到这种信,可怜的孩子!——她在信里告诉我,她丈夫不得不出乎意料地收养一个穷困的姑妈。‘但是我一定要忠实于他,妈妈,’她写得真感动人,‘我一定不离开他,务必不能忘记他是我的丈夫。让他的姑妈来吧!’假如说这不激动人心,假如说这不是女人的献身精神——!”这位善良的夫人把她的手套一挥,意思是已经说到顶了,又把她头上包着的手绢在下巴底下打了一个更紧的结。
贝拉这时正坐在炉边地毯上烤火,一双棕色的眼睛望着火光,一绺棕色的鬈发含在嘴里,听见这席话她发出笑声,然后撅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
“真的,”她说,“尽管你不同情我,爸,我是一个从来最不幸的女孩子。你知道我们多穷啊!”(很可能他是知道的,因为有一些理由让他知道这一点!)“发财致富的机会在我眼前怎么一闪,又怎么一下子不见了,我现在又怎么穿上这身荒唐的丧服——我真恨死它了!——这么个从来没嫁过人的寡妇。可你就是不同情我。——哦,你同情的,哦,你同情的呀。”
这个突然的转变是她爸爸的脸色造成的。她停住说话,把他从他的座椅上拉下来,让他躺在那儿,这时她要掐死他倒是很方便的,但是她只是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亲,又轻轻拍打了两下。
“但是你应该同情我,你知道的,爸。”
“亲爱的,我是同情的呀。”
“你是同情的,可我是说你应该同情。要是他们没来打扰我,什么也没来告诉我,也许要好受得多啊。可是那个该死的莱特伍德先生觉得,就像他说的,他有责任写信告诉我,我将来会达到怎样的境况,搞得我非把乔治·桑普森甩掉不可。”
这时拉维尼娅拾起最后一个棋子,拿在手上从桌下钻出来,打断她说:“你从来也没把乔治·桑普森放在心上呀,贝拉。”
“可我说过我把他放在心上的吗,小姐?”然后又撅起嘴来,还叼住那绺头发:“乔治·桑普森非常喜欢我,非常爱慕我,我要他怎么就怎么。”
“你对他够狠的啦。”拉维尼娅又打断她。
“可我说过我不是吗,小姐?我可没打算对乔治·桑普森自作多情。我只不过是说,乔治·桑普森也聊胜于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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