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13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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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把货都卖光了的时候,我要去伦敦,”贝蒂说着,困难地立起身来,“我在伦敦有些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什么也不缺。我不会有什么灾祸的。多谢你们了。别为我担心。”
她正要站直身子的时候,一位黄绑腿、红脸膛的好心的旁观者,从他一条红色的毛围巾上发出沙哑的声音说:“不能让她走。”
“看在上帝的爱的分上,别干涉我吧!”老贝蒂大声喊道,心头的全部恐惧一时全都涌出来了。“我现在非常好了,我一定得马上走。”
她一边说话一边抓起篮子,摇摇晃晃地从这群人身边逃开,这时,刚才那位旁观者用手拉住她的袖子拦住她,力求她跟他一块儿去见教区的医生。这可怜的人儿浑身战栗,拿出她最大的决心来使自己鼓足勇气,几乎是凶猛地把他甩开,然后拔腿便跑。她在一条岔道上跑得离开集市有一两英里路程,钻进一个小树丛里,像一只被人追猎的野兽一般躲藏起来,喘一口气,直到这时,她才感到平安无事。直到这时,她才敢开始回想,在逃离那个城镇的时候,当她怎样回头张望,看见了那幅横过街道上空挂着的白狮子招牌,那排摇摇荡荡的集市小棚子,那座灰色的老教堂,以及那一小群人注视着她逃走然而无意追赶她。
第二件让她感到害怕的事情是这样的。她又一次情况很坏,而已经好转几天了,正在沿河岸的一段路上走着,这是阴雨连绵的季节,这一带经常被泛滥的河水冲洗,因此立着一些高高的白木杆来标示道路。一条驳船正被牵引着向她驰来,她坐在河岸上休息,望着这条船。在水流转弯处,拖缆松弛了,浸入水中,恰在这时,她的头脑昏乱了,觉得看见了自己死去的儿女和死去的孙子们的身影,他们全都出现在那只驳船上,他们正在严肃恭敬地向她挥手,后来,缆绳拉直了,抬起了,水珠像宝石一般向下滴落,这条绳子似乎抖得变成了两条平行的绳子,并且打在她的身上,发出“绷”的一声,虽然这绳子离她很远很远。等她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没有了驳船、河水、日光,却只见一个从不相识的人手执一支蜡烛,照着她的面孔。
“啊,太太,”他说,“您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呀?”
这可怜的人儿惶然地反问道,她是在什么地方?
“我是看水闸的。”那人说道。
“看水闸的?”
“我是看闸工的帮手,我在顶班儿呢。这儿是闸房。(帮手不帮手吧,反正一个样儿,那一个住在医院里了。)您是哪个教区的?”
“教区吗?”她立刻从那张有轮子的小矮床上坐起来,发疯似的摸索着她的篮子,恐怖地盯着他瞧。
“人家在镇上也会这样问您的,”这人说,“他们只会把您看成一个无业游民。他们会遣送您回原籍去的,太太,马上就送。人家不会让您成为外乡教区的负担,只能把您当作一个无业游民来处理。”
“这又是那个麻木病!”贝蒂·希格登把一只手伸去摸住头,喃喃自语地说道。
“是麻木病,没啥可怀疑的,”那人回答说,“要是我们把您抬进来的时候有人这么说的话,我会觉着麻木这个词儿太轻了点儿。您有朋友没有?太太?”
“我有顶好的朋友,师傅。”
“我看您顶好是找找他们吧,要是您考虑他们能帮您点儿忙的话,”这位水闸工的帮手说,“您带着钱没有?”
“我有一点儿钱,先生。”
“您打算留住您的钱吗?”
“当然想啦!”
“好的,您知道,”水闸工的帮手耸着肩头说,两手揣在衣袋里,同时摇着头,一副阴郁的不吉利的神气,“镇上教区管事的会逼您交出来,要是您再往前走的话,我可以给您个阿尔弗莱德·大卫原文为Alfred
David,是Affidavit(宣誓书)的讹读。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可以对您发誓,一定会这样的。”
“那我就不往前走了。”
“他们会逼您付钱的,一直付到您一文不剩,”这位帮手说,“因为您当个无业游民受到过临时的救济,还因为要把您遣送到您原籍的教区去。”
“衷心感谢,师傅,感谢您警告我,感谢您收容我,再见。”
“等一会儿,”这位帮手说着,一步跨去拦在她和房门中间,“您怎么直打哆嗦呀,您想忙着去干啥?太太?”
“噢,师傅呀,师傅,”贝蒂·希格登回答,“我一辈子都跟教区斗,我要躲开它,我只想别死在教区手上!”
“我不知道,”这位水闸工的帮手心里在盘算着,“我该不该放您走。我是一个靠我额头上的汗水过日子的诚实人,放您走了我可能会遭到麻烦,我从前已经遭到过麻烦了,我敢发誓,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就得多加点儿小心。您可能又犯了您的麻木病,走过半英里地——或许就算是半英里的一半儿的一半儿的一半儿吧——那么人家会问:怎么那个诚实的看水闸的帮手把她放走了,不把她平安无事地交给教区呢?人家会议论说:像他那样一个人,应该那么办才是呀,”这位水闸工的帮手狡猾地拨动着她最害怕的一根弦,“他应该把她平安无事地交给教区才是呀。对于像他这样有身价的人,人家是会这样想的呀。”
因为他挡在门口,这位受忧患折磨、风尘仆仆的可怜的老妇人失声痛哭了,她双手紧握,好像是悲痛已极地恳求着他。
“我告诉过您了,师傅呀,我有些顶要好的朋友,这封信可以说明我的话多么真实,他们会替我感谢您的。”
这位水闸工的帮手板着面孔打开这封信,当他看着其中的内容时,这张面孔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然而,是可能发生变化的呀,假如他能够读懂这封信的话。
“您说您有一小点儿零碎钱,太太,”他考虑了一会儿之后,出神地说,“您是指多么少的一点儿钱呢?”
老贝蒂连忙把口袋掏空,把钱全数放在桌子上,总共一个先令和两个六便士的硬币,另外还有几个便士。
“要是我放您走,而不是把您平安无事地送到教区去,”这位帮手用眼睛数着那笔钱说,“您会不会心甘情愿把这钱留下呢?”
“收下吧,师傅,收下吧,尽管收下好了,谢谢您收下!”
“我这个人呀,”这位帮手把信还给她,又把桌上的钱币一枚一枚放进口袋里,同时说,“是靠自己额头上的汗水挣钱过日子的。”说到这里:他扯起袖子抹了抹额头,似乎在他谦卑的收入中的这一笔特别进项也是靠艰苦的劳动和正直无邪的勤恳才到手的。“我也不想拦住您的路啦。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他一作出许可,她便立即走出了闸房,于是她踉跄的脚步重新踏在大路上了。然而这时,她进也怕,退也怕,眼前是那个小城镇的灯火映照在天空中的光亮,她在其中看到的是她所要逃避的东西,她在自己身后的每一处地方都留下她对这城镇的惶惑和恐惧,似乎她在逃开那儿的每一个集市上的每一块铺路的石头,她避开大道,全走些荒无人迹的小径,她在这些小径上茫然迷失了。那天夜晚,她逃开了那个最新式的合格的乐善好施者,在一家农户的干草垛里睡觉,假如说——也许这是值得想一想的,我的信奉基督的同胞们——在这个孤独凄凉的夜晚,那乐善好施者竟会从草垛的“那一边走过”,她定会诚心诚意,因为自己躲开了他而感谢上帝的。
清晨,她又上路了,但是她正在迅速衰退下去,这是就她思维的清醒程度而言,而不是就她坚定的意志而言。她这时领悟自己的气力正在消失,她为生存所作的斗争已接近尾声,而她却既不能想出个回到她保护人身边去的办法,甚至也想不起这个念头了。在她一蹶不振的头脑中至今印象鲜明的两件事情是:那压倒一切的恐惧感,以及这种恐惧感在她心中所引起的骄傲而顽强的、死也要昂首挺胸的决心。她有一种感觉,似乎她命定要在自己终生不渝的战斗中勇往直前,只是依靠这种感觉的支撑,她在继续向前走。
时间来到了,这个渺小的生命中的一切需求如今都在离她而去了。即使面前的田野中为她设有一席盛宴,她也已经不可能再去吞咽食物了。这是个寒冷而潮湿的日子,然而她已经不大明了这些了。她一步步朝前爬着,可怜的人儿啊,像一个害怕被人捕获的逃犯一样,她所畏惧的只是,千万别在光天化日之下跌倒在地上,而又活着被别人发现,除此之外,她已少有其他知觉了。她已毫无自己将再活过一个夜晚的恐惧了。
她外衣胸襟中缝着的一笔可供埋葬自己的钱,这仍然原封未动。只要她能够撑过这一天,然后,在黑暗的遮蔽下躺倒死去,她便能够独立地死去。假如从前她被人捉住,人家将会把她视为一个乞丐,把这钱夺走,因为一个乞丐是无权有钱的,而她也会被送进该死的救济院去。等她达到目的之后,人家将会在她怀里除了这笔钱以外还发现这封信。于是当那几个善良的人收到这封送回他们手中的信时,他们会说:“她是珍视这封信的,老贝蒂·希格登是这样的;她对这封信是忠实的;只要她活着,就决不会让这封信受到玷污,落进那些她所畏惧的人们手中。”所有这些,都极其不合逻辑,极其自相矛盾,也极其考虑不周;然而在死荫的幽谷死荫的幽谷,见《圣经·旧约全书·诗篇》第二十三篇第四节。大卫歌颂耶和华说:“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中行走的人往往是考虑不周的;受尽生活折磨的社会下层的老年人,恰像他们的日子过得低下一样,他们的推理能力也是低下的,这种推理方式已经成为他们的习性,而毫无疑问,假如他们能有每年一万英镑收入的话,他们也一定会更加富于哲理地来正确评价我们的“济贫法”指1834年英国政府颁布施行的“济贫法”,其中规定设立救济院,以收容乞丐和贫民。的。
就这样,这位充满忧患的老妇人隐藏着自己,躲开众人一直走偏僻的小道,这一整天尽管疲惫不堪,仍然继续前进。然而她和一般企图躲过别人耳目的流浪者大不相同,因为有时,随着这一天光阴的向前推移,她的眼睛里会出现一种明亮的火光来,她的一颗微弱的心房有时也会跳动得更急更紧,仿佛她在欢欣鼓舞地说道:“上帝会陪我走完这一天!”
是怎样一些非肉眼所能见的手在引导她踏上这条逃脱那乐善好施者的路程;是怎样一些早已沉寂在坟墓中的声音好像在对她诉说;她在怎样幻想着那死去的孩子重又回到自己的怀抱里,她数不清有多少次地拉一拉披肩,把他包得更暖和些;变幻万千的丛林显现过多少无穷无尽的形状:一会儿是塔楼,一会儿是房舍,一会儿是教堂的尖顶;有多少狂怒的骑手向她迎面奔来,大声呼喊着:“她在那儿!停住!停住!贝蒂·希格登!”而刚一接近,又如烟云般消散,就让所有这些湮没无闻吧。走啊,躲啊,躲啊,走啊;这可怜的无害于他人的人儿,像是一个杀人凶犯,好像整个国家都在动员起来追捕她归案。她就这样熬过了这一天,直熬到夜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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