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186部分在线阅读

“我的贝拉呀，”她父亲回答说，“我并没有垂头丧气呢，我快活得跟一只云雀似的。”他的面孔也证实了这一点。
“那么，假若你确有把握认为不是你垂头丧气，我想一定是我垂头丧气了，”贝拉说，“那么我就不再这样啦。亲爱的约翰，我们得给这个小家伙吃晚饭了，是吗。”
“当然得给他吃了，我心爱的。”
“他在学堂里到处刨呀翻呀的，”贝拉说，一边瞧着她父亲的手，轻轻地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搞得他没法儿见人了。噢，你这个邋遢孩子！”
“说真的，我亲爱的，”她父亲说，“我正要请求你准我去洗洗手呢，只是你一下子就发现啦。”
“过来，先生！”贝拉抓住他上衣的前襟大声说，“过来马上给你洗，不能信任你自己去洗的，过来呀，先生！”
于是小天使亲热而快活地被领进一间小盥洗室里，贝拉给他脸上抹上肥皂，用力擦他的脸，给他手上抹上肥皂，用力擦他的手，给他淋水、冲洗，用毛巾揩干，直到他红得像块甜菜头一样，甚至耳朵根都红透了：“现在得给你刷头发、梳头发了，”贝拉忙碌地说，“你端着灯，约翰。你闭上眼睛，先生，让我托住你的下巴颏。别淘气了，叫你怎么做就怎么做！”
她父亲非常心甘情愿听从她，她以她最为精心的方式给他梳理头发，把它用刷子刷直，分开，绕在她的手指上，再把它一根根竖起来，又连忙退一步贴在约翰怀里，仔细看看效果如何。约翰每次都用他空着的一只手臂搂住她，抱她一小会儿，而这时小天使便站在那里等她结束。
“好啦！”贝拉说，她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润色工作。“现在，你有些像是一个有教养的孩子啦！穿上你的上装吧，过来吃你的晚饭。”
小天使穿起上衣，被带回到他的角落里，——只除了在他快乐的天性中不带一点儿私心之外，他完全像是那个名叫杰克·贺尔勒的，虽然有些傲慢但却是喜气洋洋的孩子当时英国一支儿歌《小矮人杰克·贺尔勒》中的一个人物。——贝拉亲手给他铺上一块台布，把他的晚饭放在一个托盘里给他端来。“停一会儿，”她说，“我们必须让他的小衣服别弄脏了。”又给他脖子下面围一块餐巾，动作非常有条理。
他吃饭，贝拉坐在他身旁，时而警告他捏好叉子柄，学个懂规矩的孩子，时而为他切肉，或者为他斟酒。这景象尽管奇异，尽管贝拉一向习惯于拿她的父亲闹着玩儿，一向因为能够这样捉弄他而感到开心，但是在她身上仍然偶尔表现出某种新的东西。不能说，她已经不像她从前那样顽皮，那样想入非非，或者说那样天真自然了；然而看来，她丈夫心想，根据她最近所说的活，这里似乎有着某种比他设想的更加重大的原因，似乎在所有这一切之中，时而会令人察觉出一种潜在的紧张来。
有一个情况能作为这种看法的旁证：当她点燃她父亲的烟斗，为他调好一杯掺水的烈酒时，她在父亲和丈夫中间的一张搁脚矮凳上坐下，手臂斜依在丈夫身上，显得非常安静。她是那么的安静，甚至当父亲立起身来告辞时，她猛地一怔，向四边望望，仿佛她已经忘记了有他在场。
“你陪爸走一小段儿路吧，约翰？”
“嗯，我亲爱的，你呢？”
“我好久没给丽齐·赫克萨姆写信了，自从上回写信告诉她，说我当真有个爱人——有个完完全全的爱人——以后，就没再写过。我时常想告诉她，她说得多么正确，那时候她假装在烧红的煤火里看见，说我将来会为我的爱人赴汤蹈火的。今儿晚上我倒有兴致告诉她这个呢，约翰，我就留在家里做这件事儿吧。”
“你累了。”
“我根本不累，亲爱的约翰，我正有兴致给丽齐写封信呢。晚安，亲爱的爸。晚安，你，亲爱的，温柔的好爸！”
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坐下来写，给丽齐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她刚刚结束，读过一遍，丈夫就回来了。“你来得正是时候，先生，”贝拉说，“我正打算对你作第一次的妻子对丈夫的训话呢。我要在客厅里来做这一次训话。等我折好了信，你就坐在我这把椅子上，我坐在这张搁脚凳上(虽然该你坐凳子，我告诉你，先生，假如说悔过的人该坐这张凳子的话)，你马上就会发现自己要受一顿结结实实的教训了。”
她的信折好，用火漆封口欧洲旧时上流社会的私人信件及政府公文均用火漆封口，再加盖印鉴，这样可以做到比较有效的保密，因为火漆冷后发硬，一拆即毁，无法复原。送走了；她的笔揩干净了；她的中指也揩干净了；写字台锁上、收拾整齐了。这些过程都是以一种严格办正经事的稳重神情进行的，很可能《英国家庭主妇日用大全》所主张的就是这样，而且当然不会因为一阵音乐般悦耳的欢笑声，如同贝拉所发出的那样，而结束或中断。她把她丈夫安置在他的椅子上，又把她自己安置在她的搁脚凳上。
“现在，先生！从头开始吧。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比这更加莽撞的、直指他对她隐瞒着的那个秘密而来的问题了，这次他大吃一惊。但是他不动声色并且继续严守住秘密，回答说：“约翰·洛克史密斯呗，我亲爱的。”
“好孩子！谁给你起的名字？”
他再次怀疑可能有什么东西让她发现了，他用提问的方式回答说：“我的教父们和教母们吧，是吗，亲爱的爱人？”
“非常好！”贝拉说，“还不是顶顶好，因为你回答时迟疑了。不过，因为你回答得还不坏，我就暂时不问你别的功课了。现在，我要从我自己心里想些事来考考你。亲爱的约翰，今天晚上，你为什么又问起我你从前问过我一次的那个问题呢——问我喜欢不喜欢有钱？”
又是直指他的秘密而来！他低头望着她，她的两只手重叠着放在他的膝盖上，他的秘密几乎像是已经泄露了，如同从来的一切秘密一样。
没有一句现成的话来回答，他别无办法，只好抱了抱她。
“简单地说，亲爱的约翰，”贝拉说，“这就是我训话的题目，我不想要世界上任何东西，我希望你能够相信这一点。”
“假如就是这些，你的训话可以认为是结束了吧，因为我这样相信。”
“还不止这些呢，亲爱的约翰，”贝拉犹豫地说，“这只是第一点。还有可怕的第二点，跟可怕的第三点呢——就好像当我还是个非常小的罪人的时候，我在教堂里听讲道，就老是对自己这么说的。”
“那就让它们都来吧，我最亲爱的。”
“亲爱的约翰，你有没有把握，你是不是绝对地确信在你心灵的最深最深处——？”
“心灵深处的事由不得我呀。”他回答说。
“不对，约翰，但是问题的答案是你能够做出的。——你是不是绝对地确信，在你给了我、我也给了你的那颗心的最深最深的心底里，不再记得我曾经一度是个非常贪财的人？”
“怎么，假如我心里把你所说的那段时间都忘记了，”他温柔地问她，嘴唇贴向她的嘴，“我能够像我现在这样爱你吗？在我一生的日历里能够有那个最最辉煌的日子吗？我能够在一看见你亲爱的面孔，一听见你亲爱的声音的时候，便随时都感觉到，我是在看着和听着一个我的高贵的志同道合的人吗？决不可能是这种想法让你变得那么严肃认真的吧，心爱的？”
“不是，约翰，不是为了这种想法，更不是为了鲍芬太太，虽然我爱她。等一会儿，我要继续我的训话，给我一小点儿时间，因为我一高兴就喜欢哭一阵。这多么甜美啊，亲爱的约翰，高兴了就哭一阵。”
她便俯在他的头颈上哭了，并且仍然紧贴着他的头颈，又轻轻笑了，这时她说：“我觉得我现在作好了准备，可以讲出第三个问题了，约翰。”
“我也对第三个问题做好准备了，”约翰说，“不管是什么问题。”
“我相信，约翰，”贝拉说下去，“你相信我相信——”
“我亲爱的孩子，”她丈夫快乐地大声说，“你说了多少个相信啊！”
“是吗？”贝拉说，又笑了起来。“我决不知道我说了这么多！好像在做动词练习呢。可是少一个相信，我就说不下去了，我再试试看，我相信，亲爱的约翰，你相信我相信我们有足够的钱了，我们什么也不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