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189部分在线阅读

“嗯，瑞伯恩先生，”她像方才一样地回答，“您了解我，您也不会以为我会这样。”
当他用手扶着她的身体时，在她整个形体上所显示出的态度中包含着某种东西，她的头低低地垂下，这姿势是在恳请他放仁慈些，不要强求她吐露她的心。而他却并不仁慈，非要她这样做不可。
“假如我了解您，而不会或多或少以为(尽管我是个不幸的可怜虫！)您会恨我，甚至以为您会把我完全不放在心上的话，丽齐，那就让我在我们分手之前，从您自己嘴里再多多了解一些吧。请您让我知道，假如您认为把我看作是一个您本来应该看成的那样，和您地位平等的人的话，您会怎样对待我呢？”
“这是不可能的事，瑞伯恩先生。我怎么能认为您跟我的地位平等呢？假如我的头脑会把您放在一个和我平等的地位上，那您就不是您了。假如是这样的话，那我怎么会老是记住我头一回看见您的那天夜晚？当时，因为您那么专心地盯着我看，我就从屋里走出去了，还有那天天蒙蒙亮时，您跑来告诉我我父亲去世的那天夜晚，还有您经常到我后来的家里来看望我的那些个夜晚。或者说，我怎么会老是记住，当您知道了我是多么缺少教养，就设法让我学到更多的知识，或者，您老是记住我是那么尊敬您，对您感到奇怪，并且在一开头的时候，想到您心肠真好，竟然会关心到我。假如是这样的话，我怎么会老是记住这些不忘呢？”
“仅仅是‘在一开头的时候’想到过我心肠真好吗，丽齐？在那个‘一开头的时候’以后，您又是怎么看我的呢？心肠真坏吗？”
“我没那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被一个人注意了，他跟和我谈过话的所有的人都那么不相同。最初我心里有过一阵子奇怪和欢喜，可是以后，我就干脆觉得，假如我根本没有见过您，也许更好一些。”
“为什么？”
“因为您是太不相同了，”她回答的声音比先前低了，“因为这是太没完没了、太没有希望了，饶了我吧。”
“您对我怀过什么希望吗，丽齐？”他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痛了一下，问道。
“不多，瑞伯恩先生。到今天晚上为止，不多。”
“您能告诉我为什么是这样吗？”
“到今天晚上为止，我从来没有想过您需要我对您怀有什么希望。但是假如的确需要我对您怀有希望的话，假如您现在的确真正从心坎里感到，您过去确实有过您今天晚上自己说的对我的感情，并且今生今世我们之间除了分手以外，不可能再有其他什么的话；那么就让老天爷帮助您，老天爷保佑您吧！”
她在说出这番表白了她自己的某些爱情和某些痛苦的话语时所流露的纯真，在这片刻间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他托住她的身体，简直好像是死神把她作为一件圣物交付在他的手中，他吻了她，只吻了一次，几乎好像是在吻一个死去的人。
“我答应过我不陪您走，也不跟着您，我可不可以远远看着您走呢？您太激动了，天又晚了。”
“我一个人这种时候走路走惯了，我求您不要这样做。”
“我答应您，我愿意试着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除此之外，丽齐，我今天晚上不能再答应更多了。”
“瑞伯恩先生，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从各方面解救您，也解救我，请您明天一早就离开这一带地方。”
“我愿意试着去做。”
当他以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时，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再抽回去，便沿着河岸走去了。
“莫蒂默能相信这个吗？”过了一会儿，尤金喃喃自语着，仍然留在她离他而去的地方。“我自己又能相信吗？”
他指的是：当他立在那儿用手蒙住眼睛时，他的手上沾满了泪水。“荒谬已极啊，要是有人发现我如此！”他接着这样想，而他接下去的另一个思想是扎根在一种轻微的、逐渐增长的、对引起这些眼泪的原因的怨恨之中。
“可是我也已经对她拥有了一种奇异的权力，尽管她是尽量认真地在说这些话的。”
这种回想又使他重新看见，在他的注目凝视之下，她低下头来的一刹那间，她的面容和身形中所显示出的柔顺。当他仔细品味着这幅再现的画面时，他仿佛在她的祈求和自认的软弱中再次看出了一点自己内心的恐惧。
“她是爱我的。如此认真的性格，在这种激情中也必定是非常认真的。她不可能打定主意对一种幻想坚强不屈，又对另一种幻想犹豫不决，同时对第三种幻想表现软弱。她必须把她的天性贯彻始终，就像我必须把我的天性贯彻始终一样。假如说我的天性处处逼得我为它受苦受罚，我猜想她的天性也必定是这样的。”
他继续对自己的天性进行探索，心想：“现在，假如说我娶她为妻。假如说，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写信给我尊贵的父亲大人，令我尊贵的父亲大人惊异到他所拥有的尊贵权力所能允许的最大限度，禀报他我已与她结婚，尊贵的父亲大人将如何与我这颗学法律的头脑评说道理呢？‘你不肯为求取金钱或某种地位而结婚，因为你极有可能日久生厌。而假如你一旦不为求取任何金钱或地位而结婚，日久生厌的可能性是否就少一些呢？你对你自己可有把握？’他的学法律的头脑不管提出多少口若悬河的异议，也必须私下里承认：‘尊贵的父亲大人言之有理，我对我自己并无把握。’”
正当他求助于这种轻浮论调的时候，他感觉到这样做只是徒托空言，毫无意义，于是他搬出她来把这种思索抵挡开去。
“但是，”尤金说道，“我倒真希望有一个人(莫蒂默除外)愿意对我说，这种情感在我并非一种真实的情感，只是她的美貌和价值使我忘乎所以，乃至于如此，我不可能对她一往情深的。今天晚上我特别希望能有一个对我说这番话的人，或者对我说任何一句话，只要能把话说得对她不利；因为一个名叫瑞伯恩的丢丑现眼的家伙让我倒尽了胃口，我宁可让另外一个什么人来惹我讨厌，也不愿再提起这个人。‘尤金呀，尤金呀，尤金呀，事情糟透啦。’啊！莫蒂默·莱特伍德的铃铛在这样大摇特摇呢，今天晚上这声音听起来好不凄惨。”
他一边向前溜达着，一边又想起一些别的事情来给自己找事干。“畜生呀，”他不耐烦地说，“你父亲沉着冷静地给你找到一个女人，而你为自己找到另一个女人，并且自从你第一眼看见她之后，就越来越坚定不移地随她而漂流，这两个女人有什么相似之处？蠢驴呀！你就连这点道理也分不清吗？”
然而，他重新沉入回忆之中，回想他刚刚怎样初次充分了解到自己对她所拥有的权力，以及她怎样向他吐露了心曲。他最先得出的一个不顾一切的结论是，再别打算走开了，再去考验她一次。但是马上又想到：“尤金呀，尤金呀，尤金呀，事情糟透啦！”并且，“我真希望能把这种莱特伍德的丁当声止住才好，它像丧钟一样在敲啊。”
他抬头一望，发现一钩新月已经升起，繁星点点开始在天空闪亮，忽隐忽现地射出红色的和黄色的微光来，使夏夜那宁静的蔚蓝色更显得可爱。他仍在沿河岸走着，忽然间一转弯，和一个人打了个照面儿，尤金吓下一跳，向后退一步，以免撞个满怀。这人肩头上扛着一把折断的船桨，或是桅杆，或是木棍，没有留意看他，只顾向前走。
“喂，朋友！”尤金在他身后冲他说，“你是瞎子吗？”
这人不予理睬，只顾走他的路。
尤金·瑞伯恩朝相反方向走，两手背在身后，想着自己的心事。他走过一群羊，走过一个人家的大门，达到已经能听见村子里熙攘人声的地方，又走到了那座桥边。他留宿的客栈与村镇和造纸厂一样，并不在河对岸，而是在他正走着的河这边。然而，由于他知道河那边蒲草丛生的河岸和小河湾是一个僻静的处所，同时又感到没有心情去听嘈杂的人声或是跟别人待在一起，他便走过桥去，漫步向前走。他抬头望望星星，似乎它们正一个接一个地在天空被点亮了；低头望望河水，那些颗星星又好像同时在深深的河水中被点亮了。一株柳树遮蔽着一个小码头，一只游艇系泊在那儿的几根木桩中间，当他从那里走过时，他看见了这些。这地方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黑影中，他甚至不得不停下脚步仔细看看这都是些什么，然后再继续向前走。
河水的涟漪仿佛在他忐忑不安的回想中勾引起一种相应的动荡。假如他办得到，他定会使这些回想中止，然而它们却像那河水一样不停地移动着，一路向前，汹涌地奔流。水波在月光下不时出其不意地显现，每次都以一种新的形状苍白地闪一闪光，同时发出一种新的声音来。和这一样，他思想中的一些部分会从其余的部分中突然挣脱出来，暴露出它们是多么邪恶。“跟她结婚办不到，”尤金说，“而离开她也办不到，危机就在这里！”
他已经走得够远了。在返身循原来的足迹往回走之前，他停在河边，向脚下河水中反映的夜色凝望着。刹那间，只听得可怕的砰的一声，河水中反映出的夜色变得支离破碎了，大气中突然闪过参差不齐的点点火光，月亮和星星都从天上迸落下来了。
他是遭到了雷击吗？他头脑中涌现出某种与此类似的混混沌沌、难以成形的思想，一边在一连串令他两目失明、使他的生命化为碎片的打击下转过身去，他便和一个凶手展开搏斗了。他一把揪住了这人的一条红色的围巾——要么是他自己如雨般滴淌的血使他把它看成这种颜色。
尤金轻盈、灵敏，而且精于拳击；但是这时他的两只手臂已被打断，或者是他被吓得呆住了，他除了死死抓住这个人之外，什么也做不出，他的头向后仰，因此除了翻腾的天空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他拖住这个袭击者之后，便跟他一同摔倒在河岸上，接着是另一次巨大的冲撞，接着是一阵水花飞溅声，就全都结束了。
这时，丽齐·赫克萨姆也在逃避喧哗，逃避那蜿蜒的小街上星期六蜂拥的人群，她宁肯独自一人沿着河走，直走到泪痕干了，她可以这样使自己平静地走回家去，以免一路上人们会留意她的气色欠佳，或者心情不好。这时间，这地点，一片安详的宁静，她胸中又没有任何需要与之斗争的谴责或恶意，于是这宁静便像一帖良药一般潜入了她的心底。她把一切都已思索过，并且从中得到了慰藉。这时她也正在往回家的路上走，忽然她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
这声音使她惊诧，因为这好像是一种打人的声音，她站住，仔细倾听。这声音令她感到厌烦，因为这打击声沉重而残忍地打破了夜的沉静。当她伫立倾听，不知该怎样做的时候，一切又归于寂然。当她仔细倾听时，只听见一声微弱的呻吟，和有个东西落进河里的声音。
她昔日勇敢的生涯和习惯顿时激励了她，她没有浪费声音和气息去呼喊求助，因为这一带没有人会听见，便朝那声音传来的地点奔去。那地点在她和那座桥之间，但是比她原先想象的要远得很多；夜是那样地静，声音会借河水传递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