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19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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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一只袖子从手肘以下全撕掉不见了,另一只袖子在肩头处有一个大裂口。他被人揪住过,揪得相当牢,因为他衬衫的领口打折的地方全都被撕开了。他在草丛里滚过,在水里浸过,满身污垢,我知道这沾上的东西是什么,也知道是谁身上流出来的,哎呀呀!”
布拉德莱睡了很长时间。中午刚过的时候,有一只小驳船从上游划来。其他一些驳船也曾在它之前来来往往通过这船闸;然而这个看闸的却只特别大声招呼这只船,问有什么新闻没有,似乎他曾经颇为精确地计算过时间,船上的人们告诉了他一些新闻,他们迟迟疑疑不肯跟他详谈。
布拉德莱一觉睡了十二个小时才起来。“我真没法儿相信,”赖德胡德看见布拉德莱从屋里走出来,一边斜眼望着船闸,一边说,“您能一个劲儿地睡大觉,老朋友!”
布拉德莱走到他跟前,坐在他的木杆上,问他现在几点钟?赖德胡德告诉他现在是在两点到三点之间。
“您什么时候下班?”布拉德莱问道。
“后天,老爷。”
“早点儿不行吗?”
“早一丁点儿也不行。”
这个何时下班的问题对他们双方似乎都事关紧要。赖德胡德颇为欣赏他的回答,他说了第二遍,还用脑袋在表示否定的地方慢吞吞地划了一个圈儿,“早一丁点儿也——不——行,老爷。”
“我对您说过我今天晚上要走吗?”布拉德莱问道。
“没有,老爷,”赖德胡德以一种愉快的、和蔼的、健谈的样子回答说,“您没跟我这样说过。不过很可能您是想说,后来又忘了说。要不,您怎么会疑惑说没说过呢,老爷?”
“太阳落坡了,我打算这就走。”布拉德莱说。
“更需要的倒是吃点儿饭食,”赖德胡德回答说,“进来吃点儿吧,老爷?”
在赖德胡德先生的寓所里,并不恪守先铺台布再进餐的繁文缛节,“开饭”只不过是一两分钟的事;只不过是送上一只老大的烤盘,其中有四分之三块厚而又大的肉饼,再拿出两把折叠小刀,一个陶瓷大杯和一个盛有啤酒的棕色大酒瓶。
两人吃着喝着,然而赖德胡德吃喝得要开怀得多。这位诚实的人从肉饼的厚皮上切下两个直角形的大块,里瓤朝天摆在桌子上,聊以代餐盘:一块放在他自己的面前,一块放在客人的面前。在这样的餐盘上,他又放上了颇大的两块馅饼,这样,便使得这场款待别有风味,席上两位用餐者各自把盘子的肉层挖出来,就着其他食物一同咽下肚去。除此之外,还可以像做游戏似的在桌子的平面上追捕一块块冻凝起来的肉汁,最后成功地捉住它们,如果没有先从刀口上滑脱的话,便从刀口上把它们吞入口中。
布拉德莱在这一套操作过程中明明现出很不灵便的样子,赖德胡德看在眼中。
“当心呀,第三位老爷!”他大声叫着,“您要切到手上啦!”
然而他提醒得太晚了,因为布拉德莱就在这一瞬间割破了手。并且更加不幸的是,当他请赖德胡德替他包扎伤口,为此紧贴他站着的时候,因为伤口的疼痛,他甩动着手,把血都甩在赖德胡德的外衣上。
饭吃过了,剩下没吃完的那种盘子、剩下没吃完的肉冻都被放回到剩下没吃的那块馅饼内,用它来收藏一切乱七八糟的没吃完的东西,赖德胡德把陶瓷杯注满了啤酒,深深地喝了一口。这时候,他确实注视着布拉德莱了,目光中带着邪恶。
“第三位老爷呀!”他声音嘶哑着说,同时俯身越过桌子去碰一碰他的手臂,“您还没到,新闻就传遍河两岸啦。”
“什么新闻?”
“您怎么想的呢,”赖德胡德说,脑袋猛地一摇,好像在轻蔑地把伪装一下子甩开,“有人把尸首捞起来了吗?猜猜看。”
“我不擅长于猜测任何事情。”
“是那女的捞起来的,哎呀呀!您在那儿又追上他啦,是那女的捞起来的呀。”
布拉德莱·海德斯东面孔上痉挛地抽搐,突然显示出激动,让人看出这消息令他多么厌恶。然而他好歹一句话没说。他只是轻轻一笑,便立起身来,倚在窗前,向窗外眺望。赖德胡德两眼紧随着他。赖德胡德低下眼去望了望自己洒上血迹的衣服。赖德胡德开始流露出一种神气,似乎他猜测事情的本领比布拉德莱所承认的要高明一些。
“我好像长时间没有休息了,”教师这样说,“您要是不见怪,我要再躺下来。”
“请吧,第三位老爷!”他的主人殷勤好客地回答说。而他不待主人这句答话,已经躺在床上,就此一直睡到太阳西沉的时候。当他起身出门继续赶路时,他发现主人站在门外纤道边的草地上等候他。
“万一有必要我和您再碰头的话,”布拉德莱说,“我会上这儿来的。晚安!”
“好吧,就这样吧,”赖德胡德说,把身子向后一转,“晚安!”然而当另一个动身走开时,他又把身子转了过来,不怀好意地斜着眼睛盯着他的背影,一边低声地再说了一句话:“要不是接班的马上就要来的话,不会让你这么走掉的。我会在一英里路以内追上你。”
总之,他确实是该这天日落时换班,不到一刻钟时间,他的伙计便悠悠荡荡走进门来了。赖德胡德没有留下来干完他的这一班,而是借用了大约一个来小时,等他下次接班时再归还给接他班的这个人,他照直沿着布拉德莱·海德斯东的足迹追去。
他的跟踪本领比布拉德莱强多了。他这一辈子所干的就是这种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尾随跟踪、拦路行劫的行当,他也精通于他的这种行当。他一离开闸房,便来一个急行军,在下一座闸房还没有超过的地方,已经紧紧追上了他——所谓紧紧追上,是说紧到他认为合适的程度。他知道怎样利用地形,到哪儿应该躲在矮树篱后边,到哪儿躲在墙后边,什么时候该闪开,什么时候该停步,他那千变万化的本领,是倒霉的布拉德莱那颗迟钝的脑袋所远远不能想到的。
然而,当布拉德莱踅进河边一条绿树丛生的小巷或马道的时候,他所施展的这一切本领,都像他自己一样,停顿下来了,这是一个僻静的地点,乱长着荨麻、野蔷薇和荆棘,一片枯树藩篱的残枝断桩塞满着路径,位置是在一个小树林的边沿上。布拉德莱开始踩着这些树桩向前走,时而滑下来,又重新踩上去,好像是一个小学生所干的事情,然而肯定不是抱着小学生那样的目的,也不会是没有目的。
“你想干什么呀?”赖德胡德暗自低语说,他伏在路边小沟里,两只手把树篱拨开一条缝。立刻,布拉德莱的动作便给了他一个极其异乎寻常的回答。“圣乔治跟他的龙啊!”圣乔治是英国的守护神,传说曾骑马降龙,英国嘉特尔勋章的饰带上,便绘有他和这条龙的图像。此处表示异常的惊讶。赖德胡德喊着说,“他别是打算洗个澡吧!”
布拉德莱又在残断的树桩中间踩来踩去地走着,直走向水边,他开始在草地上脱衣服了。片刻之间,他显得仿佛要自杀,而又想假装安排得好像是一次偶然事故。“可是如果你存的是这个心,你不会从那堆断树杆子里摸出一包衣服来夹在胳臂底下呀!”赖德胡德说。然而,当这位洗澡者在河里泡了泡,又折腾了两下,便走出水来以后,他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不情愿,”他颇有感情地说,“丢掉你呀,我还要从你身上再搞几个钱才行呢。”
无赖·赖德胡德俯伏在另一条小沟里(因为那人改换了位置,他也换了一条小沟),把树篱拨开一条极小的缝隙,即使最敏锐的眼睛也无法察觉到他,他注视着洗澡人在穿衣服。这时,一个奇迹逐渐出现了,布拉德莱立起身来,全身服装都换过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不再是那个船夫了。
“啊哈!”赖德胡德说,“跟你那天晚上穿的一个样,我懂了。你这下子让我跟你难舍难分了。你狡猾,可是我还知道一个比你更狡猾的人。”
这位洗澡人穿好了衣服,便跪在草地上,用两只手在做着什么,然后又立起身来,一包衣服夹在手臂下。他非常留意地向四周看一遍,才走回河边,把衣服尽力远远地掷去,同时又尽力掷得轻巧灵活。直到他明显地重新踏上路程,眼看要转过一道河湾,暂时完全看不见了,赖德胡德才从沟里爬出来。
“现在,”他拿不定主意,暗自忖度着,“我是跟着你往前走呢,还是这回先放过你,自己去摸鱼?”他一边继续忖度着,一边跟上去,作为一种预防性措施,以便随时可以再看见他。“假如我这回放过你,”赖德胡德又说,一边仍然跟着他,“我有办法让你再上我这儿来,或者,我有办法不管怎么再找到你。假如我现在不去摸鱼,别人就会摸去了。——我这回先放过你,摸鱼去!”说毕,他马上中止跟随,转身回去。
那个他暂时放过、但却不会长久放过的可怜人直朝伦敦走去。布拉德莱这时对他听到的每一种声音,看到的每一张面孔都疑神疑鬼,然而,他却处于一种经常会在一个杀人凶犯身上出现的鬼迷心窍的状态之下,对于在他生活中潜藏的终将击溃他生活的真正危险竟然毫无疑虑。对于赖德胡德,他的想法很多——自从他们初次邂逅的那个夜间以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然而在他的思想中,赖德胡德占据着一个非常不同的位置,一个和跟踪追击者非常不同的位置;而布拉德莱却花费了许多力气,千方百计地把他硬塞在他自己设想的那个位置上,像打楔子似的硬塞了进去,因此,让这人在自己思想中占有另外任何一种位置的可能性,在他都是不可思议的。这是这个杀人凶手尽管力图挣扎也无法摆脱的另一个鬼迷心窍的东西。要发现这个道理,有五十扇门可以走得通,他却吃尽苦头,耍尽花样,把其中四十九扇都上了双重锁,加了双层闩,而又不能看见那第五十扇门是依然敞开的。
现在,他也在为一种折磨人的、比悔恨更加令人烦恼的心情所苦。他并不悔恨,然而这个作恶者虽能挡开这一种对他的报复,却无法摆脱另一种更加缓慢而持久的折磨:他感觉自己是在永无休止地重新干着那件恶事,而且干得更为高明。当那些谋害他人性命之徒为自己滔滔辩解并且假作表白的时候,可以从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谎言中追溯出这种折磨的影子来。如果照你们所说,是我干的,能够想象我会搞错这个或者那个吗?如果照你们听说,是我干的,我会留下那个漏洞,让那个伪证的坏人如此不知羞耻地来作证反对我吗?这个恶棍不停地在自己犯下的罪恶中寻找弱点,并极力想去补救,而又无法改变既成事实,他的这种状态使他的罪孽愈加深重,因为他把这罪行又干了上千次,而不是只干过一次,而这种状态,也在为了这次罪行而一次次地把它最为沉重的惩罚施加在这个阴郁的、怙恶不悛的天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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