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5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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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首批进行的工作中,寻求鲍芬太太所想要的孤儿这件事占有突出的位置。在他就聘之初,他表现得特别想要讨她欢喜,知道她心里有这件事,他便不遗余力并且满怀兴趣地去到处寻求。
米尔维夫妇发现这孤儿着实难寻。合格的孤儿或是性别不对(几乎经常如此),或是年龄太大,或是太小,或是身体太弱,或是太脏,或是太喜欢在街上游荡,或是太喜欢逃跑,或者是,他们发现要办好这件善事而又不用花钱买孤儿的方式是不可能的,因为一当传出话去,说有个孤儿有人想收养,便会忽地冒出个对这孤儿关怀备至的亲戚来,给这孤儿定下个身价。市场上孤儿价格上涨之猛烈,几非股票交易所中最疯狂的记录所可比拟。往往是早晨九点钟,他可能由别人领养在外,正玩着烂泥饼,身价要打五折,而(一经寻求)在中午以前身价便上涨五十倍。市场被千方百计加以“操纵”。假货盛行。亲爹娘会勇敢地自称他们自己已经亡故,把他们的孤儿带来给你。真正的孤儿货色却悄悄地退出了市场。他们为此专门安插了密探,一声宣布,说米尔维夫妇正经过院中走来,作为临时通货的孤儿便立即被人藏起,不肯交出,除非答应这些掮客们一个条件,这通常是“一加仑啤酒”。同样地,由于孤儿持有者们始而囤积居奇,继而十个八个地涌入市场,而造成海浪般汹涌起伏的价格涨落。然而尽管方式变化万千,其根本原则则一,都是搞买卖交易,而这个原则是米尔维夫妇所不能认可的。
终于,弗兰克牧师得到消息,说布伦特福德有一个逗人喜爱的孤儿。他的已故双亲之一(原是弗兰克牧师教区的教民)有一个孀居的祖母住在那个惬意的市镇上,而她,贝蒂·希格登太太,虽然慈母般拉扯大了这孤儿,但却无力继续抚养他。
秘书向鲍芬太太建议,或是由他一人去,先初步大致察看一下这孤儿的情况,或是驾车陪她前往,这样她可以当即定下个自己的主意。鲍芬太太更喜欢第二个办法,一天清晨,他们便雇一辆敞篷马车出发了,并把锤子脑袋的年轻人也带在车后。
贝蒂·希格登太太的住处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它位于泥泞的布伦特福德镇上那纵横错杂的边远贫民区中,他们把马车停在一家名叫“三喜鹊”的店家招牌下,步行前去寻找。在多方问询、连遭挫折之后,终于有人指给了他们,那是一个小胡同里的一间极其矮小的茅屋,在敞开的入口处横挡着一块木板,一位髫龄小哥儿正用夹肢窝勾住身子,在钩取门外的烂泥。这位小运动家生一头卷曲的金褐色软发,一张憨实的小脸,秘书马上认出那孤儿正就是他。
恰在他们加快脚步走过去的时候,这孤儿因为玩得一时兴奋,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了,突然失去平衡,便不幸一头栽到街道上来。又因为这是个身材圆乎乎的孤儿,他便滚将起来,在他们赶来援救之前,一直滚进了路边的污水沟里。他被约翰·洛克史密斯从沟中捞出,于是,他们和希格登太太的初次会面便是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场面中开始的:他们正把这孤儿提在手中——乍一看,你也许会说这种持有是非法的——这孤儿是被头朝下提着的,而且面孔憋成紫酱色。门口横着的木板既拦住希格登太太的脚,使她无法走出去,也拦住鲍芬太太和约翰·洛克史密斯的脚,使他们无法走进去,这便使情况变得更是大为困难:而这孤儿的嚎叫声又使这尴尬情况带有了一种悲惨而且不合人道的性质。
起初,他们没有可能进行解释,因为这孤儿“不出气了”:这一并发情况是极其可怕的,只见那孤儿脸如铅色、僵直不动、毫无声息,如同死去一般,与此相比,他方才那阵嚎叫倒真像令人雀跃的音乐似的。不过,随着他的逐渐复苏,鲍芬太太也逐步做了自我介绍,贝蒂·希格登太太的家中又重新谋得了笑容可掬的和平。
现在他们看清了,这家人的房间很小,屋子里却装有一架大的鲍芬太太发现一个孤儿轧布机,在机器的手柄旁立着一个头很小而身体很长的男孩,他的一张不成比例地咧开的大嘴,仿佛在协助他那双大睁着的紧盯来客的眼睛,轧布机下的一个角落里,有两只小板凳,上边坐着两个非常小的娃娃: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当那个身体非常长的男孩,在盯视客人的间隙里把轧布机摇上一圈的时候,只见那转轮恰似一把存心要结果他们的小性命的大弹弓似的,直向这两个天真的小东西冲去,从他们头顶上不到一英寸远的地方擦过,转回原处,而又丝毫也没有能触及他们,真是惊险得很。房间里清洁而整齐。砖铺地,窗上镶着菱形的玻璃,壁炉台板的下缘上,装饰着荷叶形花边,窗外屋檐前,从上到下牵着一条条的细绳,如果命运之神慈悲为怀的话,下一个季度里绳子上就会结满了红花菜豆荚。在过去的那许多季节里,不管命运对贝蒂·希格登在种菜豆的事情上多么慈悲,在金钱的事情上却不显得怎么优待她;因为不难看出,她日子过得拮据。
她,贝蒂·希格登太太,是一位这样的老妇人,她凭借自己不屈不挠的意志和强壮的体格,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斗争,尽管每一个年头都在她现有的困境之外,又给受尽折磨的她带来新的沉重的打击。她是一位富有活力的老妇人,生有一双明亮的、黑黑的眼睛和一张果断的面孔,但却也有一副非常温柔的心肠;她不是一个长于逻辑推理的女人,但是上帝是善良的,在天堂里,良心是看得和头脑同等重要的。
“对,是呀!”当事情说开时,她说,“承蒙米尔维太太写信给我,太太,我就叫斯洛皮读给我听。这封信写得真好。而太太您也是位和蔼可亲的好人。”
客人们望望那长身材的男孩,而他好像是在用他咧得更大的嘴巴和眼睛向他们表示:斯洛皮在此。
“我得告诉你们,”贝蒂说,“因为我读人家的手迹很不在行,虽然我能读《圣经》和大多数印出来的东西。我还真喜欢读报纸呢。你们也许想不到,斯洛皮读报纸可真读得美。他读起警察案件的报告来真是有声有色的。”
来客们再次认为出于礼貌必须对斯洛皮瞧一眼,而他眼望着客人,忽然间把头向后一仰,把嘴巴咧到不能再大,长久地大声笑了起来。于是两个天真的小东西,尽管脑袋处于那明显的危险状态下,也笑了,希格登太太也笑了,那孤儿也笑了,然后客人们也笑了。大家笑得很开心,虽然也不知为什么笑。
然后,斯洛皮仿佛突然来了一股子勤奋的狂热或火气,开始在轧布机上干了起来,把它吱吱嘎嘎、轰轰隆隆地直向两个天真的小东西的头顶上压去,希格登太太嫌声音太吵了,让他停了下来。
“这位夫人和先生听不见他们自己说话的声音了。停一会儿,停一会儿!”
“就是您怀里抱的这个乖孩子吗?”
“是的,太太,这就是小约翰尼。”
“也叫约翰尼前文所述死去的哈蒙名叫约翰,约翰尼是约翰的昵称。呢!”鲍芬太太转身对秘书喊出声来说;“已经叫约翰尼了!只要再添上个姓就行了!这孩子真漂亮。”
他一副害羞的、稚气的样子,把下巴颏缩回去,用他一双蓝蓝的眼睛偷偷瞧着鲍芬太太,又把他胖嘟嘟的小手举到那老妇人唇边,她一次次地吻着这只小手。
“是的,太太,他是个漂亮的孩子,他是个可爱的、逗人喜欢的孩子,他是我最后留下来的女儿的儿子。但是她已经走了世人都要走的那条路了。”
“这些不是他的兄弟姐妹吧?”鲍芬太太说。
“噢,才不是呢,太太。他们都是收养的孩子。”
“收养的?”秘书重复着说。
“是人家送来托我照看的,先生。我这儿是个托儿所。我只能收得下三个孩子,因为有那架轧布机。可是我喜欢孩子,再说一礼拜四便士到底还是四便士呢。过来,托斗子,波斗子。”
托斗子是那个小男孩的小名;波斗子是小女孩的小名。他俩手牵着手,踏着他们小小的蹒跚的步伐,穿过房间走来了,仿佛正在越过一条充满艰难险阻的道路,途中横拦着一条条的溪流,当他们让贝蒂·希格登太太拍了拍头之后,便向那孤儿冲过去,戏剧性地做出一副姿态,好像要把他吱哇乱叫着拖下地来,捉住他,蹂躏他一顿似的。三个小娃娃快活地尽情玩耍着,好心的斯洛皮又大声地笑了半天。等到该是停止这场游戏的时候,贝蒂·希格登便说:“回去坐着吧,托斗子跟波斗子。”于是他俩又手牵着手越过那片旷野,似乎发现那一条条横亘着的溪流刚经过一场暴雨,水变得更深了。
“斯洛皮哥儿——或者先生,是——?”秘书说,搞不清他是一个成人呢,孩子呢,或是什么。
“一个私生子,”贝蒂·希格登压低嗓音回答;“不知谁养的,丢在大街上。他是在——”她发出一阵厌恶的颤抖,“在所里养大的。”
“济贫所?”秘书说。
希格登太太板起她那果断的老年的面孔,阴沉地点一点头表示他说得对。
“您不喜欢提到那地方?”
“不喜欢提到那地方吗?”老妇人回答说。“杀了我也别送我上那儿去。把这个漂亮孩子掷在马蹄子下边,那马又拉着一辆满载货物的大车,也比送他上那儿去强。要是您到我们这儿来,发现我们都要断气了,请您就在我们躺的地方点上一把火,让我们连房子一道烧个精光,化为灰烬,也比把我的尸首送到那儿去强!”
经过了那么许多年的艰苦操劳和艰苦生活之后,在这位孤苦伶仃的妇人身上,还保存着这样一种惊人的精神,我的老爷们,绅士们,和荣誉委员会的委员们!在我们那些夸夸其谈的演说词中,是把这种精神称作什么的?不列颠的独立精神吧,不过是多少有些反常的一种,是吗?那些振振有辞的漂亮话是这样说的吗?或是类似这样说的?
“我难道没在报上读到过,”这位老太太说,一边抚摸着那孩子——“上帝帮助帮助我和跟我一样的人吧!——那些穷途潦倒、受尽折磨的人们,被逼得走投无路,东奔西窜,就是存心要把他们累死!我难道没读到过,人家怎样用空话来搪塞他们、搪塞他们、搪塞他们,连个住处、医生、一滴药水、一片面包也不肯、也不肯、也不肯给他们?我难道没有读到过,在他们已经落得那么低贱之后,怎样变得灰心丧气,放弃了希望,又怎样到头来因为无依无靠而死掉?所以我说,我希望我能死得像别人一样,我不能那么丢丑现眼地去死。”
我的老爷们,绅士们,和荣誉委员会的委员们,就没有可能运用立法的智慧,来把这些刚愎自用者的思维逻辑纠正过来吗?
“约翰尼,我的漂亮孩子,”老贝蒂一边抚摸着这孩子,一边继续说话,与其说她是在跟他说话,不如说她是在因为他而哀伤,“你的贝蒂老奶奶已经快八十岁了,不是七十岁。她一辈子没讨过饭吃,没花过救济院的一文钱。有钱的时候,该缴的教区捐税她都缴清了;她能劳动的时候她劳动,非饿死不可的时候她就去饿死。你求上帝保佑您奶奶,让她最后还能有力气(老年人能像她,也算壮实了,约翰尼),从床上爬起来,跑出去,躲起来,发誓钻进一个洞里去死,也别落进报上说的那些残忍的东西的手里,那些把体面的穷人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折磨他们,损害他们,嘲弄他们,羞辱他们的残忍的东西的手里。”
辉煌的成就啊,我的老爷们,绅士们和荣誉委员会的委员们,你们竟能让穷人中的这些优秀分子的心中有这种想法!请容许我恭敬地请教一声:这个问题是否也值得你们偶尔思考思考?
贝蒂·希格登太太在结束这段插话时从她坚强的面容上抹去的那种恐惧和厌恶的表情,表明她说这番话时,态度是多么认真。
“他是帮您工作的吗?”这位秘书问道,细致地把话题重又引回到斯洛皮哥儿或先生身上。
“是的,”贝蒂面带愉快的微笑说,同时点点头,“他干得很好呢。”
“他也住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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