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5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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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这儿的时候比在别处多。人家都认为他跟一个白痴差不多,最初到这儿来,也是收养的。我说动了教区牧师助理布劳格先生让我收养他,有一回我碰巧在教堂里看见他,心想我或许能对他做点什么。因为他那时候是个虚弱的、生软骨病的小家伙。”
“他本来就叫这个名字吗?”
“噢,是这样,正确些说,他没有一个本来的名字。我总是认为,大概因为他是在一个满街烂泥的夜晚里被人发现的,所以落下这么个名字。斯洛皮(Sloppy)这个词原意是泥泞的,滑溜的,不是一个一般英国人常常用来做人名的词。”
“他看起来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呢。”
“上帝保佑您,先生,他身上没有哪一点儿,”贝蒂回答说,“不是讨人喜欢的。您从头到脚打量他一下,就能看出他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人。”
斯洛皮的形体很不雅。长度太大,而宽度太小,身体上凡是拐弯儿的地方锐角太多。他是一个这一类的笨拙男子,这种人老是让人看见他身上所有的纽扣,在这一点上显得坦率得很不得体,而又是天生如此。他的每一粒纽扣都非常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望着他周围的人。在膝盖、手肘、手腕和脚踝这几处,斯洛皮拥有一笔可观的资本,但他却不知道怎样最有益地来处置它们,而总是投资在错误的地方,因而使他自己陷入困窘。生活中训练不足的新兵班里的第一名正式二等兵,这就是斯洛皮,然而,他确实拥有他模糊的概念,知道必须忠于职守。
“现在,”鲍芬太太说,“谈谈约翰尼的事吧。”
这时约翰尼正在把他的下巴颏缩回去,嘴唇撅起来,紧贴在贝蒂的怀抱里,两只蓝眼睛盯着客人望,而又用一只胖乎乎的小胳臂挡在眼前,不让人家看见他,老贝蒂把他一只又嫩又肥的小手握在自己干瘪的右手里,用它来轻轻地拍击着自己干瘪的左手。
“对了,太太。谈谈约翰尼的事吧。”
“要是您把这个可爱的孩子托付给我,”鲍芬太太说,她的面容让人感到她可以信赖,“他会有最好的家,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受到最好的教育,交上最好的朋友。只要上帝愿意,我会给他当个真正的好母亲的!”
“我太感谢您了,太太,这可爱的孩子也会感谢您的,要是他年纪大点,能懂事的话。”她说话时,仍旧用那只小手在自己的手上轻轻拍击着。“我不会给这可爱的孩子挡路的,哪怕我还要活整整一辈子,而不是只剩下一点点儿日子了。但是,我希望你们别见怪:我真舍不得这孩子啊,我光凭嘴也说不清这个,他是我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啊。”
“见怪?我亲爱的!会吗?您这么爱他,把他在这儿收养着!”
“我这辈子,”贝蒂说,并且依旧用那只小手在她又粗又硬的手上轻轻拍击着,“抱过好多像他这样的孩子了,都死掉了,只剩下他一个!我显得这么自私,真可耻啊,可是我并不是这意思。这下子他就走运了,等我死了以后,他会成个绅士。我——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我——我试着撑下去。别留恋我!”那轻轻的拍击停止了,那坚决的嘴唇屈服了,那张清秀的、坚强的、苍老的面庞一下子变得衰颓了,脸上泪水纵横。
这时,让两位客人顿觉释然的是,感情充沛的斯洛皮,一见他的保护人处于这般情景,立即把头往后一仰,嘴巴大大咧开,抬高嗓子,大声吼叫起来。这个表示发生事故的警报立即使托斗子和波斗子感到惊恐,马上也发出吓人的吼叫,刚一听到他们的呼喊,约翰尼马上便陷入绝望似的,肚皮朝前弓起身子来,用他一双破鞋子不停地踢打着鲍芬太太。这种情况之荒谬,使得原先的悲哀不复存在。贝蒂·希格登太太马上就恢复了平静,也立即使他们都安定下来,只见斯洛皮在一个多音节的吼声中突然中止下来,把力气转而用在轧布机上,用力多摇几圈,以示悔过,直到制止他时才停止。
“好啦,好啦,好啦!”鲍芬太太说,她几乎把善良的自己认作是一个最为残酷的女人。“现在什么也不做。谁也别害怕。我们大家都挺好嘛;是吗,希格登太太?”
“当然挺好啦。”贝蒂回答。
“真是不必着急,是吗,”鲍芬太太压低声音说,“好好儿再想想,别着急,我的好人儿!”
“您别再担心我了,太太,”贝蒂说,“我昨天就全都想通了。我也不知道我刚才是怎么搞的,不过再也不会那样了。”
“好吧,那么,约翰尼也要有更多的时间想一想,”鲍芬太太回答说,“这漂亮的孩子要有更多的时间来逐渐习惯这件事。您会让他慢慢习惯的,要是您认为这样做好的话,是吗?”
贝蒂愉快而乐意地答应照办。
“老天爷,”鲍芬太太喊叫说,容光焕发地瞧着四周的人,“我们要让每个人都开心,不是不开心!——也许您肯让我知道您怎么开始来培养习惯,事情怎么个进行法儿?”
“我会派斯洛皮来看望你们的。”希格登太太说。
“那么让他辛苦了,这位今天陪我来的先生会为此付给他报酬的,”鲍芬太太说,“斯洛皮先生,您每趟到我家来,一定让您肉呀,啤酒呀,菜呀,布丁呀,吃饱了才许走。”
这下子使事情办起来更加愉快了,因为,非常惹人喜爱的斯洛皮,先是睁大眼睛咧着嘴笑,接着便大声狂笑起来,托斗子和波斗子也学他的样,约翰尼闹得还要欢。托、波二位认为,这是重演一场对约翰尼进行戏剧性袭击的良好的时机,便再度手牵手横越旷野来进行一次海盗性的远征;双方极为英勇地在希格登太太背后的烟囱角落里大战一场之后,两个铤而走险的强盗又手牵手越过山洪暴发时留下的河床,回去坐在他们的小凳上。
“您一定得告诉我,我能为您做点什么,贝蒂,我的朋友,”鲍芬太太用信任的口气说,“今天不谈,下次谈也行。”
“我自己什么也不需要,不过我还是照样感谢您,太太。我还能劳动,我身子还硬朗。要是叫我走路,我能走二十英里呢。”老贝蒂是自豪的,说话时明亮的眼睛里闪射出光芒。
“是的,但是有些让生活舒适些的小事情,它们反正不会对您有坏处的,”鲍芬太太回答,“上帝保佑您,我也不是生下来就富贵的,我跟您一样呀。”
“而我觉得,”贝蒂微笑着说,“您生下来就是位夫人呢,一位真正的夫人,要不天下就没有哪位夫人是天生的啦。但是我不能接受您任何东西,我亲爱的。我从来没拿过任何人的什么东西。不是我不知恩情,而是我更喜欢自食其力。”
“好啦,好啦!”鲍芬太太回答说。“我只是说些小小不言的东西,要不我也不会这么放肆。”
贝蒂把她客人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对这体贴的回答表示感谢。她直立在她的客人面前,身材极其挺拔,表情极其自若,她进一步自我表白说:
“要是我能养育这孩子,而又不老是担心他会遭到我刚才提起的那种命运,我是不会跟他分开的,哪怕是交给您。因为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呀!我爱他,就像爱着我早已经死掉的丈夫;我爱他,就像爱着我早已经死掉的孩子们;我爱他,就像爱着我早已经死掉的青春和希望的日子。我不能一面拿这种爱去卖钱,一面又眼望着您这张快活、善良的面孔。我把他白送给您。我什么也不缺。等我有一天精疲力竭了,只求能死得快点儿,安静点儿,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死去的亲人们谁也没有过我方才讲的那种羞耻,我也不希望有。我这件衣裳里缝着的一点钱,”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前,“足够把我安埋了。只希望这钱花得得当,能叫我到死也别受那份儿罪,丢那份儿脸,到时候您能为我做的不是一丁点儿,而是很多事情呢,我在这个世界上心里所想的事,您都会为我做到的。”
贝蒂·希格登太太的客人紧握着她的手。这坚强苍老的面孔上没有再次显出软弱的泪痕来。我的老爷们,先生们和荣誉委员会的委员们,这面孔恰和我们的面孔同样地沉静安详,也几乎是同样地高贵威严啊。
现在,他们哄着约翰尼让鲍芬太太把他抱一小会儿。直到他看见那两个小小的收养者依次坐到鲍芬太太的怀里,又依次下来,全都安然无恙之后,他们又用激将法要他和这两个小东西比赛一番,他才算被哄得离开了贝蒂·希格登太太的裙子;而即使当他被抱在鲍芬太太的怀抱里,他仍然在精神上和身体上对那裙子表现出强烈的向往。精神上,表现在一张黑沉沉的面孔上;身体上,表现在两只伸过去的手臂上。但是,当他们大略地描述了一下鲍芬太太家里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具时,这个不能脱俗的小孤儿态度便和缓了,他皱着小眉头盯着她瞧,小手攥着个拳头塞在嘴里,到后来,当他们说到一匹装了轮子、披着华丽马衣的木马,说它有多么神奇的本领,怎么会慢慢儿自己跑到糕饼店里去,这时,他甚至抿着嘴笑出声来。他的笑声得到那两个收养者的应和,演成一曲欢天喜地的三重奏,使在场的人皆大欢喜。
于是,这次会面非常成功地结束了,鲍芬太太是高兴的,所有的人都是满意的。斯洛皮的快乐也不减于他人,他负责引导客人们从最好的路上走回到“三喜鹊”去,那位锤子脑袋的年轻人见到他,表示出一副颇为鄙夷的神情。
把这件事如此安排停当以后,秘书便驱车送鲍芬太太返回宝屋,自己则去新宅子里办理事务,直到傍晚。每天黄昏他总是穿过田野向他的住处走去,他是否有心想在那儿遇上贝拉·维尔弗小姐呢,这一点尚不能确定,而她在那段时间里是照例在那儿散步的。
而且,可以确定的是,她此刻正在那里。
贝拉小姐不再穿丧服了,她打扮得极尽色彩鲜艳之能事。不可否认,她本人也是和那些色彩一样地美丽,因此那些色彩和她配合得非常融洽。她一边走路一边读书;当然,从她毫不显得知道洛克史密斯先生已走近身旁的样子来说,可以认为她并不知道他已走近身旁。
“嗳?”贝拉小姐说,从书本上抬起眼睛来,他已立在她的面前。“噢!是您呀。”
“正是我。多美的黄昏啊!”
“是吗?”贝拉说,冷冷地向四边望望。“就算是的吧,既然您说它美。我倒没想到这个黄昏美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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