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5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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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学堂收学生不论年龄,而且男女兼收。男女生分在两处坐,又按不同年龄间隔开来,平均分组而坐。然而这整个处所都笼罩着一种荒唐得可怕的虚伪观点,似乎所有学生全都是天真幼稚和一无所知的。这种观点由于颇受那些女施主们的赞赏,就更发展到了荒谬绝伦的程度。那些年轻姑娘们对于她们那最通常也是最恶劣的生活中的种种恶习早已老练非常,而却指望她们对一册“好儿童”读物做出一副十分喜爱的样子,那是一本名叫《小玛杰丽历险记》的书,玛杰丽住在磨坊隔壁一间茅草屋里,她五岁,磨坊主人已经五十岁,他却被她严厉地训诫了一顿,遭到她一番道德的谴责;她跟唱歌的鸟儿分享一盆麦片粥;她不肯戴那顶新的小布帽子,因为啃大萝卜的山羊也不戴小布帽子;她编着草篮儿,在各种各样不适宜的时刻,对各种各样的来人发表一些沉闷已极的演说。同样地,这学堂也让那些身材粗壮的挖河工人子弟和笨拙的流浪儿把汤玛士·托奔士的经历作为自己学习的榜样,这位人物因为痛下决心,不曾(在一种极度困难的处境下)从自己的密友和恩人身上抢走七八个便士,而立即托庇天助,获得三个先令和六个便士,而且从此荣耀地度过一生(注意,那位恩人并没得到好下场)。有几个专说大话的无赖也用与此类似的腔调写过他们自己的传记;从这些吹嘘得天花乱坠的人士所提供的教诲中,似乎可以得出与此同样的结论来:你做好事,并非因为这件事本身对人有利,而是因为你可以从中取利。相反地,已经成年的学生,这学堂则教他们(如果他们还能学得进的话)《圣经·新约全书》的选段;他们先结结巴巴读出几个音节来,再茫然睁大着眼睛,望着后面紧跟而来的几个特别音节出神,对这部庄严的历史断然一无所知,仿佛他们压根儿就不曾看见过或听人说起过它。说实在的,这是一所混乱不堪的令人莫名其妙的学堂,每天夜晚,那些黑色和灰色的鬼怪、红色的和白色的鬼怪在这所学堂里捣呀,捣呀,捣呀,捣得个乱七八糟。尤其是每个星期日的夜晚。因为这时候,一群倒霉的小娃娃,按身材高矮形成一个后高前低的斜面,坐在那里,被交给所有这些怀有善良愿望的教师中最无能、最糟糕的一位教师去管教,年纪大些的学生谁也不会容忍他。这位教师像个主刀刽子手似的,站在这群娃娃前面的地板上,身边还照例要站一个自愿充任副手的男孩。在课堂上,一个疲倦的或是不用心听讲的娃娃,必须被一只火气很大的手把面孔从上往下撸一下,这种成为惯例的制度到底始于何时何地,那位照例自愿出任的副手男孩到底在何时何地最初见到这种制度的实施,于是他自己也满怀神圣的热情来执行它,这些都是无关宏旨的问题。那位主刀刽子手的职责是滔滔不绝地演讲,而那位助手的职责则是冲向那些打瞌睡的娃娃,打呵欠的娃娃,坐立不安的娃娃,呜咽哭泣的娃娃,在他们那一张张可怜的面孔上撸一下;有时用一只手撸,仿佛在给他们的头发上抹油膏;有时用两只手撸,按照一种给牲口戴蒙眼的方式。于是在这个房间里,足足有一个小时,都保持着这样的一片混乱;那位宣讲者拖长着嗓子对“我亲—爱—的—孩—子—们”,比如说吧,讲述圣母玛利亚来到耶稣墓前的故事。他一再重复着“圣墓”这个词(这是个在小娃娃们中间使用很广的词),重复了五百次,而却从来不曾暗示过它是什么含义。那位照例在一旁协助的男孩则左右开弓地不停用手撸着,作为对讲演的一种万无一失的解释。这些面孔涨红和精疲力竭的小娃娃们共同构成一张完美的温床,彼此交流着他们的麻疹、皮疹、百日咳、寒热和胃病,他们仿佛是汇集在高地市场高地市场是当时伦敦的一个最肮脏破烂的市场。上一样,来此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而即使在这样一座善良愿望的殿堂里,如果有一个异常精明的孩子,怀着一种异常的想要学习的决心,他也是能够学到一些儿东西的,而且,一旦学到,他还能用来传授别人,比那些教师们传授得还要好些;因为他比他们更老于世故,在那些聪明伶俐的学生面前,他的地位还并不像他们那样不利。查理·赫克萨姆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他在这场混乱中爬了上去,在其中当上了一个教师,并且后来又从这场混乱中脱身出来,被一个情况比较好些的学校接受为教师。
“那么说,你是想要去看看你的姐姐啰,赫克萨姆?”
“如果您同意的话,海德斯东先生。”
“我要不要跟您一道走一趟呢。您姐姐住在哪里?”
“噢,她还没安顿下来呢,海德斯东先生。我倒希望您等她住定了再去看她,假如说您反正早晚都一样的话。”
“听我说,赫克萨姆。”这位拥有高等级的职位证书和领取公家薪俸的教师,布拉德莱·海德斯东先生,把他右手食指伸进这男孩外套的纽洞里,眼睛专注地盯着他的这根手指头。“我希望你姐姐会给你做个好榜样吧?”
“您怎么会怀疑这个呢,海德斯东先生?”
“我没说过我怀疑这个呀。”
“对,先生,您是没这么说过。”
布拉德莱·海德斯东的眼睛又瞧着他的手指头了,把它从纽洞里取出来,更仔细地瞧着它,他在指头侧面咬了咬,重又放在眼前瞧着。
“你瞧,赫克萨姆,你也要当一个教师了。到适当的时候,你一定能够通过资格考试,成为我们当中的一个。那么问题是在于——”
这男孩等了很久,要知道问题在于什么,而这位教师却把他的手指头翻转过来瞧着另一边,又咬了咬它,又重新瞧瞧它,终于这孩子接上他的话说:
“先生,问题在于——?”
“你是不是最好还是适可而止呢。”
“您是不是说我应该不跟我姐姐来往,海德斯东先生?”
“我没这么说,因为我不了解情况,我交给你去决定。我要你想想这件事。我要你考虑考虑。你知道你在这儿干得多么顺利呢。”
“可到底还是她把我送到这儿来的呀。”这男孩说话时带有一种内心的斗争。
“她是认识到非这么办不可了,”教师勉强同意了他的话,“就下决心跟你分开。对。”
这男孩又一次显出方才那种勉强的、或者是斗争的、或者不管说是个什么的样子吧,仿佛在跟自己辩论似的。终于,他抬起眼睛来望着教师的面孔说:
“我希望您能跟我一块儿去看她,海德斯东先生,虽然她还没安顿下来。我希望您能跟我一块去,您去出其不意地见见她,看看她是怎样一个人。”
“你真是不打算先给她打个招呼,让她有个准备吗?”教师问。
“我姐姐丽齐,”这孩子骄傲地说,“不需要有什么准备,海德斯东先生。她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也就把这样子摆在人家面前。我姐姐从来不会装模作样。”
他对姐姐的信任比他方才两次与之斗争的犹豫不决在他身上表现得更为自然。对姐姐的忠诚是他天性中好的一面,如果说他那彻头彻尾的自私是他天性中坏的一面的话。而迄今为止,好的一面仍在占着上风。
“好吧,我能抽出这个晚上的时间来,”教师说,“我就跟你走一趟吧。”
“谢谢您,海德斯东先生。我已经准备好了。”
布拉德莱·海德斯东先生穿上他体面的黑色西装上衣和背心,体面的白衬衫,打上他体面的礼服黑领带,穿上他体面的黑白点交织的长裤,口袋里藏着他体面的银挂表,脖子上围一条体面的护领小围巾,看起来是一个十足体面的二十六岁的年轻人。从来没人看见他穿过一套其他的衣服,然而他那副尊容让人觉得他穿上这套衣服并不怎么自在,似乎衣服和他之间缺乏一种适应性,有点儿像是那些穿上节日服装的机器匠。他像个机器似的接受了一大堆当教师必须的知识。他能够像个机器似的演奏教堂里的大风琴。从他童年的早期开始,他的头脑就像机器一样,是个贮藏东西的储存所。他要费一番心思来安排他的这个批发仓库,使之能够随时满足零售商贩的需要——历史,放在这儿;地理,放在那儿;天文学,放在右边;政治学,放在左边——自然史、物理学、数目字、音乐、低等算术,应有尽有,各得其所——这番操劳使得他的面容上也带有一种疲倦的神情;而课堂上的提问与回答的习惯又使他具有一种疑虑不止的神情,或者顶好说它是一种时刻处于戒备状态的神情。他的面孔上显示出一种常驻不移的烦恼。从这张面孔看,他是一个天性迟钝而又精神委靡的人,他为获得他所获得的智力,曾经付出艰苦的劳动,而今他必须把他所已经获得的东西牢牢抓住。他似乎总是心绪不宁,生怕他头脑的仓库中会丢失掉什么东西,他总是在盘点存货,以使自己放心。
不仅如此,他还得把好些东西加以压缩,以腾出地方来容纳更多的东西,这又使他总是处于一种紧张状态。然而,在他身上仍旧能够察觉出一股生机、一股火气来(虽然是闷在心里的火气),从而令人感到,这位年轻的布拉德莱·海德斯东,假如在他是个贫苦少年的时候,偶然被送往海上去谋生,在那一船水手中,他可能并非是最差的一个。他用一种骄傲、抑郁和阴沉的心情来对待自己的这种出身,但愿能把它忘掉才好。也只有很少人知道这些事情。
当他几次去那所混乱的学堂访问时,他注意到了赫克萨姆这个男孩。这男孩用来当一个小先生是再好也没有了;如果哪位校长果然能提拔一下这个男孩,他一定会给自己带来好名声。或许,关于那个如今跟谁也不可提及的贫苦少年的某些思想,和他的这种考虑不无关联。不管怎么吧,他很花了一番力气,才逐渐把这个男孩拉到自己的学校里来,并且为他设法谋到一些可干的差事,以供给膳宿作报酬。布拉德莱与小查理·赫克萨姆二人在这个秋日的黄昏之所以能够并肩同行,其原委盖是如此。这已是秋天,因为自从那只老雕躺在河岸边死去至今,已整整过了半年。
这两所学校——因为它分作两部,男校和女校——坐落在邻近泰晤士河的低洼地区,肯特伯爵和萨利伯爵的领地在那儿接界,铁路至今仍在那儿从菜农的菜畦间跨过,而眼看这些菜园子都要毁于铁路之下了。这两所学校是新近建造的,在英国各地,跟它们一模一样的学校不知凡几,你甚至会以为所有这些学校原都只是同一幢不安其位的建筑,它拥有阿拉丁的宫殿阿拉丁是《一千零一夜》中《神灯》故事里的人物,他的神灯能为他建造可以移动的宫殿。所有的那种自由移动的本领。这学校所在地区的房舍看起来好像是用儿童玩具搭成的,是由一个头脑特别缺乏条理的孩子从一只积木盒子里一块块取出来随意凑成的;这儿,是半边新街道;那儿,是一幢结实高大的酒店,它对面却是一片荒野。这儿,又是一条尚未成形而已变成废墟的街道;那儿,一座教堂;这儿,一间庞然大物的新库房;那儿,一间年久失修的老式乡村小茅屋;再就是沟渠呀,闪亮的黄瓜架子呀,杂草丛生的田地呀,青葱茂盛的菜园子呀,砖砌的旱桥呀,拱形小桥横跨而过的运河呀,以及一片霉臭和雾气的混杂体,形成乱七八糟的一堆。仿佛那个搭积木的小孩一脚踢翻了桌子,上床睡觉去了。
但是,即使在这些全都按照“千篇一律”,根据最新“信条”产生出来的学校建筑、学校教师和学校学生之中,曾经无论好歹形成过那许多人的命运的一种较老的模式还是在显露出来。它表现在正在给她园中的花卉浇水的学校女教师皮切尔小姐的身上,当时,布拉德莱·海德斯东先生正在路上向前走着。它表现在学校女教师皮切尔小姐的身上,她正在她那小小的公家宿舍门前满是灰尘的小花园里给她的花卉浇水呢,她的那间小屋子有几扇小小的针孔似的窗户,和几扇小小的教科书封面似的门。
皮切尔小姐身材矮小、容光焕发、整齐清洁、有条不紊,而且健康丰满;面孔红得像樱桃一般,说起话来有腔有调。一只小针插,一个小针线盒子,一本小书,一只小工具箱,一小套表格、砝码和尺子和一个小小的女人,所有这些都集于她的一身。她能够写一篇任何题目的小文章,不多不少正好写满一块石板,从一边的左手上方开始,在另一边的右手下方结束,而且文章还要严格符合规则。假如布拉德莱·海德斯东先生竟会用书信来向她求婚的话,她大概会就这个题目写一篇严格一如这位男教师本人的完整的小文章来回答,但是一定会回答说她愿意。因为她爱他。围着他的脖子并且护着他体面的银挂表的那条体面的护领小围巾是她妒忌的对象。皮切尔小姐当真情愿自己能去围在他的脖子上,去护着他。去护着他啊,在他不知不觉间。因为他并没有爱着皮切尔小姐。
帮助皮切尔小姐料理她小小的家务的那个她特别喜欢的学生,正侍立一旁手持一只水罐,准备给她的小洒水壶添水,她对皮切尔小姐的感情状态是充分了解的,因而感到她自己也有必要爱上年轻的查理·赫克萨姆才对。所以说,当这位男教师和这个男孩往那扇小门里望去的时候,在那两排紫罗兰和两排黄色爬山虎当中,有两颗心正在急速地跳动。
“今儿晚上好天气呀,皮切尔小姐。”男教师说。
“今儿晚上天气非常好,海德斯东先生,”皮切尔小姐说,“您在散步吗?”
“我跟赫克萨姆两人要去走一段长路呢。”
“这种天气里,”皮切尔小姐说,“走一段长路真是太美了。”
“我们有事情要办,不光是玩儿呢。”男教师说。
皮切尔小姐把洒水壶翻转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剩余的几滴水甩出来洒在一株花上,仿佛这几滴水里有着某种特殊的效力,会使这株花一夜之间长出一株杰克的蚕豆茎英国民间童话中的一个故事《杰克和蚕豆茎》中说,有个名叫杰克的孩子种出一株天一样高的蚕豆来。来,她叫她的学生来添水,这学生正在和那男孩交谈。
“再见了,皮切尔小姐。”男教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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