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朋友(校对)第6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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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那么现在您既然已经理解了我的话,又为什么要拒绝呢?”
“跟您谈话可真不容易,”丽齐回答他说,有些不知所措了,“因为我话一出口您就知道要往哪儿说了。”
“不管往哪儿说吧,”尤金笑了,“我也不会再失望了。丽齐·赫克萨姆,我真心实意尊重您,我是您的朋友,也是个活见鬼的所谓绅士,所以,我保证说,即使到现在,我也不了解您为什么会犹豫不决。”
他的话语里和态度里显出的那种坦诚、信赖和毫无猜疑的慷慨,使得这可怜的姑娘回心转意了,不仅使她回心转意,而且还再一次使她觉得,似乎自己是受了那些相反品质的影响,其中首要的一种便是虚荣心。
“我以后不会再犹豫了,瑞伯恩先生。我希望,您不会因为我犹豫过,就把我想得很坏。为我自己,也为珍妮——您准我代表您回答吗,亲爱的珍妮?”
那个小人儿一直在头向后仰着仔细地倾听他们的谈话,两肘撑在她椅子的扶手上,两只手托着下巴颏儿。她没有改变一下自己的姿态,便回答说:“准!”说得那么突然,这个单音节的词简直好像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一刀把它硬砍下来似的。
“为我自己,也为珍妮,我感激地接受您好心的建议。”
“同意了!没事儿了!”尤金说,把手伸向丽齐,然而又轻轻一挥,仿佛把这整个话题都挥开了似的。“但愿不要老是这样:为一点小事儿,费那么多口舌。”
然后他便去跟珍妮·雷恩聊着玩儿了。“我打算置一个布娃娃呢,珍妮小姐。”他说。
“您顶好别置。”这位裁缝回答说。
“为什么别置?”
“您一定会把娃娃搞坏的。你们这些孩子们都是这样的。”
“但是这样您生意就好呀,是吗,雷恩小姐,”尤金回答说。“人家要是把各种各样的诺言啦,契约啦,生意啦多破坏些,我的生意也就好了呀。”
“这些事儿我不懂,”雷恩小姐回嘴说,“不过您顶好还是出一半价钱买一块擦笔尖的布头,放勤恳些,去用用它。”
“怎么,如果我们大家都跟您一样勤恳,小忙人儿,我们刚一学会爬就得开始干活儿了。那可就糟糕了!”
“您的意思是说,”这位小人儿回答他,满脸涨得通红,“您的脊背跟腿要糟糕了?”
“不,不,不。”尤金说。他——对他说句公道话——一想起自己是在拿她有病的身体开玩笑,便感到内心震动。“我是说生意要糟糕了,生意要糟糕了。如果我们大家都是刚一会使用双手就去找活儿干,那么布娃娃的裁缝们可就没事可干了。”
“有点儿道理,”雷恩小姐回答说,“您的脑袋瓜儿里有时候也还有那么点儿思想。”然后,她变换了口气说:“说起思想来,我的丽齐呀。”她们还像开头一样肩靠肩坐着。“不知为什么,当我在这儿缝呀,缝呀,缝的时候,大热天,一个人,我会闻到花的香味儿呢。”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说呀,”尤金慢吞吞地说出他的看法——他已经渐渐对这位一家之主感到厌烦了——“您闻到花香是因为您的确闻到了花香。”
“不,我没有。”这个小人儿回答,一只手臂撑在椅子扶手上,并用这只手托住下巴,两眼茫然地向前方望着;“这一带不是个种花儿的地方。这一带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花儿。可是我坐这儿做活儿的时候,我闻到好多好多花儿的香气。我闻到玫瑰花香,香得让我觉着,好像我看见地板上一大堆、一大堆地尽是玫瑰花瓣儿。我闻到散落的花瓣儿的香气,香得让我伸出手——就这样——想要把它们拨弄出瑟瑟的响声来。我闻到树丛里的白色的和粉红色的山茶花,还有各式各样我从来没见过的花。因为我,这辈子,见过的花的确非常少啊。”
“您这些幻想多让人开心啊,亲爱的珍妮!”她的朋友说;一边用眼睛瞟瞟尤金,仿佛想要问他,这些幻想是否为了给这孩子补偿她所丧失的东西才赐予她的。
“丽齐,当我那样幻想着的时候,我也这么觉得啊。我听见鸟儿在叫呢!哦!”这个小人儿喊了一声,伸出一只手,眼睛向上望着,“它们叫得多好听呀!”
顷刻间,在她的面容上和动作中,有着某种很激动、很美丽的东西。然后她又若有所思,下巴颏儿重新落在那只手掌上。
“我敢说我的鸟儿的歌声比别的鸟儿更好听,我的花的香味比别的花儿更芬芳。因为,当我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听她的口气似乎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我每天清早看见的那些孩子们,跟我从来所见过的孩子们都大不相同。他们不像我:他们不是垂头丧气的、愁眉苦脸的、破衣烂衫的,或者筋疲力尽的;他们从来也不受苦。他们不像我们邻居家的这些孩子们;他们从来不尖声吵闹,惹得我浑身打哆嗦;他们也从来都不做怪样儿来捉弄我。再说,他们有那么多啊!全都穿着白衣裳,边上镶着些亮闪闪的东西,他们头上戴的帽子我是那么熟悉,我学着做给布娃娃戴,可是老做不来。他们总是排成亮闪闪的斜斜的一大排向我飞下来,嘴里一块儿说着:‘这个受苦的人儿呀!这个受苦的人儿呀!’我告诉他们我是谁,他们就回答:‘来跟我们一块儿玩呀!’我就说:‘我从来也不玩啊!我不能玩啊!’他们就从四面向我跑来,把我抬起来,把我轻轻举起来。我就感到一阵子美极了的自在和安逸,直到他们把我放下来,一块儿说:‘忍耐点儿,我们会再来的。’每当他们又飞来的时候,我总是不等看见那长长的亮亮的一排,就知道他们来了,因为我先听见了他们老远老远在问:‘这个受苦的人儿是谁呀!这个受苦的人儿是谁呀!’我也总是喊:‘啊,天国的幸福的孩子们,这是可怜的我啊。怜悯我吧。把我抬起来,把我抬起来吧!’”
当她这样一件件回味着的时候,她的手也一点点儿地向上举起了,刚才那种心醉神迷的表情又出现了,于是她变得非常美丽。她静静地这样停顿了一会儿,脸上挂着留神倾听似的微笑,这才向四边望望,恢复了知觉,清醒过来。
“您会想我是个多么可怜而又可笑的东西吧;是吗,瑞伯恩先生?看样子您一定是很厌烦我了。不过,今天是星期六夜晚,我不耽搁您了。”
“雷恩小姐,这就是说,”尤金说,非常愿意借这个话头,“您希望我走啰?”
“是呀,今天是星期六夜晚,”她回答说,“我的孩子要回来了。我家孩子是个讨人嫌的坏孩子,我得狠狠骂他一顿。我希望您顶好别看见我家的孩子。”
“一个布娃娃吗?”尤金说,他不懂什么意思,等待解释。
然而当丽齐只是用她的嘴唇轻轻一动,吐出“她父亲”这几个字的时候,他就没再拖延了。他马上告辞出来。在街的拐角上,他停下来再点燃一支雪茄,也可能停下来是为了问问自己还打算干点什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回答则是含糊的和模棱两可的。一个对自己的行为如此漫不经心的人,怎么会知道他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呢!
在他转身走开的时候,一个人跌跌撞撞地碰到他身上,咕咕哝哝说了点酒后昏乱的道歉话。尤金在这人身后望去,瞧见他走进了自己刚刚走出的那扇门。
这人刚一跌跌撞撞跨进房门,丽齐马上立起身来走开了。
“别走呀,赫克萨姆小姐。”他态度谦恭地说,口齿不清,并且言语困难。“别从一个身子骨儿全垮了的苦命人身边逃掉呀。让可怜的病人也荣幸地跟您一块儿待会儿呀。这不——不传染呀。”
丽齐喃喃地说,她回自己的屋里有点儿事情,就上楼去了。
“我的珍妮好吗?”这个人怯生生地说。“我的珍妮·雷恩好吗,天下顶好的孩子,一个肝肠寸断的病人的最最心爱的孩子。”
对这番问候,一家之主并不予理睬,只伸出一只手臂做出发布命令的姿态,严厉地说:“去你的!到你的角落里去!马上到你的角落里去!”
这可怜的人儿做出一副似乎想要做点争辩的神气;但又不敢反抗一家之主,便转了念头,走过去,坐在一只特备的耻辱凳上。
“噢——!”一家之主大喊一声,一边用她小小的手指头指指戳戳地说:“你这个坏蛋老小孩!噢——,你这个淘气的、捣蛋的坏家伙!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发抖的人,从头到脚都神魂颠倒和脱了关节,把两只手向前微微摊开,像在求和讨好。眼睛里挂着的可怜巴巴的泪珠滚落在他红一块白一块的面颊上,使面颊变得更脏。肿胀的铅灰色的嘴唇抖动着,发出自觉羞愧的嘀咕声,整个这个极不雅观的、衣衫褴褛的、毁掉的人,从脚下一双破鞋到头上那早衰的稀疏的白发,都是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他对于这种父女地位的极端颠倒,毫无任何值得称之为感觉的感觉,而只是苦苦地好言劝说,以求免掉一顿臭骂。
“我知道你的那套鬼把戏跟你的做派,”雷恩小姐喊着说,“我知道你上哪儿去过!”(这一点的确毋须辨别就可以发现)“噢,你这个丢丑现眼的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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