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故事集(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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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青春与美貌,尽管你应该幸福,但是你来看一看!啊,青春与美貌,你努力要达到你的仁慈的创造者要达到的目标,你来看一看!
“饶恕我吧,梅格!亲爱的,亲爱的!饶恕我吧!我知道你已经饶恕我了,我看出你已经饶恕我了,可是你说一声饶恕我吧,梅格!”
她说了,她的双唇贴在莉莲的面颊上。她双臂搂着——她现在明白了——一颗破碎了的心。
“上帝赐福予你,亲爱的。再吻我一吻吧!他让她坐在他的脚边,用她的头发擦干他的脚。[15]啊,梅格,上帝是多么仁慈与怜悯!”
当她死去时,那孩子的幽灵回来了,天真无邪,满面红光,它用手碰了一下老人,示意他离去。
第四章
他似乎又看到教堂大钟里的鬼影;又隐约听到那大钟的叮当声;他有一些想起来就头昏目眩的感觉,只知道他看见过一群群鬼怪蜂拥而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密密麻麻,多得记都记不清了;还有一种匆匆得来的印象,即时间已过去好多年了,而这印象是怎么得来的,他并不知道;就在这时,“小步跑”在小孩子的鬼魂陪同下,在一旁观看一对人间的伴侣。
他们是大腹便便的人,满面红光的人,无忧无虑的人。他们只有两个人,脸上的红润却抵得上十个人。他们坐在通红的火炉边上,两人中间放着一张低矮的小桌子。倘若不是热茶与小松糕的香气在这间屋子里比在随便哪间屋子都更加不容易散去,便是这张桌子刚刚还摆过茶点。然而,杯盘之类的餐具干干净净的,放在屋角的碗橱里,井井有条;烤面包用的铜叉挂在角落里的那个老地方,伸开四只懒洋洋的手指,仿佛是等着量尺寸做手套;自由自在的猫儿喵喵地叫着,不停地洗着胡子,猫儿的主人家不但满脸油光光,而且神态悠悠然,此外看不出有什么刚用过餐的样子。
烤火烤得暖烘烘的一对儿(一眼就看得出他们是一对夫妻)坐在炉火前,一人一边,均匀地分享炉火。他们坐在那里看着通红的小块火炭从炉膛里落下来;时而打个盹,时而因为一块比较大的炽热的火炭骨碌一声落下来,仿佛炉膛里的火全都跟着蹋下来一般,他们又睁开眼睛。
不过那炉火倒没有顷刻之间就会熄灭的危险;因为炉火不只照红了小房间,照红了门上的窗格玻璃,照红了半遮的门帘,还透过门上的玻璃照亮了外边的店堂。这是一间小店铺,上上下下摆满了货物,拥挤不堪。这间小店铺胃口又非常大,就像一条鲨鱼,什么都吃得下,肚子总是填得满满的。奶酪,黄油,木柴,肥皂,泡菜,火柴,咸肉,啤酒,陀螺,糖果,风筝,鸟食,熟火腿,扫帚,磨石,盐,醋,黑鞋油,熏青鱼,文具,猪油,蘑茹番茄酱,女人腰带,面包,羽毛球,鸡蛋,石笔;这家贪婪的小店进货多多益善,来者不拒,真是进了网的都要,只要是鱼,什么东西都在这家店的“网”罗之内。店里还有多少种其他小商品倒也难说,不过,天花板上挂满了一团团包扎物品用的绳子、一串串洋葱头、一包包蜡烛、一个个装卷心菜用的网袋、一把把刷子,串在一起,就像珍奇的水果。而那些奇奇怪怪各色罐子散发出各种香味,说明店门上写的是名副其实的,这家小店铺的老板是有营业许可证的茶叶、咖啡、烟草、胡椒、鼻烟经销者。
炉火通红,而店堂里两盏冒烟的灯,光线暗得多了,灯光昏黄,只能照得见店堂,仿佛小店铺货物太多了,压得两只肺直吐气:那两盏灯在不停地冒烟。“小步跑”看了一眼火光与灯光照见的那些货物,又看了一眼火炉边的那两张脸,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位矮矮胖胖的老太太,她就是奇肯斯托克太太。她老是在发胖,就是在过去,在他认识她的那些日子里,她也老是在发胖。她那时开着一家杂货店,她的账本上还记着他欠她的一小笔账。
根据她那老伴儿的五官特征,“小步跑”倒不大容易认出他是谁。那人下巴宽大,肥肉折叠在一起,里面足足可以藏得下一个手指头。两只惊诧的眼睛仿佛在警告自己,因为它们在那张柔软的面孔上越来越嵌进软绵绵的肥肉里去了。鼻子的功能失调——通常名之曰鼻塞,叫那个鼻子受尽了折磨。他喉咙短而粗,胸脯起伏,呼吸吃力。类似的妙处还可以说一些。凭着这些原是可以得到一个深刻的印象的,然而“小步跑”起初怎么也不能将这些特征与他认识的人联系起来。不过这些特征他也记得一些。终于,他认出来了,这个与奇肯斯托克太太合伙开店的人、与她结伴走在曲折而坎坷的人生道路上的人,就是以前给约瑟夫·鲍莱爵士看门的人。他是个得了中风的蠢货,几年以前,他在“小步跑”的脑子里与奇肯斯托克太太联系在一起,因为是他让“小步跑”进了那座大宅。就在那大宅里,“小步跑”说过他欠了那位奇肯斯托克太太一笔债,因此倒霉的“小步跑”还被痛骂了一顿。
在亲身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之后,对于这么一个变化“小步跑”并没有多大兴趣;然而联想有时候是非常强烈的。他不自觉地看了看店堂门后边,因为顾客欠的账通常都用粉笔写在那里。那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名字倒是有几个,但他看上去都感到陌生,而且写的名字也比先前少得多了。根据这件事情“小步跑”心里琢磨,那守门人一定是主张买卖须付现钱的,自他接手小店生意后,对那些拖欠奇肯斯托克账的人就毫不含糊了。
“小步跑”心头感到非常孤独凄凉,为他那可怜的孩子失却了青春与希望而感到悲伤,此刻见到奇肯斯托克太太的账单上都没有了他的地位,对他也成了一件伤心的事情。
“今晚天气怎么样,安?”约瑟夫·鲍莱爵士先前的守门人问道。他将两条腿伸到火炉边上,同时举起两条短臂,尽其所长伸到腿上,来回地在腿上搓着。他那神情似乎在说:“家里再坏我也呆着,外边再好我也不出去。”
“外边刮着大风,下着雨,”他妻子回答道,“天看样子要下雪了。黑洞洞的,冷得很。”
“一想到我们吃过了松糕我就乐了,”这位曾给人看过门的人,用问心无愧的人的语调说道。“这样的夜,吃松糕最好。要不就是烤饼。滚烫的甜茶点也行。”
这位曾给人看过门的人,一件件说出好吃的东西,仿佛他在一面思索一面归纳他的善行。归纳完了之后他又同先前一样,用双手去搓他的肥腿,并曲起膝盖,去烤大腿上还没有烤到火的部分,还不住地笑,仿佛有人在呵他的痒。
“塔戈贝,我亲爱的,你兴致很高,”他妻子说。
这家店以前名叫奇肯斯托克,现在叫塔戈贝。
“倒不是兴致高,”塔戈贝说道。“不是的。倒不是兴致高,只是有一点儿开心。小松糕做得正配我的胃口!”
说完话他抿嘴笑起来,笑得面孔发紫;为了要叫面孔转变成其它颜色,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弄得两条肥腿在空中那样奇怪地舞动起来。塔戈贝太太拼命捶他的脊背,又将他当作一只大瓶子一样使劲摇晃,又是捶又是摇,他才把两条舞动的腿放下来。
“哎哟,我的老天爷,快来行行好哟,救救我这位冤家!”塔戈贝太太吓得直嚷。“他这是怎么啦?”
塔戈贝先生擦着眼睛,嘴里有气无力地重复说,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开心。
“哎哟,谢天谢地,我求求你别再来这么一下子了,”塔戈贝太太说道,“要是你不想再那样手舞足蹈地挣扎,把我吓得要死,求求你不要再来了!”
塔戈贝先生说他不会再来这么一下子了;然而他的整个生存即是挣扎;倘若可以根据他挣扎得气越来越短,脸色越来越可怕这件事作出判断,那就是他挣扎到末了总是败北的。
“哦,外边刮着大风,下着雨,天看样子要下雪了;黑洞洞的,冷得很,是这样吗,亲爱的?”塔戈贝先生望着炉火,这么说道,又回复到他一时开心的最得意心境。
“真是叫人难受的天气,”他妻子道,一边摇着头。
“是啊,是啊!要说难受,这岁月就像基督徒一样,”塔戈贝先生说。“有的人临死还要挣扎,不肯归天;有的人说死就死了。这一年没几天可活了,正在挣扎呢。我倒是更喜欢今年这个年头。有人来买东西了,亲爱的!”
塔戈贝太太留神着门上的响声,早已站起身来。
“来了!”塔戈贝太太说,走进小小的店堂。“买什么?哦!对不起,先生,真是的。我不知道是您。”
她向一位穿黑服的先生道了个歉。那人卷着袖口,帽子朝一旁歪戴着,两手插在衣袋里。他进了门就分开两腿骑在啤酒桶上,一面点头表示回礼。
“楼上的事不妙,塔戈贝太太,”那先生说道。“那人活不了啦。”
“不是后阁楼的那个吧!”塔戈贝走进店堂叫道。
“后阁楼那个,塔戈贝先生,”那先生道,“就要下楼了,很快就要入土啦。”
他看看塔戈贝,又看看塔戈贝的妻子,用指关节敲敲酒桶,听听里面的酒满到哪里;听出酒的深浅之后,他在酒桶空的那一部分上有节奏地敲着。
塔戈贝愣愣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那人说道:“塔戈贝先生,后阁楼那个人就要死了。”
“那么,在他还没有死的时候,”塔戈贝转身望着他的妻子说,“就叫他走吧。”
“我看你们不能叫他换个地方,”那先生摇摇头说。“我可不能说这样的话,那个责任我本人不能承担。还是让他在那个地方待着的好。他活不了多久了。”
塔戈贝一拳砸在称黄油的秤盘上,秤“啪”的一声落在柜台上,他说,“我们吵过架的事就这么一件,我跟她。瞧,现在是个什么结果!他到底还是要死在这里了。就死在屋子里。死在我们的屋子里。”
“那他该到哪里去死呢,塔戈贝?”他妻子嚷道。
“救济院!”他说。“否则要救济院做什么?”
“办救济院不是为这个!”塔戈贝太太很有力地说。“不是为这个!我嫁给你也不是要叫他进救济院。塔戈贝,你想都别想。我绝不会同意。我绝不允许。我宁可和你离婚,再也不见你的面。自从我这个寡妇的名字写在店门上以来,这么多年了,都写着我的名字,这房子谁不知道是奇肯斯托克太太的杂货店,远近谁不知道这家店铺是光明正大,名声儿响当当的。当还是我这寡妇的名字写在店门上的时候,塔戈贝,我就认识他了,他是个仪表堂堂、稳重踏实、有气魄、有主见的小伙子;而她是我见过的最秀丽、最温顺的姑娘;她爸爸(可怜这老头儿,梦游到教堂顶楼,摔下来死了),她爸爸是世上最纯朴、最勤劳、最老实的人了。我要是把他们赶出我的房子,赶出我的家,那就让天使把我赶出天堂吧。赶出天堂!我活该这样!”
在经历这一番变迁之前,她脸儿丰满,长着笑窝,现在这张脸儿衰老了。她说着这一连串的话的时候,这张衰老的脸似乎又焕发出了光彩。她擦干了眼泪,朝着塔戈贝摇头,朝着他挥舞手绢,脸上露出坚决的表情。显而易见,她态度的坚决是无法轻易抗拒的。“小步跑”说道,“上帝保佑她!上帝保佑她!”
他听着,看还要发生什么事,心怦怦直跳。但他只知道他们在说梅格,什么事却还没弄明白。
如果说塔戈贝在客堂间还有一点儿开心,那么此刻在店堂里已经是垂头丧气,看不到一点儿开心的影子了:他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妻子,不敢出声儿;然而,他眼睛看着她的时候,暗地里却将钱盒里所有的钱都往自己衣袋里装——倘若不是跑了魂儿,那必定是未雨绸缪,有所打算了。骑在啤酒桶上的先生看样子是当局指定为穷人看病的医生,显而易见,对于夫妻间的小小争论他见得很多,此时他一句话也没有插嘴。他坐在那里轻声吹着口哨,打开啤酒桶的龙头开关,让啤酒一小滴一小滴地滴到地上,等到那夫妻俩完全平静下来了,他才抬起头来,对塔戈贝太太,即先前的奇肯斯托克太太说:
“这个女人的事情到现在还叫人觉得有些意思。她怎么会同他结婚的?”
“哦,先生,”塔戈贝太太坐到他旁边的一把椅子上说道,“那是她身世中叫人非常痛苦的一段往事。您知道,很多年前她就与理查德相爱。在这一对儿还年轻漂亮的时候,一切都说定了,要在那年元旦成亲。可是不知怎么的,理查德听了老爷们说的话之后,心里就觉得他自己或许会有大出息,结了婚很快就会后悔的,她也不大配得上他,觉得有志气的年轻人是不该结婚的。那些老爷们还吓唬她,弄得她愁眉苦脸的,生怕被他抛弃了,怕即便结了婚,生出来的孩子也是要杀头的,还怕想要夫妻一场是邪恶的念头;还有不少别的呢。一句话,他们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拖呀拖的,弄得你不相信我,我不相信你,最后两人的婚事就这么吹了。不过这事儿是他的不是。先生,她本来是会高高兴兴地同他结婚的。后来多少次见他走过她身边昂头翘尾的,像是没事儿的一般,我看她心都要碎了。当他开始走上邪路时,她为他真正感到痛心,没有哪个女人为男人做错事而像她那样痛心的。”
“哦!他走上邪路了,是吗?”那先生说道,一边将啤酒桶上的通气孔塞子拔出来,眯起眼来在气孔上往桶里看。
“这事儿么,先生,我看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怎么了。我看,他们俩闹翻了之后,他心里头老为这事苦恼。他是生怕在那些老爷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或许也因为没有把握,不知梅格肯不肯。不然的话,我看为了要梅格再答应同他结婚,他是什么苦都吃得起,什么考验也经得起的,我看他会的。他倒没有说过一个字,那就越发可怜了!他整天喝酒,闲逛,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他什么都学会了,对他来说,这一切倒比本来会有的家还要有意思。相貌变了,名声坏了,身体垮了,力气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工作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塔戈贝太太,”那先生接话道,“因为他有了一位太太;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弄到她的。”
“我过一会儿就要说这事了,先生。他就这样过了好多好多年。他越来越堕落了;她真可怜见儿的,熬够了苦日子,结果光阴就这么消磨了。到最后,他萎靡不振,孤苦伶仃,弄得谁也不叫他干活,也没有人来理他了。他到哪里,哪里就对他关上大门。他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从这一家到那一家,到处找工作,又第一百回找到多次试用过他的那位先生(他干活可始终不马虎)。他知道他过去的事情。那位先生被他惹得又气又烦,就对他说,‘我看你是不可救药的了,世上只有一个人或许可以挽救你。如果她不能相信你,你就不要再来求我相信你了。’大概意思就是这么说的。”
“喔!”那先生道。“那么后来呢?”
“后来他去找她,跪下来求她,他说是这么回事,一直是这么回事,求她救救他。”
“她呢?——你别难过,塔戈贝太太。”
“她那天夜里找到我家,说是要住到这里来。‘他过去看到的我,’她说,‘跟我过去看到的他,都一块儿埋进坟墓了。可是这事儿我也琢磨过;我就试试看。为了救他,为了那个原来要在过新年时结婚的无忧无虑的姑娘(你记得她),也为她的理查德,我就试试看吧。’她还说他曾为莉莲给她送过东西,莉莲相信他,她怎么也忘不了这个。就这样他们结婚了;他们到了我家,我见着他们的时候,我就希望,过去他们年轻时叫他们分开的预言,不会像通常在这种事情上那样灵验,不然的话,就算给我一座大金矿,我也不会做这样的预言的。”
那先生从酒桶上下来,伸了伸懒腰,说:
“我看他们一结婚他就虐待她了,是不是?”
“我看那倒没有,”塔戈贝太太摇摇头道,一面擦着眼泪。“有过这么一阵子,他比以前变好了一点;可是他的习气养成这么长日子了,很顽固,改不了;不久,那旧习又犯了;到了病一重,他很快又回到老路上去了。我想,他一直是怜爱她的。我肯定他是的。我亲眼见过他发起病来大哭大闹、浑身哆嗦的时候,还一个劲要吻她的手,听见他叫她‘梅格’,还说是她的十九岁生日。他就躺在那里,到现在几个星期、几个月过去了。她忙着照料他和孩子,一直无法再干她过去干的活儿。况且她是停停干干的,就算还能干活,也没人给她活儿了。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生活过来的!”
“我知道,”塔戈贝先生轻声说;他看看钱盒,看看店堂,又看看他的妻子;他晃动着脑袋,露出非常有才智的样子。“就像好斗的公鸡!”
他的话被楼上传来的一声叫喊打断了——这是一声很悲痛的叫喊。那先生匆忙走到门的旁边。
“我的朋友,”他回过头来说,“他要不要搬个地方你们就不必再商量了。我看你们已经给免了这番心思了。”
说完他就奔上楼去,后面跟着塔戈贝太太;而塔戈贝先生则在他们后面不慌不忙地喘着气,嘴里咕哝着。本来装着许多铜币的钱盒的重量现在压到了他身上,使他感到已经不只是通常那样的气急了。“小步跑”同那孩子一起,像一阵风似的,飘然上了楼。
“跟着她!跟着她!跟着她!”他上楼的时候听得大钟鬼的叫声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从你心中最亲爱的人那里去记取教训!”
完了,已经完了。那就是她,她是她爸爸的骄傲与欢乐!这个面容消瘦、一脸愁容的女人,在床边——倘若还能叫作床——哭泣,紧紧抱着一个婴孩,低头偎依着她。谁能说得出这婴孩是多么面黄肌瘦,多么可怜!谁又能说得出有多么亲!
“感谢上帝!”“小步跑”举起交叉着的两手,大声道。“啊,感谢上帝!她爱她的孩子!”那位先生此刻见了这情景也只是一样的冷漠,一样的无动于衷,这种场面他是天天见的。他心里也明白,在费勒先生的统计数字里,这么个把人是微不足道的——他计算的时候只不过多划几笔罢了。那先生把手放在那人胸口上。心已经停止跳动了。他又听听呼吸,然后说,“他已经没有痛苦了。这样倒更好!”塔戈贝太太用好意的话来安慰她,塔戈贝先生则向她说着大道理。
“别难过,别难过!”他说道,两手插在衣袋里。“你可不能自暴自弃,懂吗?那样可不行。你要振作起来。我在当守门人的时候,有一夜在门口惊了六匹马!如果我也自暴自弃,那我会有什么结果呢?但是我依靠意志的力量,连门都不去开!”
“小步跑”又听见有声音在说,“跟着她!”他转身去看他的向导,见它从他身旁腾空升起,向空中飞去。“跟着她!”它说,说完就不见了。
他在她身边徘徊;坐在她的脚边;抬头望着她的脸,想寻觅她先前模样的一丝儿痕迹;想听出她先前悦耳的嗓音。他在那孩子身边盘旋;那孩子面黄肌瘦,未成人就已经开始衰老,不哭的时候是那样的骇人,无力、悲痛、凄苦地嚎哭的时候又是那样的悲哀。他几乎将那孩子奉若神明。他依恋着这孩子,将孩子看作是她唯一的保护者,孩子是将她与忍耐连在一起的未断的最后一环。在这孱弱的孩子的身上,他寄托了他作为一个父亲所抱有的希望与信任。她将孩子抱在怀里时投在孩子身上的每一道目光,他都注视着。他无数次喊着,“她爱这个孩子!感谢上帝,她爱这个孩子!”
他看见塔戈贝太太夜间看护着她;当她那吝啬的男人入睡之后,万籁俱寂时,她又回到她的身旁,鼓励她,与她一起流泪,还拿食物放在她面前。他看见天亮了;他又看见天黑了;白天黑夜,时光在流逝;死亡笼罩的屋子摆脱了死亡;那屋子里只剩下她和那孩子。他听见孩子在呻吟,在哭叫。他看见孩子缠着她,吵得她精疲力竭;她累得睡过去之后,那孩子又吵醒了她,用那小手将她带回到痛苦中来。然而,对孩子她始终是那样温顺,那样耐心。耐心!她从心底里,从她灵魂的深处疼爱她的孩子,当孩子还在母腹中骚动之时,她就与孩子相依为命了。
她一直十分贫困:在悲苦难熬的贫困之中,她越来越憔悴了。她怀抱着婴孩,到处流浪找活儿干。她一边干活一边让那孩子消瘦的小脸紧贴在她的膝头,望着她自己的脸。她什么活都干,不管能挣几文钱,她都干。一天一夜的劳苦,只能挣得几文钱,数目也只不过是钟面上的那几个数字。倘若她为孩子而烦恼,倘若她心中没有这孩子,倘若她对这个孩子有一闪而过的憎恨,倘若她一时动了怒动手打了这孩子!然而,没有。他心中有了慰藉:她始终爱这个孩子。
她同谁都没有说起过她的窘况。白天她就离家到外面流浪,免得她那唯一的朋友来询问情况:因为她从她那里得到的任何一点帮助,都会引起那个善良的女人与她丈夫之间新的争吵。成为人家天天争吵与不睦的根由,而她对这一家又是感恩戴德的,这就是新的痛苦。
她仍旧爱这个孩子。她越来越爱这个孩子。然而她对于这个孩子的爱发生了一个变化。那是发生在一个夜晚。
她低声对入睡的孩子哼着歌,一边来回地走着哄她,正在这时,那门轻轻地推开了,进来了一个男人。
“最后一回了,”他说道。
“威尔·费恩!”
“最后一回了。”
他竖起耳朵听着,仿佛有人在追他:他悄声地说话。
“玛格丽特,我这一生的路差不多跑到头了。不来同你告别,不来道个谢,我是不能跑到尽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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