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故事集(校对)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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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了什么事了?”她问道,惊恐地望着他。
他望着她,但没有回答。
短时间的沉默之后,他做了个手势,仿佛是要将她的问题搁置起来,仿佛不想理睬她的问题。他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玛格丽特。可是那天夜晚的事,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同当初一样。那时候我们想都没有想过,”他朝周围看了一看又说,“我们竟会这样见面。是你的孩子吗,玛格丽特?我来抱抱他。我来抱抱你的孩子。”
他把帽子放在地板上,抱过孩子。抱过孩子的时候他浑身哆嗦。
“是个姑娘吗?”
“是的。”
他用手遮住孩子的脸。
“玛格丽特,你看我是多么软弱!我需要鼓起勇气才能看看这孩子。她不要紧,让我抱一会儿。我不会碰痛她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孩子起了个什么名字?”
“叫玛格丽特,”她很快答道。
“我很高兴,”他说。“听了这个名字我很高兴!”
他的呼吸好像变得自然一些了;又沉默了一会儿,他将那只手移开,望着那婴孩的脸,但很快又用手遮住孩子的脸。
“玛格丽特!”他说,把孩子交还给她。“这孩子是莉莲的。”
“莉莲的!”
“莉莲的妈妈死后丢下她的时候,我抱在怀里的莉莲就是这样的一张脸。”
“莉莲的妈妈死后丢下她的时候!”她发疯似的重复道。
“啊,你说话的声音怎么这样尖厉!眼睛干吗这样盯着我?玛格丽特!”
她坐到一把椅子上,将孩子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脯,对着孩子流下了眼泪。一会儿她将抱着孩子的双手松开了,焦灼地望着孩子的脸,一会儿又紧紧抱在怀里。在她双眼紧盯着孩子的时候,在她对孩子的爱中夹杂着某种狂热与可怕的东西。这时候,她年迈的父亲骇怕了。
“跟着她!”那声音响遍了整座屋子。“从你最亲爱的人那里吸取教训!”
“玛格丽特,”费恩说道,一面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额头。“我最后一回感谢你。晚安。再见啦!我们拉一下手,答应我,你从现在开始就把我忘了,就当我的一生到这里结束了。”
“你做了什么事了?”她又问道。
“今晚有一场大火,”他说,从她身边走开。“在这严冬的季节里各地将有大火,把黑夜照亮,东、南、西、北,从各个方向照亮。你要是看见远处天空红了,那就是熊熊大火在燃烧。你看见远处天空红的时候,就别再想起我了;要是你还想起我,你就记着,我的心头也燃着熊熊烈火,你就知道,你看见的是我心头的熊熊烈火在云层中的反射。晚安。再见啦!”
她在后面喊他;可是他去了。她坐下来,呆若木鸡。后来她怀里的婴孩惊醒了她,她觉得饿了,觉得冷,眼前一片漆黑。在这漫长的夜晚,她抱着孩子在屋子里来回踱着,哄着孩子入睡。她不时说着,“她妈妈死后丢下她的时候,莉莲也是这个模样!”每当她重复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为何她的脚步就那么快,目光那么凶狠,她的爱那么狂热、那么可怕?
“可是这是爱,”“小步跑”说。“这是爱。她决不会不爱那孩子的。我可怜的梅格!”
第二天早晨,她给孩子穿衣服异常地小心——唉,这么破烂的衣服,还这么小心翼翼地替孩子穿,真是白费心了!——然后又一次出去找些糊口的活儿。那是旧年的最后一天。一直到夜晚,她什么也没有吃过,什么活儿也没找到。
她走到一群凄苦的人群里,他们一直在雪地里待着,后来某个被指定分发公共施舍(即依法行事的施舍;并非耶稣讲道中说的施舍)的官员一时高兴,叫他们进去,盘问了一番之后,对这个人说,“到某某地方去,”对那个说,“下周再来;”又把另一个可怜的人当作一只皮球,踢到东踢到西,叫他去找这个,去找那个,把他从这幢房子踢到那幢房子,直至那可怜的人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倒下来死去;或者是他站起来,去做强盗,成为一名高一等的罪犯,那时他要什么马上就得给什么。在这里,她也一无所获。
她爱她的孩子,总是希望这孩子偎在她的胸口上,只要能这样就满足了。
这是一个萧瑟的夜,黑暗的夜,寒风刺骨的夜。她紧紧地将孩子抱在怀里,让孩子暖和着,来到了她称之为自己的家的那所房子外边。她身体孱弱,头昏眼花,所以她一点也没有看见在门口站着一个人,直到她走近门口、就要进屋的时候,才认出那是这屋子的主人。他用那样的姿势站在门口——他那个身材要这样站毫无困难——正好将整个门口堵住了。
“哦!”他轻轻说。“你回来了?”
她看了看怀里的孩子,摇了摇头。
“你住在这里已经这么多日子了,可是一个房钱也没有付过,难道你不觉得太久了吗?你常到这家店铺买东西,可是从没给过一个钱,你难道也没有想过吗?”塔戈贝先生道。
她重复着同样的无声的乞求。
“我看你就想法子到别处去吧,”他说道。“你就另外找地方去住吧。听见没有!你办得到办不到呢?”
她声音很轻地说,天太晚了,就等明天吧。
“我明白你要什么了,”塔戈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知道在这间屋子里对你的事情有两派,让他们两派吵起架来你就高兴。我不想吵什么架;我这么悄悄地说是免得吵架。可是要是你不走,那我就嚷开了,你会叫人争得怒气冲冲的,那你听了就高兴。不过你不许进屋。我已经横下一条心了,没有什么可通融的。”
她用手将头发往后掠去,蓦地抬头望着天空,望着黑洞洞、越来越低的天空。
“现在是旧年的最后一个夜,在新的一年里,我可不愿仍像这样大发脾气、吵吵嚷嚷、闹乱子,让你或随便哪个人高兴。”塔戈贝说道,他俨然是一个拾人牙慧的“朋友和慈父”。“真奇怪,你把这些吵闹不和带进新的一年竟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倘若你活在世上什么事也不做,只会愁眉苦脸,老是挑起夫妻纠纷,那你干脆离开这个人世间吧。你给我滚开吧。”
“跟着她!紧紧地跟着她!”
老人又听见那声音了。他抬头一看,只见鬼影儿又在空中徘徊,指着她去的地方,她正沿黑洞洞的街路走去。
“她爱这个孩子!”他喊道,痛苦地为她恳求。“大钟啊!她仍旧爱这个孩子的!”
“跟着她!”影儿就像一片浮云,掠过她走的那条路的上空。
他也一起去追她,紧紧跟在她后面。他看着她的脸。他看见那种夹杂在她的爱中的狂热、可怕的感情在她眼睛里燃烧。他听见她在说,“像莉莲一样!她将变得像莉莲一样!”她的脚步越来越快了。
啊,快想办法叫她醒一醒!让她看一看,让她听一听,让她闻一闻,以便在那燃烧的心头唤起亲切的回忆!只要能让过去的美好形象浮现在她眼前就好了!
“我是她的父亲!我是她的父亲!”老人喊道,并向从上空掠过的黑影儿伸出双手。“可怜可怜她吧,也可怜可怜我吧!她要到哪里去?叫她回来吧!我是她的父亲!”
但是在她匆匆朝前走时,它们只是指向她;它们说,“紧紧地跟着她!从你心上最亲爱的人那里记取教训吧!”
无数个声音在重复这句话。空气被这些声音震动了。他仿佛每喘一口气都吸进了这些声音。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避都避不开。而她还在匆匆地朝前赶路;眼睛里仍然迸射出狂热的光,嘴巴里仍然说着,“像莉莲一样!她将变得像莉莲一样!”
她蓦地停住了脚步。
“啊,叫她回来!”老人喊道,使劲拉扯着他的一头白发。“我的孩子!梅格!叫她回来!啊,上帝啊,快叫她回来!”
她用自己的一块很小的头巾,紧紧裹着婴孩以免冻着她。她用她那双火烫的手抚摩着婴孩的手和脚,抚摩着婴孩的脸,整理着婴孩身上破旧的衣衫。她那乏力的双臂紧紧搂着婴孩,仿佛她再也不会把双手松开了。她带着最后的痛苦,最后的长久的爱的痛苦,用干燥的嘴唇吻了一下那孩子。
她拿起孩子的一只小手,贴在她的脖子上,把孩子裹在自己的衣服里,紧贴着她那颗饱经忧患的心。她将进入睡乡的孩子的脸贴着自己,紧紧地,一动不动地贴着自己,快步朝大河走去。
她走向波涛翻滚、湍急、黝黑的大河;冬天的夜笼罩着河水,就像许多在她之前去那里寻找庇护所的人心头深藏的最后的念头。大河两岸星星点点的灯光,闪烁着昏暗、模糊、红色的光,那是燃着的火把,照着通向死亡的路。在那个地方,在那深沉、黝黑、忧郁的阴暗处,没有一座活人的住所投下它的影子。
朝着大河走去!她那绝望的脚步,以急流奔向大海的飞快速度,朝着永生的大门走去。她一步步朝黑暗的大河河面走下去,从他身边走过,他想去碰一碰她;可是那疯狂的人,带着狂热、可怕的爱,带着没有一个人能拦得住、抓得着的绝望,仿佛一阵风从他身边掠过。
他跟着她。在还没有令人骇怕地投进河去之前,她在河沿上停留了片刻。他跪下了,尖声地喊着在他头上盘旋的大钟鬼。
“我记取教训了!”老人大声道。“从我心上最亲爱的人那里记取教训了!啊,救救她吧,救救她!”
他可以用手指头去碰她的衣服了,他抓得住她的衣服了!他的话刚说完,就觉得他的触觉又恢复了,他知道已经把她拉住了。
头上的大钟鬼都在盯着他看。
“我已经记取教训了!”老人大声说道。“如果我在爱我的年轻、善良的女儿的时候,曾恶意诽谤了被逼得绝望的母亲的乳汁,那么事到如今就饶恕我吧!啊,原谅我的冒昧,我的罪恶,我的无知,你们就救救她吧!”
他感到自己的手松开了。它们仍旧没有说话。
“可怜可怜她吧!”他嚷道,“她那骇人的罪行是从被扭曲的母爱中产生的,是从我们这些堕落的人所经历的最强烈、最深厚的爱中产生的!当这样的种子结出这样的果实时,想一想她有多么痛苦!上帝是要她从善的。倘若也经历过她这样的生活,天底下哪一个慈母不会走到这一步啊。啊,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她到了这个地步,还对她自己的孩子那么仁慈,情愿她自己去死,情愿危及自己不朽的灵魂,也要救自己的孩子!”
她倒在他的怀抱里。他现在抱住她了。他力气大得像巨人一般。
“在你们当中,我看见那个大钟鬼了!”老人喊道,他认出了那孩子,于是在幽灵们的注视带给他的启示下继续说道。“我知道,时光为我们准备了遗产,我知道,有一天时光的海洋将会涌起,那些虐待我们、压迫我们的人,在这片海洋面前将像树叶一样被冲走。我看见那海洋了,它在那里流动!我知道了,我们要有信心,要有希望,不要怀疑我们自己,也不要彼此猜疑。我已经从我心头最亲爱的人那里记取了这个教训。我又把她搂在我的怀抱里了。啊,神灵啊,多么仁慈,多么善良,我已经将她抱在怀里,也把你们的训诫印在心上了!啊,神灵啊,多么仁慈,多么善良,我感激不尽!”
他本来还有好多话要说,可是教堂里的钟,那些他早就熟悉的钟,他亲爱的、忠实的、坚贞的朋友,那些大钟,敲响了欢快的声音,迎来了新的一年:钟声是那样活泼,那样欢乐,那样愉快,那样轻松,他听了立即跳将起来,摆脱了符咒。
“不管怎么样,爸爸,”梅格说,“没问过医生焖牛肚您吃得吃不得,您下次千万别再吃了。天哪!您一直在说梦话。”
她坐在火炉边的小桌子旁,做着针线活,给她的朴素的结婚礼服缝上饰带。她快乐而安详,就像一朵开放的花,富有青春的活力,充满了对美好前程的憧憬,他见了大叫一声,仿佛一个天使到了他家里。他飞快地走过去,要将她搂在怀里。
可是他被落在炉边的那张报纸绊了一下,这时有一个人冲到了他们两人的中间。
“不行!”这个人叫道,声音粗壮而快乐!“您也不可以!您也不可以!在新年里第一个吻梅格的应该是我。是我!我在房子外边等了一个钟头了,就是为了听见钟声就来吻一吻梅格的。梅格,我亲爱的人儿,新年好!但愿年年如此!我亲爱的妻子!”
理查德吻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一辈子从未见过像这时候的“小步跑”的那种模样。你这辈子住在哪里,你见到过什么,这些我都不管;可你一辈子决不会见过和他那个样子相似的情景!他在他的椅子里坐下来,捶着膝头,大哭起来;他坐在椅子里,捶着膝头,大笑起来;他坐在椅子里,捶着膝头,又哭又笑。他离开椅子,去拥抱梅格;他离开椅子,去拥抱理查德;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将梅格和理查德双双拥在怀里。他老是跑到梅格面前,用两手捧着她那鲜艳的脸亲她,又往后退去,眼睛却始终不从她身上离开,接着又朝她跑过来,仿佛同幻灯里的人一样。他随便做什么,总不时要在椅子上坐下来,但又总是一刻也坐不稳;因为——那是的的确确的——他欣喜若狂了。
“明天你就要举行婚礼了,我的宝贝!”“小步跑”大声道。“这是你真正的、幸福的结婚的日子!”
“是今天,”理查德握着“小步跑”的手说。“是今天。钟声响,新年到。你们听!”
钟声真的在响!上帝保佑大钟刚强的心,钟真的在响!尽管这是些了不起的大钟,声音悦耳的大钟,声音洪亮的大钟,宏伟壮观的大钟,尽管这些钟不是普通的金属铸成的,也不是普通的工匠铸成的,可是以前什么时候听见过这样的钟声!
“可是今天,我的宝贝,”“小步跑”说。“你和理查德吵过嘴了。”
“因为他是这样坏的人,爸爸,”梅格说。“你坏不坏,理查德?那样任性,那么暴躁!我看他什么也不在乎,既胆敢对那个大人物参事先生直着性子说话,把他取缔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也胆敢——”
“——吻一下梅格,”他提示道,并且真的吻了她!
“不。不要再吻我,”梅格说。“我不让他这么做,爸爸。可是我说了也没有用!”
“理查德,我的孩子!”“小步跑”说道。“你真是一个好汉,而且你到死也一定还是个好汉!可是你,我的梅格,我回家的时候,今天晚上,你坐在炉边在哭鼻子!你干吗要坐在炉边哭鼻子呢?”
“爸爸,我是在想我同您一起生活的这些年月。就在想这事。我想您会惦念我的,您一个人怪孤单的。”
“小步跑”又要退到那把经历不平常的椅子上去,这时恰巧,被说话声吵醒的孩子,衣服还没有穿好就跑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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