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故事集(校对)第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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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特刚才的发作令运货工惊愕不已,他一直忙于安慰照料他娇小的妻子,几乎忘却了那陌生人的存在。直到这会儿,他才意识到,那人仍然站在那儿,已经成为他们唯一的客人了。
“你瞧,他不是来找他们的。”约翰说。“我得暗示一下好叫他走。”
“请你原谅,朋友。”老先生走上前对约翰说。“更要请你原谅的是,我恐怕你的夫人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可是,我的仆人还没有到,”他摸着耳朵直摇头。“我年迈体衰,实在离不开仆人,我担心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了。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有你的货车给我挡风避寒本来已算很好了(老天保佑,我不要再遇上更破的车了!),可我总觉得受不了。你能行行好,允许我搭铺在这儿住上一宿吗?”
“可以,可以。”多特说。“可以,当然可以!”
“噢!”运货工说道,多特如此迅速地满口答应使他感到奇怪。“这个,我并不反对;不过,我仍然有点不放心,他——”
“别做声!”她插嘴说。“亲爱的约翰!”
“没事儿,他完全聋了。”约翰连忙说。
“我知道他耳聋,可是——是的,先生!完全可以。是的!当然可以!我这就去给他搭床,约翰。”
说罢,她便匆匆忙忙地去准备床铺了。她那惶恐不安的神情和焦躁慌张的举止是那么异常,运货工站着呆呆地注视着她,全然不知所措了。
“那么娃娃的妈妈们要去搭一张床们了吗?”斯洛博伊小姐对着婴孩嚷道。“帽儿们摘掉后,他的头发长成金黄色了吗,变得卷曲了吗;可吓了他一大跳哇,这个小宝贝儿们,坐在炉火旁呀!”
当一个人陷入疑虑和惶惑之中时,他的注意力时常会令人费解地被一些琐碎的小事所吸引,运货工正是如此。他缓缓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发现自己竟正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斯洛博伊的那些荒唐可笑的话语。
他重复默念了许多遍,因此已把这些话记得滚瓜烂熟,可是他仍然翻来覆去地念着,就好像他是在背诵一篇课文。这时,蒂里不断地用手使劲地摩擦着宝宝那小小的光脑袋,直到她认为(根据护士们的习惯做法)已收到了健儿效益后才罢休。然后,她又给宝宝戴上了帽子。
“可吓了他一大跳呀,一个小宝贝们,坐在炉火旁呀。可是究竟是什么吓了多特一大跳呢,我真不知道!”运货工一边来回走着,一边苦苦地思索。
他在内心揣摩着那玩具商人的言外之意,可是那些话带给他的只是一种模糊的、难以名状的不安。因为泰克尔顿是机灵而又狡诈的,而他却痛苦地感到自己是个理解力愚钝的人,任何一点支离破碎的暗示总要叫他忧心忡忡。当然,他绝对无意将泰克尔顿所说的话与他妻子异乎寻常的行为联系起来;但是,这两股思绪一起钻进他的头脑,他实在无法将它们分开。
不多会儿,多特就把床安置妥当了。陌生的客人谢绝了宵夜的点心,只喝了一杯茶后便去睡了。于是,多特说道:“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她为丈夫把那张大椅子安放在壁炉边上,把烟斗装满烟叶后递给他,然后,她像往常一样,在火炉旁紧挨着他的那张小凳上坐了下来。
她几乎总爱坐在这张小凳上;我想,她一定认为那是一张用甜言蜜语向她逢迎的小凳。
我应当说一下,说她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装烟斗的人,她真是当之无愧的。你看吧:她先把那丰腴的小手伸进烟斗里,然后对着烟管使劲吹着,以保证烟管的清洁畅通。她这样吹过之后,总还要设想那烟管里还有些什么渣子,于是便又吹了十一二次。然后,她把她那漂亮的小脸蛋极其动人地歪着,再把烟斗拿到眼睛前,像看望远镜似的对着它细看着……当你看到这一切时,你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出色的事情。对于烟叶,她也是一名精通的行家里手;而她点烟的手法更是高明——运货工把烟斗衔在嘴上,她拿着个点燃着的纸捻儿那么贴近他的鼻子,可是总也不会烧到它,这是一门艺术啊,先生,一门绝妙的艺术。
真的,那蟋蟀与水壶此刻又活跃了起来,它们承认那是艺术!那光亮的火苗儿又炽烈地燃烧了起来,它承认那是艺术!座钟上那个割草匠默默无声地干着活,他承认那是艺术!当然,最乐于承认这点的,还是那额头舒展平和、面容和蔼可亲的运货工啰。
当他安详从容、若有所思地吸着烟斗的时候,当那只荷兰钟滴滴答答发出声响、那通红的火苗儿闪闪发光的时候,当那只蟋蟀又唧唧吟唱的时候,他那火炉和家宅的守护神(那蟋蟀便是这样一个守护神)以天仙的姿态在屋子里出现了,并且在他周围唤出各式各样的“家”来。不同年龄、不同体态的多特顿时充满了整个屋子。孩提时代的欢快的多特出现在他面前,她飞跑着,摘采着鲜花;当他求爱时,站在他粗壮的身躯前的多特,她半推半就,腼腆娇羞;新婚的多特,在房前跨下马车,惊讶地拿起那一串家门的钥匙;做了母亲的娇小的多特,在假想的斯洛博伊陪伴下,抱着孩子去受洗礼;当了主妇但依然年轻,依然花容月貌的多特,望着女儿们在乡村舞会上婀娜起舞;身子发胖了的多特,被玫瑰花般的孙儿们团团围住的多特;枯萎了的、拄着拐杖蹒跚而行的多特……那时,年迈的运货工也出现了,瞎了眼睛的老波瑟躺在他的脚边;接着,是年轻的车夫赶出簇新的货车,车篷上写着“皮瑞宾格尔兄弟公司”的字样;还有就是风烛残年、病魔缠身的运货工,他受到最温柔的人们的护理;最终出现的,是墓地中那故去的、被人遗忘的老运货工的坟墓,上边覆盖着萋萋的青草。尽管他的目光一直盯在火苗儿上,可当那蟋蟀把这一切展现在他眼前时,他非常真切地看到了它们。运货工的心情变得轻松愉快了,他用整个的身心感谢他的家神,而且和你一样,再不去理会那个格拉夫·泰克尔顿了。
可是,那个身材像青年男子一般的人究竟是谁呢?同样是这只蟋蟀仙子把他安置在离多特的小凳极近的地方。他停在那里,显得那么孤独。为什么他拖延着不肯离去,靠她那么近,而且把胳膊搭在壁炉台上,还不断地唠叨“结婚了!可不是和我!”呢?
啊,多特!令人失望的多特啊!在你丈夫的整个心灵中,是没有一点留给它的位置的;可为什么它的阴影偏偏笼罩着他的家呢?
第二章
凯里卜·普鲁默和他的盲女相依为命地活着,就像许多故事书所说的那样——让你我一起为故事书祝福吧,因为在这个乏味的世界上,它们总可以给我们说点什么。凯里卜·普鲁默和他的盲女孤苦零丁地生活着。他们住在一座矮小的、像破裂的胡桃壳一般的木屋子里,如果把格拉夫·泰克尔顿的那幢赫赫显眼的红砖楼房比作一只鼻子,那他们的木屋实际上还不及那上面的一只小脓包。格拉夫·泰克尔顿的宅邸是那条街上最了不起的特征;可是,对凯里卜·普鲁默的住房你只需敲它一两锤,它便会坍塌,然后,一辆大车便可以把那些破破烂烂一齐拉走了。
如果有谁真把那木屋砸垮,如果在这一场浩劫之后有谁还会怀念起那座小木屋,那么毫无疑问,人们只会赞许说,把它拆除是一项极大的改进。木屋紧挨着格拉夫和泰克尔顿的宅邸,就像大船龙骨下的一只藤壶[8],门上的一只蜗牛,或是树干上的一簇毒蕈。但是,那木屋确实曾经是一株幼芽,有了它,格拉夫和泰克尔顿的家业才得以生长成参天大树。就在木屋东倒西歪的屋顶下,前一代的格拉夫曾小规模地为当时的少男少女制作过不少玩具;那些孩子们玩着玩具,后来发现它们陈旧过时了,然后弄坏了它们,最终,他们自己也长眠于地下了。
我说过,凯里卜和他可怜的盲女住在这儿;可我本该说,是凯里卜住在这儿,而他可怜的盲女却住在别的什么地方,住在凯里卜创造出的一个令人陶醉的家园里;那里,没有贫穷与不公,也没有苦恼与忧愁。凯里卜不是巫师,但他从事着依然留存在我们中间的唯一的神奇的艺术:忠诚的、不灭的爱的魔术。造物女神是他学习的导师,在她的教诲之下,一切美好的奇迹便出现了。
这双目失明的姑娘从不知道,他们的天花板已褪了颜色,墙上满是污渍,灰泥四处剥落,巨大的裂缝不经修补,正在一天天地扩张,那房梁正在腐朽,随时都有坍塌下来的危险。这双目失明的姑娘从不知道,他们的铁家具正在锈蚀,木器正在坏朽,墙纸也都凌乱不堪地挂着:整座住房已是风雨飘摇,濒于崩溃了。这双目失明的姑娘从不知道,在他们家的板格上放着的是一些丑陋不堪的土罐陶盆,他们的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哀伤衰败的气息;在她失去视力的眼前,凯里卜那稀疏的头发一天比一天更加灰白。这双目失明的姑娘从不知道,他们有着一个冷酷、苛刻、毫无同情心的主人,她从不知道泰克尔顿的本来面目,相反,她却笃信,泰克尔顿是个时常喜欢和他们说俏皮话的性情幽默的人,他充当着护卫他们生活的天使,却不屑听他们说一句感恩戴德的话语。
这一切都是凯里卜——她忠厚朴实的父亲——变出的戏法!可是,凯里卜的火炉边也有那么一只蟋蟀。在这失去母亲的盲女还十分年幼的时候,在他不胜悲哀地听着蟋蟀的吟唱的时候,那小小的精灵给他以鼓舞,使他想到,即便是她那极大的缺憾也可能转变成一种福分,而且他可以用这些小小的办法,使姑娘的心情愉快起来。因为,蟋蟀家族的全体成员都是极有声威的精灵,虽然经常的情况是,那些与它们交往的人们并不明白这一点。在这幽冥的世界中,还有什么声音能比这炉旁的神灵向人类倾诉衷肠的声音更加温柔,更加真挚呢,还有什么声音能和这声音一样完全可以信赖,一样确凿地给人以最亲切的忠告呢!
凯里卜父女俩在他们平常的工作室里一起忙碌着,这屋子同时也充当他们平日的起居室。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放满了为各种不同身份地位的玩具娃娃们制作的房屋,有的已经完成,有的还没有做好。这里,有中产之家娃娃的郊外住宅;有下层阶级娃娃的厨房和单间住房;还有贵族社会娃娃的在城里的豪华公馆。这些房子中,有一些好像是设计者考虑到收入有限的娃娃们的方便,根据居住者的经济能力而安排了内部陈设;另一些则具备最奢侈的排场,一俟吩咐,便可用满架的桌椅、沙发、卧床和其它装饰物把房间装点起来。这些贵族豪绅以及平民百姓(这些住房便是为他们设计制作的)躺在置于屋内四处的篮子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但是,为了表明这些玩具娃娃在社会上的等级,为了使它们的外形与它们各自的身份相符合,不走样(经验告诉我们,在现实生活中,这是困难得令人可悲的),这些玩具娃娃的制造者们费尽了匠心,他们的技艺显得要比那通常是刚愎而又执拗的大自然高明得多。他们并不依赖那些作为不同身份标志的绸缎、印花棉布及小碎布头等东西,却同样给玩具人增添了不少无懈可击的、极其鲜明的而且又是因人而异的记号。于是,声名显赫的贵妇人有着蜡制的、比例完全对称的四肢,可是,只有她以及与她地位相同的人才得以享受这样的特权;比她稍次一等的人物是用皮革制成的,再次的便是用粗麻布一类的原料做的了。至于那些平民嘛,他们的胳膊和两腿就只配用火绒盒里的火柴棍来做了,而且,一旦它们被安置在那种阶层里,它们便再也不可能从中挣扎出来。
除了玩具人,凯里卜·普鲁默的屋子里还陈设着显示他手艺的其它产品。这里,有挪亚方舟,船上的鸟兽异乎寻常地紧密排列着;我告诉你,不过你想方设法总可以把它们从船顶那儿塞进船舱,并把它们摇晃着,挤进一个最小的空间。就像写诗时大胆的破格一样,凯里卜在这些挪亚方舟的许多门上安装了叩门环,也许这种不合逻辑的画蛇添足是为了叫人联想起晨间的来访者和邮递员,然而对于这建筑的外表说来,它们却是令人满意的装饰。这里,还有一大批好似郁郁寡欢的小货车,当轮子转动的时候,它们便奏出一曲曲最令人伤感的音乐来。此外,还有许多小四弦琴,小鼓和形形色色的刑具;还有不可胜数的大炮、盾牌、宝剑、长矛和火枪等等。身穿红色马裤的小杂技演员不停地翻着跟斗,他们一跃而起,跳过红棉布带做的高高的障碍物,脑袋冲下,落到地上;无数外貌可敬的(且不说德高望重吧)老绅士们发疯似的跳过有意设置在他们街门前的一排平卧着的木钉;房间里还有各种走兽,各种各样的马儿尤其多,从用四只小钉做马腿,一片破布做鬃毛,躯体上斑斑点点的马儿,到奋勇奔驰的良种摇动木马,真是应有尽有。
只要那控制着机关的把手一转,这无数奇形怪状的小玩艺儿便立刻会做出各式各样的可笑的动作来。要计算这些玩具的数目是极其困难的,因此同样,要叙述人类的愚行、罪孽或弱点也不是一件易事,在凯里卜·普鲁默的陋室中,你是无法找到与它们相似或相差甚远的模式的。此外,对于人类的愚行、罪孽和弱点,我们也不能夸大其辞,因为任何一个小小的把手都会促使一些男女像那些玩具一样,做出种种奇异的表演来。
在所有这些物品中,凯里卜和他的女儿坐着工作着。那盲女充当着一个忙碌的、玩具娃娃的服装师,凯里卜则正在给一座理想的家庭宅第那装有四对窗门的正面刷着油漆,镶上玻璃。
凯里卜的脸上布满皱纹,透露出忧虑,他聚精会神,完全沉浸在他的工作之中。他的这种神情姿态如果表现在某个炼金术士或深奥的学究身上,那便是极为合适的了;可现在,你一眼就可看出,它与凯里卜的职业以及他身边那委琐平凡的环境形成了古怪的对照。可是,不管事情是多么细小琐碎,如果为了面包你必须去发明创造,必须去从事这工作,那么这事情也就变得非常严肃重要了。除了这种考虑之外,我本人丝毫无意声称,如果凯里卜是一位宫廷大臣,或是一名议员,一个律师,或者甚至只是一个大投机商,他所制作的玩具便会稍逊一筹;尽管我对于它们是否能像现在这样于人无害这点,抱有极大的怀疑。
“这么说,父亲,昨晚您就是那么冒着雨,穿着那件漂亮的新大衣出去的吗?”凯里卜的女儿问。
“是的,是穿着那件漂亮的新大衣。”凯里卜回答,同时,他向屋子里的一条晾衣服绳子瞅了一眼:先前我们交待过的那件破麻袋布衣服很仔细地挂在上面晾着。
“父亲,您买了它,我真高兴啊!”
“而且,它又是那样了不起的一个裁缝做的。”凯里卜说。“一个很时髦的裁缝呢。对于我,这衣服是太好了。”
盲女停下手中的活儿,快乐地笑着。
“太好了吗,父亲?有什么太好的东西您不该享用呢?”
“可是,穿起它我还真有点儿难为情呢。”凯里卜说。他端详着女儿那笑逐颜开的脸庞,留意着他的话语所产生的效果。“真的!当我听见我身后的那些孩子和人们议论说:‘哎呀!瞧这先生穿得有多帅!’我简直不知道眼睛往哪儿看才好。还有,昨晚有个叫花子总缠着我,当我告诉他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时,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不,您老爷!您老爷可别这么说!’这可真叫我无地自容。我实在觉得仿佛我没有权利穿它了。”
幸福的盲女哟!她沉浸在狂喜之中,是多么的兴高采烈啊!
“我看见您了,父亲!”她拍着手说。“我看得真真切切,就像自己有眼睛一样!只要有您在我身旁,我好像就不需要那双眼睛了。您穿的是一件蓝色的大衣!”
“鲜蓝色的。”凯里卜说。
“是啊,是啊,鲜蓝色的!”女孩抬起她那神采飞扬的脸蛋儿,惊叫着。“这种颜色,我恰巧想到了,就是那神圣的天空的颜色!以前你告诉过我天空是瓦蓝瓦蓝的!啊,一件鲜蓝色的大衣!——”
“而且做得十分宽松,”凯里卜又提了一句。
“啊,是啊,做得十分宽松!”盲女一边高叫,一边纵情欢笑着。“于是,您穿着它,亲爱的父亲,您的眼神那样欢快,您的脸上带着笑容,您的脚步又是那样从容,您的头发乌黑浓密:您是多么年轻,多么英俊啊!”
“哎哟!哎哟!”凯里卜说。“我马上就要沾沾自喜了!”
“我想您已经沾沾自喜了!”盲女极其欢乐地用手指点着他,高声说。“我了解您,父亲!哈,哈,哈!您瞧,我已经猜到了!”
可是,她脑海中的这幅图画与坐在那儿凝视着她的凯里卜是多么迥然不同啊!她曾经说到过他那从容的步履,在这一点上,她是对的。多少多少年以来,他从来没有用他自己的那种缓缓的步态跨进过这个门槛儿,他总是为她的耳朵假造出一种脚步声来;即便是在他心情最为沉重的时刻,他也从不曾忘记,他要用这种轻快的足音给女儿的心以欢乐与勇气!
天知道!可是我想,凯里卜的这种令人费解、令人惶惑的所作所为多半是出于他对瞎眼的女儿的厚爱,是他因此而把自己以及自己周围的一切事物弄颠倒,连他本人也糊里糊涂了的结果。经过这么多年不辞辛劳地破坏他自己的个性以及一切与之有关的所有事物的个性,这个瘦弱的老人又怎么可能不感到困惑呢?
“唔,好了。”凯里卜说,他向后退了一两步,以便更好地鉴赏一下自己的作品。“和真房子几乎一模一样,真是半斤八两呢!可惜这房子的正面一下子统统打开了!如果能在里头加一段楼梯,如果能给每间房间都安上一扇固定的门,那该有多妙!可是,这正是干我这一行的最大的毛病,我总是想入非非,总是哄骗自己。”
“您说话的声音十分微弱,您一定疲倦了吧,父亲?”
“疲倦?”凯里卜突然很有生气地应答道,“有什么能叫我疲倦呢,贝莎?我从没有疲倦过,我不懂疲倦是什么。”
为了把他的话说得更加有力,他使劲克制着自己,才没有不由自主地像壁炉台上那两个半身的、仿佛永远处于疲惫之中的小人那样伸起懒腰,打起哈欠来,而且他还哼起了哪一首歌中的片断。这是一首酒神节的歌,唱的是一只金光灿灿的酒碗。他唱着,发出一种怡然自得的声音,因此,他的脸庞显得比平常消瘦了一千倍,也更加心事重重了。
“怎么!你唱起来了?”泰克尔顿站在门口,探着脑袋问。“唱下去呀!我可不会。”
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他会唱歌。无论如何,他不具备一般所说的唱歌的面孔。
“我可没工夫唱歌。”泰克尔顿说。“不过你能这样唱我倒是挺高兴。我希望,你也能有工夫干活。我想,既要唱歌,又要干活儿,时间恐怕就不够用了吧?”
“你要是能看见他就好了,贝莎,他正使劲对我眨巴着眼睛呢!”凯里卜轻声地说。“他真是个幽默大师!要是你不了解他,你会以为他是一本正经的呢,你说呢?”
盲女微笑着点了点头。
“人们都说,能够唱歌却不愿意唱的鸟儿,必须让它唱;”泰克尔顿嘟哝着说。“可是,不能唱、不该唱,却偏要唱的猫头鹰,我们又该拿它怎么办呢?”
“啊,我的天!”凯里卜窃窃地对女儿说。“这会儿,他的眼睛眨巴得更加厉害了。”
“他对我们总是乐乐呵呵,轻松愉快的!”满面笑容的贝莎叫出声来。
“噢!是你在那儿,是吗?”泰克尔顿回答说。“可怜的白痴!”
他确实相信,她是个白痴。而且他把他的这种信念建立在——我无法说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喜欢他这个理由上。“唔,是你么,你好吗?”泰克尔顿十分勉强地说。
“啊,我很好,我很好。我非常快乐,正像你祝福我的那样;我快乐得像你使全世界的人们都快乐一样,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可怜的白痴!”泰克尔顿嘟囔着。“她毫无理性,毫无理性!”
盲女捧起他的手亲吻着;她用双手将它握住,接着温柔地用脸颊贴着这只手,良久之后才松开。在这一系列举动中,有一种无可名状的爱戴,一种炽热强烈的感激,这甚至使泰克尔顿本人也动了感情,于是他用比他平常的吼叫要温和一些的声音说:
“你怎么啦?”
“昨天晚上临睡时,我把它安放在我的枕头边上,在梦里我还牵挂着它。天亮时,那光灿灿、红艳艳的太阳——是红太阳吗,父亲?”
“在清晨和黄昏,它是红艳艳的,贝莎。”可怜的凯里卜说,眼睛悲哀地望着他的雇主。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那耀眼的,使我简直不敢迎着它走过去的光芒照射进屋子里,我把小树苗放到了向阳的地方,我感谢上帝,因为他造出如此珍奇可爱的花木,我也感谢了您,因为是您把它送来使我快乐的!”
“莫非是疯人院打开了!”泰克尔顿压低声音说。“我们马上得弄点约束衣和消声器来,我们得准备起来了!”
凯里卜将两手松松地勾在一起,在他女儿说话的时候,他茫然正视着前方,好像他确实不能断定(我相信他正是如此),泰克尔顿究竟有没有做过什么事情,从而值得她这般感恩戴德。此刻,如果凯里卜是个完全自主的人,如果要求他要么就不顾死活把那玩具商踢上一顿,要么就根据他的功德而下跪在他脚边,那么我相信,凯里卜将无法在两者中必择其一,因为它们的可能性将是平分秋色,不相上下的。然而,凯里卜明白,为了女儿,是他,亲手将那棵小玫瑰那么小心翼翼地带回家来;又是他,亲口编造了这样一个无罪的欺蒙,这样女儿才不至于怀疑,每天他是怎样地,怎样地在否定着自己的念头,即他这么做,女儿也许会更快乐一些。
“贝莎!”泰克尔顿说,一时装出一副亲切的表情。“上这儿来。”
“噢,我可以立刻走到您身边!您不必给我引路。”她回答说。
“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吗,贝莎?”
“只要您愿意!”她急切地回答。
那阴郁的面庞此刻是多么欢欣啊!那屏息谛听的脸蛋儿是多么神采奕奕啊!
“今天,就是那个小——叫什么来着,那宠坏了的孩子,皮瑞宾格尔的妻子照例要来看望你们并举行她那古怪的野餐的日子,是吗?”泰克尔顿说,口吻中表现出对这桩事的极大反感。
“是啊,”贝莎回答。“是在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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