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故事集(校对)第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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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廉太太就要到了!”约翰在门口尖呼道。
“——我的小女人,刚才我想的是,”台特北先生呼呼地喘着气,全靠椅子支撑着身子说,“我刚才想的是:我很纳闷当初怎么会爱慕你的——我忘记你给我养了多少宝贝的孩子,却嫌你长得不够我理想的那么苗条。我——我简直没有回想,”他严厉地责备自己说,“没有回想这些年来你做我的太太,与我和孩子们一道所受的苦楚!如果你嫁了别人,也许一个孩子没有,那个人也许比我混得好,幸运得多。本来嘛,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找到那样一个男人的。在许多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你减轻了我的忧患,可是我却和你这么吵呀闹的,嫌你老了。唉,你能够相信吗?我的小女人啊!我自己都几乎不能相信刚才会那么忘恩负义!”
台特北夫人哭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又哭一阵,在这种旋风似的哭笑里,两手捧住丈夫的脸不放,嚷道:
“啊,道尔法斯!我很高兴你这样想,很感激你这样想!因为我刚才还在想,你的相貌实在平常,道尔法斯;果然你的相貌是平常的,我的爱;可是但愿你是我眼里最平常的一个人,直到你用你那双好手把我的眼睛闭上让我死去。刚才我想你的个子是矮的;果然你的个子是不高,可是我正因为这个而爱你,尤其因为你是我的丈夫而更爱你。刚才我想你开始驼背了;果然你是开始驼背了,可是因为这个,我一定叫你依靠我,我要尽力撑起你的腰。刚才我想你没有什么气派;可是你有,你有的是‘家’的气派,而这正是再纯再好没有的气派了。啊,愿上帝保佑我们的家和所有属于这个家的人们!我的道尔法斯哟!”
“啊哈!维廉太太已经来到了!”小约翰嚷道。
看哪,她真的来到了,所有的孩子们都跟在她后面。
她走进屋里以后,孩子们纷纷上前去吻她,并且互相吻,吻那个婴孩妹妹,吻他们的爸爸和妈妈。吻完之后,纷纷跑回来围着她跳舞,喜气洋洋地跟着她转动。
台特北夫妇不甘落后,也同样热烈地接待了米丽,他们那种给她吸引住的神情,简直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模一样。他俩跑上前吻她的手,紧围着她,简直不知道怎样招待她是好。她像一个善神、爱神、亲神、家神和慈祥之神,翩然降临到他们这家人中间。
“怎么,在这明朗的圣诞早晨,你们大家都这么喜欢见到我吗?”米丽拍着巴掌,愉快地诧异道,“啊唷,啊唷!这太叫人高兴了!”
孩子们叫嚷得更热闹了,大家又吻她,围着她打转,四面八方洋溢着更多的爱、更多的快乐、更多的欢欣、更多的尊敬。她快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啊唷!”米丽说,“你们叫我快活得流出眼泪来了,这是什么样甜蜜的眼泪哟!我哪里配得上你们这般厚爱呢?我做了什么事值得你们这样爱我呢?”
“我们怎么能不爱你呢?”台特北先生大声喊道。
“我们怎么能不爱你呢?”台特北太太大声喊道。
“我们怎么能不爱你呢?”孩子们异口同声跟着嚷。他们又跳舞,又聚到她的身边,紧挨着她,绯红的小脸蛋紧贴着她的衣服,吻了又摸,摸了又吻,可是怎么摸她也摸不够,怎么摸她的衣服也摸不过瘾。
“我从来没有这么感动过,”米丽揩着喜悦的眼泪说,“从来没有像今天早晨这样感动过。我简直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可是我一能说话,便要告诉你们:今天早晨一出太阳,莱得洛先生就走来看我。他的态度柔和极了,好像我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宝贝女儿似的。他央求我领他到维廉的哥哥乔治卧病的地方。我们果然一块去了,一路上他那么和蔼、那么温顺,对我那么信赖、那么盼切,以至于我情不自禁地高兴得要淌眼泪。我们走到那座房子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一个女人(恐怕是什么人打伤了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当我走过她身边时,她上来抓住我的手,为我祝福。”
“她做得对!”台特北先生说。台特北太太也说她做得对,所有的孩子都嚷着说她做得对。
“啊,但是还有呢,”米丽说,“我们走上楼梯进到屋里的时候,昏迷了几小时,躺在那儿怎么也唤不醒的病人,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哇的一声哭了。他向我伸出两只胳膊,说他白白糟蹋了一生,说想到过去非常难过,说现在是真正悔悟了。他的过去好比是一片黑云笼罩的原野,现在云消雾散,他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了。他叫我请他的老爸爸原谅他、祝福他,并且要我在他的床边替他祈祷。我照做了,莱得洛先生也非常热情地参加了祈祷,然后向我谢了又谢,然后向上帝谢了又谢,我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如果不是病人求我坐在他的床边(自然这使我只好安静下来),我真兴奋得会哭出来的。我坐在那儿的时候,他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也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即使在他睡着之后,我把手慢慢撤出来,到这里来的时候(莱得洛先生很热切地希望我来这里),他的手还在摸索,在找我的手,结果只好由别人坐到我的位子上来,让病人把他当作我,又把手递给了他。啊唷!”米丽兴奋得抽抽搭搭地啜泣说,“我应该怎样感激这一切,为这一切而高兴呢?我真是太感激太高兴了!”
她说话的时候,莱得洛已经进了屋子。他停下来看了一下这群以她为中心的人之后,便悄悄走上了楼梯。现在他又出现在那个楼梯之上了。这时青年学生急忙打他身边擦过,从上边跑了下来。莱得洛只好停在楼梯上。
“和善的护士,最温存最仁慈的人儿哟!”学生双膝跪在米丽的面前,紧握着她的两手说,“请你饶恕我那粗暴的忘恩负义吧!”
“啊唷,啊唷!”米丽天真地大声说,“你瞧这儿又是一个!这儿又是一个喜欢我的人!啊唷,我可怎么办呢?真是太高兴了。”
她说这些话时的纯朴天真的表情,两手频频举到眼上揩那喜悦之泪的动作,真是动人极了,可爱极了。
“我仿佛不是我自己了,”学生说,“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神经错乱的后果——好像我是疯了似的。但是现在我好了,再也不会那样了。现在一开口说话,几乎就恢复了正常的自我。刚才我听到楼下的孩子们叫嚷着你的名字,几乎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的黑影立刻就跑掉了。——喂,不要哭,亲爱的米丽!如果你能看到我的心,知道里面发的是怎样亲爱怎样感激的亮光,你就不会叫我看你掉泪了。你不晓得你的眼泪对我是多重的一种谴责哩!”
“不,不,”米丽说,“我的哭不是谴责,绝不是的;我的哭是一种喜悦。你居然为了这么一丁点儿的小事,觉得非来请我宽恕不可,真是使我惊讶万分,然而,也太叫我高兴了!”
“那么你是不是愿意再回来把那个小窗帘做完呢?”
“不,”米丽擦干了喜悦之泪摇着头说,“现在你不会再喜欢我的针线活儿了!”
“难道你这样说话就是饶恕我吗?”
她使了个眼色把他叫到一旁,然后凑到他的耳朵上轻声告诉他说:
“艾德芒先生,你家里有消息来!”
“消息?怎么来的?”
“也不晓得是你病中没写信的缘故呢,还是你病才好转时写的字体变了样的缘故——不论是什么原因吧,反正这就引起了对于你的真实情况的疑虑。然而,这就是——喂,你当真不会因为什么消息而激动不安吗?如果不是坏消息的话。”
“当真不会。”
“好啦,那么我告诉你,来了一个人!”米丽说。
“难道是我母亲不成?”学生问。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望着已经走下楼梯的莱得洛。
“嘘!不是的。”米丽说。
“不会是别的人呀!”
“真的吗?”米丽说,“你敢断定吗!”
“不会是——”在他往下说之前,米丽的手已经堵住了他的嘴。
“是的,正是她!”米丽说,“这位小姐——喂,她的相貌真和那帧小肖像上差不多,不过更漂亮些,艾德芒先生——是的,这位小姐对于你的病况非常怀疑,实在放心不下了,所以昨天晚上就带着一个小使女一同来到了这儿。因为你的信上写的总是‘寄自学院’,所以她就到那儿找你去了;今早我看见莱得洛先生之前,先见了她。她也喜欢我呢,啊唷!又一个喜欢我的人!”
“什么,今天早晨?她现在在哪儿呢?”
“哟!就在我们门房的起坐间里,”米丽的嘴唇更凑近他的耳朵说,“等——着——见——你!”
他使劲握了握她的手,就要飞奔而去,可是她拦住了他。
“且慢!我告诉你,莱得洛先生已经变得好多了:今天早晨他告诉我他的记忆力受了损伤。千万对他多多体谅,艾德芒先生。他很需要我们大家的体谅。”
青年学生的眼神告诉她:她的小心不会白费,他一定按着她的叮咛去做。因此当他掠过莱得洛往外走的时候,他很恭敬地对他一弯腰,可是他的兴趣显然不在他的身上,而在前面。
莱得洛很客气地甚至很谦卑地还了礼,目送他走出房门。然后把头垂到手上,好像是要回忆起什么丢掉了的东西,可是怎样也记不起来似的。
自从幽灵重新出现和受到圣诞音乐的影响以来,一个持久的变化已经来到他的身上。这个变化使他真正感觉到他丢失了多少东西,使他能够怜悯自己的处境,能够清楚地拿自己的可怜处境和周围别人的自然境况相对比。这样,他对周围人们的兴趣复活了,对自己的不幸的一种柔顺的感觉滋生了。当人们上了年纪、脑力已经衰退、可是并无麻木不仁或郁郁寡欢等其他毛病时,往往也有这种感觉,莱得洛的情形和这个相似。
他觉察到,当他通过米丽赎回自己的种种罪行时,当他和米丽相处的时候越来越多时,这个变化在他内心里便逐渐成熟了。因为这个原故,又因为米丽的温柔激起了他对她的依恋(可是并无其他企图),所以他觉得十分离不开她,她是他的忧患中的支柱。
所以当米丽问他是否应该立刻回家去见她的老公公和丈夫时,他连忙回答:“是,是!”——因为他也急于如此,——而且立刻挽起米丽的胳膊跟在她的身旁走了。看起来,他倒不像那个精通天文地理、聪明渊博的学者,她也不像那个不甚读书识字、没有多大文化修养的女人;仿佛两个人的位置已经倒换过来:他一无所知,她无所不晓。
他俩挽着胳膊走出房门的时候,他看到小孩们怎样围在她周围爱抚她;他听到他们格格的笑声,悦耳的欢笑;他看见孩子们容光焕发的脸蛋,像一簇鲜花似的围拢在她的周遭;他看见他们的父母恢复原来的样子了,互相恩爱、怡然自得;他呼吸到这个恢复了平静的贫寒家庭的醇芳气息;他想到他给这个纯朴家庭散播的,如果没有米丽,他还会继续散播的毒菌。啊,难怪他这样服服帖帖地走在她的身旁,把她那温柔的胸膛拉得更靠近自己些了。
他们到达学院门房的当儿,老公公腓力波正坐在烟囱旁边的椅子里呆望着地板,维廉正依着壁炉的那边呆瞅着他。她一走进门口,两个人都惊了一下,转过脸来向着她,刹那间,一种灿烂的变化出现在他们的脸上。
“啊唷,啊唷,啊唷!他们也像别人一样这么喜欢见我!”米丽突然停下来,双手合掌狂喜地叫道,“这儿又是两个喜欢我的人!”
喜欢见她!“喜欢”这个词还不够味儿。她一下子跑到丈夫大张着两只胳膊欢迎她的怀里;他该多么愿意这样搂着她,让她的头这样靠着他的肩膀、度过这个短短的冬日啊!可惜老公公也饶不过她,也伸出两只胳膊紧紧拥抱了她。
“唉,我的安静的小耗子这一向上哪儿去了?”老人说,“她怎么出去这么久没有回来呢?没有我的小耗子,我简直过不了,我——我的儿子维廉呢?——我觉得仿佛做了一场恶梦,维廉!”
“我正是那么说呢,爸爸!”儿子说,“我觉得我也做了一场梦,一场恶梦!——您好吗,爸爸?您还不错吧,爸爸?”
“挺结实,挺硬朗,我的该子!”老人说。
多么动人的一个场面呀:维廉握着父亲的手摇个不停,拍着老人的后背,手轻缓地往下摸,好像不知道怎样关切这位老爸爸才好。
“您真是了不起的一个好人,爸爸!——您好吗,爸爸?您果然很结实吗,爸爸?”维廉说完,又握他的手,又拍他的背,又顺着背往下摸。
“是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精神这样结实过,我的孩子。”
“您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好人啊,爸爸!说的是呢。”维廉非常热烈、非常诚恳地说,“我一想到爸爸一生中的种种遭遇、种种意外和变化、种种忧患和苦恼,再想到在这长长的年月里他的头发已经变白,而且一年比一年变得更白,我就觉得怎样也表示不尽我对这位老人家的尊敬,怎样也不能使他的晚年过得足够安逸——您好吗,爸爸?您真不错吗,爸爸?”
如果不是老父亲一眼瞥见了直到现在不曾被觉察的莱得洛,维廉一定会无休无止地问他的健康,握他的手,拍他的背,又顺着背往下摸的。
“对不起,莱得洛先生,”腓力波说,“我实在不知道您在这儿,不然的话,我真不敢这么放肆无礼!先生,我记得有一年圣诞节也曾看到您在这儿。那时您还是个学生,念书可真用功,圣诞节还在我们的图书馆里转来转去。哈,哈!我的年纪虽然老,可是还能记得很清楚。虽然我今年已是八十七岁了!记得您离开这儿之后,我的可怜的老婆就死去了。您还记得她吧,莱得洛先生?”
化学家回答说记得。
“是的,”老人说,“她真是个可爱的人呢——我记得一个圣诞节的早晨,您和一位年轻的小姐一块来到此地。对不起,莱得洛先生,我想她是您非常亲爱的妹妹,是不是?”
化学家看了看他,摇了摇头说。“我有过一个妹妹,”他迷迷糊糊地说,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个圣诞节的早晨,”老人继续说,“你和她一同来到这儿——当时,天开始下起雪来。我的老婆请那位小姐走进屋子,坐在我们那十位董事改捐年金以前,我们老当作餐厅的那个房间的炉火旁边,因为圣诞节来到的时候,那里老是烧着旺旺的炉火。那时,我也在那儿。我记得当我拨旺炉火,好让小姐烤烤脚暖和暖和的时候,她大声念着那幅画像下的题辞:‘上帝,佑我记忆永新!’然后就和我的老婆谈论起这个来了。现在想来,真有点奇怪:她们两个(两个都绝对不像要死的人)都说这是一个极好的祷词,都说如果她们年纪轻轻就被上帝唤走的话,她们一定要诚诚恳恳地把这个祷词奉献给最亲近的人:‘我的哥哥,’小姐说——‘我的丈夫,’我的老婆说。‘上帝,请您保佑他永远记着我,不要让他忘掉我!’”
两行热泪从莱得洛的双颊流了下来——一生中所洒的最辛酸最苦痛的热泪!
完全陷入回忆这个故事之中的腓力波,直到现在才注意到他掉了眼泪,也直到现在才注意到米丽的焦虑表情,才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往下说下去了!
“腓力波!”莱得洛把手搭到他的肩膀上说,“我是一个受了打击的人。老天的手已经狠狠地——虽然是我罪有应得——打击了我。朋友,你讲的这些事我听不懂,我的记忆力已经失去了!”
“慈悲的主啊!”老人大喊道。
“我失掉了忧伤、苦恼、冤屈的记忆,”化学家说,“可是与此同时,我也失掉了别人所能记得的一切!”
只要你看到腓力波对他的怜悯表情,看到腓力波如何推过自己的大椅子请他坐下,如何同情他的损失而难过地望着他,你就可以多少知道这样的回忆对于老人是多么宝贵了。
那个野孩子跑了进来,马上奔向米丽那边。
“这就是那间屋子里的那个人,”小孩说,“我不要他!”
“他说的是谁?”维廉问。
“嘘!嘘!”米丽不许他再问下去。
米丽使了一个眼色,维廉和他父亲便依照她的意思,悄悄溜出屋去。当他们不知不觉地溜出去的时候,莱得洛向小孩招招手,叫他过来。
“我最喜欢这个女人!”小孩紧扯着她的裙子说。
“你是对的,”莱得洛微微一笑道,“可是你不必怕到我这边来,我比以前温和多了,特别对于你,可怜的孩子!”
一开始,小孩还是不肯上前去,可是一点一点地听从了米丽的催促,同意走近过去,甚至坐到他的脚旁。莱得洛一面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哀怜地、带着同病相怜的神情望着他,一面把另一只手伸向米丽。米丽在他身旁弯下腰去,以便直视他的面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莱得洛先生,我可以和您说句话吗?”
“可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你的声音和圣诞音乐对我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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