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故事集(校对)第5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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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问您点什么吗?”
“愿意问什么就问什么吧。”
“您还记得昨晚我敲门时说的话吗?还记得我说的那个从前是您的朋友、现在站在毁灭边缘上的人吗?”
“是的,我——我记得。”他相当迟疑地答道。
“您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莱得洛一面抚摸着小孩的头发,一面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不久之后,我找到了这个人,”米丽的语音本来是既清晰又温柔的,可是她的慈祥和蔼的目光,使得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温柔了。“我又回到那所房子去了,多谢老天的帮忙,我找到了他。我到得不算太早,可再迟一会就太晚了!”
莱得洛从小孩头上抽回那只手,放到米丽的手背上,更加注意地望着她。她那怯生生的、然而诚恳的抚摸,正和她的声音和眼睛一样,使他十分感动。
“那个人就是艾德芒先生的父亲——艾德芒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个学生。他的真实姓名是郎佛德——您能记起这个名字吗?”
“我记得起。”
“那个人呢?”
“不,不记得那个人。他曾经亏待过我吗?”
“是的。”
“啊,那就糟了——那就没有希望记起了!”
他摇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好像默默要求她的哀怜。
“昨天晚上我没到艾德芒先生那儿去,”米丽说,“这样好不好?您只管听着我说,就仿佛您能记得一切一样。”
“好,我会仔细听着你说的每一个字,尽管说吧。”
“好,因为一来当时我不知道那个人真是他的父亲,二来呢,万一真是他的父亲,我又害怕艾德芒先生久病之后,这样的消息会对他产生重大的影响;所以昨晚我没有去。再说自从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之后,我也没到他那儿去过,这是为了另外一个原因:他早就和他的太太和儿子分开了——我从他那儿知道,差不多自从儿子出世以后,他就成了家里的生人——他甩掉了,遗弃了应该是他最亲爱的人。在那以后,他从一位绅士的地位,一步一步地往下跌,一直到——”她说到这里忽然站起来,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带着莱得洛昨晚看到的那个落魄的人回到屋里来。
“你认识我吗?”化学家问他说。
“如果我能说一声不,”对方说,“那么我就太高兴了,而‘高兴’二字我却很少有机会用。”
化学家直瞪瞪地盯着这个站在他面前的极端谦卑自馁的人。如果不是米丽又跑过来站到他身边的老位置上,并把他的注视目光吸引到她的脸上来,他一定还会继续呆望一些时候,拼命想从记忆里搜寻一点线索的。
“您瞧他已经沦落到什么地步,落魄到什么样儿了,”她向化学家伸出一只手来,始终看着他的脸,低声说,“如果你能够想起一切与他关联的事,您会不会对这个曾经爱过的人的遭遇,感到哀怜呢?且不问是多久以前的事,也不问您对于他丧失了您的爱是怎样的想法。”
“我希望我会可怜他,”化学家答道,“我相信我会。”
他的目光转到靠门站着的那个人的身上,又马上转回来望着米丽,仿佛是从她的每个语音、每个眼神里寻求什么启示似的。
“我没有学问,你的学问却这么深,”米丽说,“我不惯思想,而您却老在思想。我以为如果我们能够记得别人对不起我们的事,是很有好处的。我可以告诉您这个道理吗?”
“请说好了!”
“这个道理就是:记住了那份儿冤屈,我们就可以宽恕。”
“原谅我,伟大的主啊!”莱得洛仰脸上望说,“原谅我抛掉了您自己的高贵的特性!”
“如果,”米丽说,“如果正如我们所希望、所祈祷的那样,您的记忆有一天恢复了,您想到一桩冤枉事,同时又想到您已经宽恕了屈待您的人,您不觉得幸福、不觉得快乐吗?”
莱得洛看了看站在门边的人,又把眸子移到她的身上,眼睛一眨都不眨。他觉得一线清光从她的明亮面庞射进了他的脑子。
“他不能重回他所弃绝了的家庭,他也不想重新回去,因为他知道那样只能把耻辱和苦恼带给他所狠心丢开的人。他知道他现在所能给那些人的补偿,只有躲开他们,躲得越远越好。谁行一点好,给他一点钱,就可以把他打发到远方,叫他活下去,叫他不再犯错误,叫他尽力赎回以往的罪恶。无论对他的太太或对他的儿子来说,这一笔助金,都会是他们两个的最好的朋友的一种恩惠——也是他们两个无须知道的一种恩惠。而对于这个身败名裂的可怜人来说呢,那简直是一种再生之恩了!”
莱得洛捧起她的双手,吻了又吻说,“好,就这样吧,请你替我办这件事,现在就办,悄悄地办。同时也请你告诉他,如果我知道为什么要宽恕他,我一定宽恕他。”
当米丽立起身来,把容光焕发的脸儿转向落魄人,暗示她的调解已经成功时,那个人向前迈了一步,低垂着眼帘向莱得洛说道:
“你这么大方——当然你一向就是这样的——大方到在这个曾极其对不起你的人儿面前,还极力驱除了报复的念头!可是我不想从我身上驱除这个念头。如果你能够的话,请相信我——”
化学家做了一个手势,恳求米丽再靠近一些。他一面听着那个人说话,一面凝视着她的面孔,好像要从她的脸上得到听懂那个人所说的话的线索。
那人继续说道,“我是个一文不值的坏蛋,根本不配作什么表白;而且我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记得过分清楚,所以根本也不敢在你的面前作这样的表白。自从我欺骗了你,开始堕落的第一天起,我就大踏步地、毫不犹豫地向下溜。唉,是的,正是如此。”
莱得洛把米丽紧紧拉到身边,转过脸去望了望说话的人,脸上浮起难过的表情,也显出一种类似悲伤地认出那人是谁的样子。
“假如当初我避免了那致命的第一步,我也许会成为另外的一个人,我的生活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儿。可是我不敢说准会这样,也不敢说准有这样的可能性。你的妹妹现在归天了,远比跟我一块过活来得强——即使我一直是你当初想象的那个人——即使我是曾经一度自认为不错的那个人。”
莱得洛听到这儿,匆匆把手一挥,像是希望把这个话题搁到一旁,不必再提。
“我好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似的,”那人接下去说,“真的,若不是这位好心肠的太太拉我一把,昨天晚上我早就为自己掘好坟墓了。”
“啊唷,啊唷,你瞧他也喜欢我!”米丽感动得低声啜泣道,“这儿又是一个喜欢我的人!”
“说实话,”那人道,“就是讨饭,昨天晚上我也不会撞到你面前来讨,可是今天,关于我们彼此之间已往种种过从的回忆,在我的心里折腾得太凶了,而那些情景就历历如绘地显现在我的面前,因此这位好心眼的太太一提议,我就贸然来到这里领受你的施舍,感谢你的恩德,而且,莱得洛,恳求你在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能在心里宽恕我,正像你在行动上宽恕我一样!”
他说完了话就转身走向门口,可是又停了一下。
“我那孩子,我希望为了他母亲的缘故,能够得到你的照应,我希望他会值得你的关切。除非我的生命能够苟延很久,除非我确有把握不曾辜负了你的帮助,我将不会再见他了!”
在往外走的时候,他第一次抬起头来看了看莱得洛的脸;目不转睛注视着他的莱得洛也糊里糊涂地伸出了他的手。那个人连忙还了礼,用双手摸了摸它——只是轻轻一摸而未敢去握它——然后搭拉下脑袋慢慢走出去了。
在米丽悄悄把他领出大门去后的几分钟里,化学家扑通坐到椅子上,两手掩起了面庞。当她和公公、丈夫(他们父子二人也非常关心他)一同回到屋来时,看见他这样掩面而坐,她不敢去打扰他,也不叫别人去打扰他;只是轻轻跪到椅子近旁,替睡在地上的孩子盖上一点暖和的衣物。
“说的是呢,我老这么说呢,爸爸!”维廉敬佩地大声说道,“维廉太太的胸膛里是有一种一定要发泄、也一定会发泄出来的母爱的!”
“啊,啊,”老人说,“说得对,说得对,我的儿子维廉说得对!”
“毫无疑问,我们自己没有孩子倒也很好,亲爱的米丽!”维廉温柔地说,“可是有时我又巴不得你也有一个孩子去爱他去抚养他。我们死去的那个娃娃,那个你在他身上寄予很多希望的娃娃,那个没有呼吸过一口生命之息的娃娃——是他使得你这么安详这么温柔的,米丽。”
“是的,每逢想起他来,我就非常快乐,亲爱的维廉。”她说,“我每天都想他。”
“我老怕你想得太多了。”
“不要说‘怕’,这对我是一个安慰;他用很多方式跟我说话,这个不曾活在世上的小乖乖,对我实在是个小天使呢,维廉!”
“你对父亲和我,才真是个天使哩!”维廉温声柔气地说,“我很清楚这个。”
“每逢想起我寄托在那个小宝宝身上的许多希望,每逢想起我曾多少次坐在那儿,想象着那个笑眯眯的小脸蛋偎躺在我怀里(可是它从来不曾偎在我怀里),想象着那对甜蜜蜜的小眼睛向我望着(可是那双眼睛事实上从未见过阳光),我就会对人间一切受了挫折的、天真的愿望,感到更大的同情与关怀。每逢我看到一个漂亮的孩子躺在抚爱他的妈妈的怀里,我就感到更加爱他,因为我想到我的孩子也许就像那样,他说不定也会使我感到和这位妈妈同样的骄傲与快乐。”
莱得洛突然抬起头来,向着米丽望去。
“在整个的一生里我都觉得他在告诉我点什么,”米丽接着说,“我觉得我的小宝宝在替一切没人照管的可怜孩子们求情,仿佛他是活着的一样。他用我所熟悉的声音跟我讲话。每逢我听到有一个受苦难蒙羞耻的青年,我就想我的孩子也许会跌落到同样的地步,幸亏上帝慈悲地及早把他领了回去。就是在像我们父亲的衰老之年和白头银发之中,他似乎也在那儿,仿佛对我说:在你和我死去之后,他也许会活到偌大的年纪,需要年轻人的爱护和尊敬。”
她扯起丈夫的胳膊,把头枕到上面,安详的声调比以前更安详了。
“所有的孩子都这么爱我,所以有时我就不免幻想——当然不用说只是一种傻里傻气的幻想,维廉——他们有一种我所不懂的、对我和我的孩子的哀怜,仿佛他们都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爱对我那么宝贵。是的,如果说从孩子死后,我变得更安详了,那么我在许多许多的方面也变得益发快活了,维廉。亲爱的,我们的孩子刚生下就死去的那三五天内,我还很衰弱难过而不禁稍觉忧伤,那时一个念头便升起来了:我想如果我好好做一世人,死去之后我就会在天堂看到一个可爱的小东西招呼我妈妈!这么一想,我也就快活了。”
莱得洛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大叫一声。
“啊,我的神灵!”他说,“您通过纯洁的爱的宣扬,给我恢复了吾主基督在十字架上的记忆,也给我恢复了对于一切死在吾主事业之中的善良人们的记忆。啊,神灵哟!请您接受我的感激,请您赐福给米丽!”
他把米丽紧紧抱在胸口;比以前啜泣得更厉害的米丽,忽然破涕为笑了,而且大嚷起来:
“啊,莱得洛先生恢复正常了!真的,他也非常喜欢我!啊唷,啊唷,啊唷,又是一个喜欢我的人!”
青年学生走了进来,手里扯着一个羞怯怯不敢进来的美丽姑娘。莱得洛对学生的态度完全变了,因为他从这个青年和他年轻的情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生活中那一段受惩戒的经历的淡淡的影子。久久囚禁在他那孤零零的方舟里的鸽子[15],现在可以飞向这个柔和的影儿(正如飞向一棵浓荫的树一样),寻求栖息,寻求伴侣了。他立刻走上前去搂住学生的脖子,央求他俩做他的儿女。
在一年之中,圣诞节是我们最应当记起人间一切可以补救的忧伤、冤屈和苦恼的日子,而且当我们记起这些事情时,应当和记起自己的亲身经历时同样地积极。因此莱得洛便把一只手放到野孩子的身上,默默祈求上帝作证,发誓要保护他、教育他、矫正他。因为太古时候上帝就曾把爱抚之手放到孩子们的身上,以他的先知和预见,庄严地谴责那些不让孩子接近他老人家的人们。
莱得洛然后愉快地把右手递给腓力波,告诉他今天就要在学院十位已作古的董事改捐年金以前他们常当作大餐厅的那间屋里举行圣诞节宴。维廉以前不是曾经说过吗:斯威哲家族的人口多极了,如果手拉手地围起来,可以把整个英国围一遭。好了,现在莱得洛就对腓力波说:今天的请帖虽然发得过分仓促,可是凡是能邀得来的斯威哲家族的人,他都愿意邀来,来多少都欢迎。
那天果然就照莱得洛的话办了。斯威哲家族人应邀前来的可真不少:老的、少的,多到你要是用十呀百呀的整数计算,就会叫人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因此也就别去计算到底有多少人了吧。反正他们十个二十个地拥挤着来了。他们在那儿听到了关于乔治的大有希望的好消息:老父亲、弟弟维廉和米丽三个人又去看了乔治,三个人等他熟睡了才慢慢离开。参加这个盛宴的还有台特北全家人马,小道尔法斯也在其内:他脖子上围着那条长长的红色围巾,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吃牛肉。约翰和小莫洛克神自然照例晚了一步,约翰被压得一侧一歪、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小莫洛克神自然是被认为正在出着牙齿;但这已经是惯常的不足为怪的事了。
一个非常令人伤心的景象是:那个既无姓名也无来历的野孩子,只是呆呆望着别的孩子玩呀闹呀,却不知道怎样和他们说话,也不晓得怎样和他们游戏,他真是连条粗野的狗都不如,对于孩童时代的一切行动和思想都茫茫然一无所知!另一种虽然方式不同、可是看来也很令人伤心的景象就是:这儿的孩子们似乎都有一种本能的感觉,觉得这个孩子和其余的孩子都不一样;他们怕他不快活,就以温柔的言语、轻轻的触摸、小小的礼物等,怯生生地和他打着交道。但是他死靠着米丽的身子不敢离开一步,而且开始爱上米丽了——正如她所说的,这儿又是一个喜欢她的人!因为大家都爱米丽,所以大家看见这个孩子也爱米丽,都很高兴。当他们看见这个孩子从米丽的椅子后面偷偷瞧他们的时候,他们都为他这么紧挨着椅子而高兴万分。
莱得洛、学生和学生未来的新娘坐在一块,他们三人都看见这个情形了,腓力波和其他的人也看到这一切了。
从那以后,有些人说这里所记下来的故事只是莱得洛想象出来的;又有些人说:在一个冬夜的黎明时分,他在炉火里看到了这些事情;还有些人说那个幽灵不过是莱得洛忧郁思想的代表,米丽不过是莱得洛较强的智慧的体现。对于以上的种种意见,我个人实在没有话说。
——我要说的只是:当他们这样欢聚在古老餐厅之中,除了炉火火光并无其他灯光照着(因为他们早已吃完酒席,灯火业已撤走),黑糊糊的影子又从它们的隐藏处偷偷溜了出来,随着摇曳的炉火,满屋跳跶,让孩子们看见墙上映出许多奇奇怪怪的黑影,把屋里原来很真实很熟悉的东西,渐渐变成了种种荒诞的妖怪般的形象。但是大餐厅里有一件东西不曾被它们弄暗或变形,那也是莱得洛、米丽、维廉、腓力波、青年学生和他未来的新娘等人的眼睛看了又看、望了又望的:就是那个悬在镶板墙上、下巴有着尖尖胡须、脖子上围着伊丽莎白式绉领的学院董事的遗像。当大家抬头仰望的当儿,只见那肖像在炉火光里显得格外端庄严肃,那静穆的脸从镶板墙上的暗处,从饰在四周的翠绿冬青花圈之中,栩栩如生地往下瞅着他们。遗像下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宛如有一个声音在朗读着的是这几个大字:
“上帝,佑我记忆永新!”
[1]
凯西姆·巴巴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阿里巴巴的哥哥。有一天阿里巴巴上山打柴的时候,瞧见四十个强盗喊了一声:“芝麻开门!”一个山洞的门便开了,他们走了进去。后来,阿里巴巴也喊了这个口诀,果然也进到洞里,扛了几袋金子回家。凯西姆·巴巴得知后,也照样进去了,可是进洞后忘记了这个口诀,遂为强盗所获,将他剁成四块,悬于洞中。
[2]
商人阿布达是瑞得里所著《妖怪故事》中的一个角色。他是巴格达的富商,每夜被从箱子里钻出来的女妖纠缠。
[3]
四行,指希腊人所说的四大元素:水、火、风、土。
[4]
伦敦桥、锤匠吊桥等——都是泰晤士河上的桥名。这里维廉是在玩弄字音,“斯威吉”的英文是Swidge,字尾的三个字母dge与“桥”的英文bridge的字尾相同,由此引出后面的一串桥名。
[5]
皮克特人,史前居住苏格兰全境、爱尔兰北部的民族,在罗马帝国占领时期即不断南下骚扰,罗马军队撤退后,骚扰更甚,一度且曾逼近伦敦附近。
[6]
把靴子扔到水面上,这是一句玩笑的比喻,戏仿《圣经·旧约·传道书》第11章第1节:“当将你的粮食撒在水面,因为日久必能得着……”的说法。言撒粮食于水面是施惠于人,日久必得善报;这里掷于水面是为害于人,当然要得恶报了,无怪被掷的小孩们立刻回敬了掷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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